“我現在叫歐陽。”歐陽冷冷說道,“不叫胡魏兵。”


    “誰給你起的這名字?”周恒眨著眼睛,“應該不會是馬院長給你起的名字吧?”


    “他?”歐陽一聽周恒說起馬安,眼神裏的嫌惡便遮掩不住了。但多年來的逆來順受已經讓他可以自如地運用“口是心非”這個技能,他雖滿臉嫌惡,可一張嘴的語氣卻還是平和冷淡:“馬院長貴人事忙,怎麽會給我們這些小嘍囉起名。歐陽——這個名字是我義父給我起的。”


    周恒不禁動容:“原來你當年出了孤兒院後,也投靠到了一處好人家啊……”


    歐陽難以置信地望著周恒,詫異道:“我們那群人裏麵,除了你有過那麽幾年正兒八經的家庭生活,其他剩下的人的命運都非常不堪。我就是其中一個,何來投靠到好人家一說?”


    “你剛說你義父給了你新的名字……”


    “這並不能說明什麽。”歐陽斷然打斷道。周恒見歐陽一副不願再談的樣子,也隻好悻悻住了嘴。


    “我來是讓你們做好心理準備的。”歐陽很快恢複了周恒他們和他初見麵時的生疏和禮貌,“馬院長已經通知林胡月了,隻是林胡月現在有點麻煩纏身,還脫身不了。不過林胡月也給了明確答複,說三天後,就來中心見你。”他指向周恒,“你做好被她帶回去的心理準備。”


    “你以為我們會讓她如願嗎?”易千在一旁尖刻地說道。


    “你們……不對,是你,”歐陽瞥了周恒一眼,“剛才就已經浪費了一次可以出逃的機會。”


    易千皺眉:“怎麽回事?”


    “我已經打點好那兩個看守,隻要你把他們叫過來,跟他們說我告訴你的暗號,他們就會將你們帶到當初肖如意逃走的那個地道裏。你們本來有機會可以離開,現在卻隻能在這裏,這可怨不得我了。”


    “金高力那小孩不是說肖如意挖洞的那個房間都已經被堆上了土,成了一堵牆了嗎?”易千又問。周恒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著他們說話。


    “房間是成了一堵牆,地道還在。”歐陽背著手,一臉高傲:“而那條地道不止通向了肖如意的房間,還通向了金高力的房間。這是我當初追查的時候發現的,那個通向外麵的通道在中間的部分還分了岔,一條指向肖如意自己的房間,一條指向肖如意隔壁的金高力房間,想必是肖如意當初也想把金高力帶走,隻是擔心金高力年紀小,嘴上沒把關,生怕他說漏嘴,才想在出逃當天再告訴金高力。可是沒想到,出逃當天或許是出了意外,肖如意來不及帶走金高力,就自己逃了。所以到今天,金高力都不知道自己的房間下,藏著一條可以通向外麵的地道。”


    “你當時隱瞞了金高力房間外的那條地道?”易千有點不相信。


    “是。”


    “為什麽?”易千打量著歐陽,“你跟在馬安身邊這麽久,一定是見慣了馬安的那些醃臢勾當,你或許還會助紂為虐。看你也不是什麽大善人,而且你也沒告訴金高力通道的事情,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金高力也逃吧?”


    “我從來不是什麽大善人。”歐陽口吻中隱隱約約帶上了譏諷,周恒聽在耳裏,也不知道他是在譏諷易千,還是在譏諷他自己——“實話說了吧,那條通道是留給我自己的,就是看什麽時候形勢不對了,我就可以從這條後路跑了。後來周恒和你自投羅網,我就想著這或許是新的機會,一個可以將林胡月重新捉拿歸案的新機會。所以我就告訴了周恒,林胡月和馬安的關係。林胡月是蓮耳幫的話事人之一,馬安比林胡月低一個等級。隻要周恒出去稍微查一下悅聰康複中心,就能發現裏麵的貓膩,接著順藤摸瓜,把林胡月也揪出來,蓮耳幫也就暴露在陽光下了。所以原本留給我的那條通道,我就讓給了周恒,想著周恒出去後能夠掰倒馬安和林胡月,卻沒想到這蠢貨,竟然多此一舉,不僅重新將自己放到危險中,還把那些病人放跑了。那些病人一跑,就沒有有力的人證可以指控馬安這個中心到底是幹什麽勾當了。而中心裏的那些真正的醫生護士和他養的保鏢團隊,更不用說,一定會站在馬安這邊。”


    說到這裏,歐陽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周恒,沒見你這麽久,你還是這麽蠢。不僅白白送人頭,還打翻了一盤棋。既然如此,我也就懶得再幫你了。”


    “我看不見得。”周恒卻慢條斯理道。易千從沒見過周恒這副樣子。之前的周恒總是一派唯唯諾諾的模樣,何曾如此胸有成竹?難道……難道……


    易千越想越覺得荒謬——難道這小子在扮豬吃老虎?


    周恒到底在下一盤什麽棋?!


    或許是感受到了易千那雙炙熱地仿佛要噴火的眼睛,周恒連忙換上平常的那副討好笑臉:“金高力不會無動於衷的。”


    “什麽?”


    “我讓他去找王叔叔了。”


    易千瞪著周恒,兩隻鼻孔直出氣。


    “上次黑五的事情給了我一個教訓,我覺著我們即使再怎麽想接近真相,也不能在無意中給王叔叔添亂。雖然我不知道王叔叔對這個悅聰康複中心了解多少,但以防萬一,我還是讓高力去找王叔叔了。王叔叔接下來會怎麽行動,就是王叔叔的事情了。”


    “恐怕不止這一點。”歐陽在一旁語氣涼涼地補充道,“你也想借這個機會見林胡月,對嗎?”


    周恒沒有回答,但他的那副神情已經給了答案。


    歐陽轉身就要離開,周恒卻在這時叫住了他。他隻好停下腳步,但沒有轉身,等待周恒開口。


    “小花和小天他們……你還有他們的消息嗎?”周恒小心翼翼地問道,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歐陽的後腦勺,忐忑地等待歐陽的回答。他既想知道小花和小天的消息,又害怕這個消息對他來說是一道霹靂。


    歐陽沉默了半晌,最後拉開了門,走了出去。出去之前,他小聲地用聽不出情緒的語氣回答了周恒的這個問題——


    “他們當年出去沒多久就死了。”


    ******


    事情還能再糟糕下去嗎?


    周恒怔怔地坐在靠牆的椅子前,兩眼發直地看向放在不遠處的花盆。花盆上隻有一株孤零零的仙人掌,仙人掌死了很久,它身上的那些刺都已經發黃發軟,整盆植物顯得了無生機。


    易千一屁股坐在周恒對麵,雙手放在膝上:“我覺得我們必須要對對方坦白。”


    周恒沒有反應——其實不僅僅是他,他的那些好朋友們也安靜地詭異。


    “在平時,在外麵,我是不會要求我們互相坦白的。”易千自顧自地念叨著,“但現在是非常時刻,你不會真想回到那個林胡月的身邊吧?你瘋了嗎?她當初怎麽迫害你的,迫害那些孩子的,你比誰都要清楚。而我,也不會乖乖地給馬安揉搓,他要拿我當籌碼去威脅馬勳,哼,他想得美。馬勳才不會……”


    “你想知道什麽?”周恒木然地開口道。


    “你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沒了。”周恒吸了吸鼻子,“剛才和歐陽說的那些,就是全部了。”


    “你什麽時候和歐陽說上話的?”


    “在給馬安做采訪的時候,我們被馬安房裏的異味弄暈了。我因為之前在房間裏也聞過這種味道,所以當這種味道一出現,我就屏住了呼吸,所以吸入的氣體比你的少,醒的也比你早。醒來後,就看到了歐陽。”


    “歐陽是你之前在天日孤兒院的朋友?”易千眯起了眼睛,“你們怎麽相認的?”


    “歐陽從小就是軍事迷,很有士兵情節。”周恒機械答道,“之前他在孤兒院裏就經常會模仿軍人的走路方式,可他畢竟沒當過兵,不是專業的,而且他天生左右腿長度不對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肩膀也會隨著走路的姿勢一沉一升,姿勢很不正宗。我們以前還經常笑話他。當時我和你跟在他後麵走了一段路,我發現歐陽即使走路的時候和常人無異,但走路的時候左邊肩膀還會偶爾下沉,跟當初在孤兒院裏一瘸一拐走路的姿勢一模一樣。童年時長期的習慣已經烙印進了他的生命中,讓他即使成年後,也會在完美的遮掩下表露一二。當時我就留了個心眼,同時也在暗猜,他左邊鞋子裏應該墊上了好幾層厚鞋墊,以此來平衡和右腳的長度,這也就說明了為什麽天生左右腿長度不對稱的他,現在走起路來和常人無異。後來我暈了又醒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我就直接問他是不是胡魏兵。他承認了,還立刻將馬安和林胡月的關係告訴我,順便還指了一條離開的路。”


    “但他隻會幫我們這一次。”周恒說到這裏後,又補充道,“況且他放我們走,也是想要把馬安和林胡月這兩個和他有仇的仇人抓起來。”


    “他兩邊都不站。”易千挑了挑眉,“這我早就看出來了。他如果對馬安忠心,就不會早晚都想著要掰倒馬安;他如果真的念及和你的過往情誼,也不會在你激發暴亂後,第一時間叫來了保安團和馬安來圍攻你。他一定是見局勢不按他的預計發展了,便要幫著馬安製服你,起碼保全了他自己。”


    周恒終於在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很不錯嘛……”


    易千迷茫地看向他:“他就一個人精,你怎麽好像對他還挺滿意?”


    “他要不是人精,他可能就和當年孤兒院的其他孩子一樣,活不到今天了。”周恒的笑容倏地消沉下去,他又想起了已經死去的小花和小天……或者可以這樣說,死去的小花和小天就沒從他的腦裏出去過。


    “我是僥幸活著。”周恒忽而又譏諷地笑道,“也可能是因為我比較……比較頑固,無論怎麽被折騰都死不了。”


    易千在心裏重重歎了一口氣,隨即抬起手,撫慰地拍拍周恒的手背。


    “你想知道我是怎麽被王一其開除出豹貓小組的嗎?”易千換了個話題,主動向周恒問道。周恒抬起頭,眨眨眼睛,輕輕擠掉了方才因為悲從中來而湧現的淚水,望著易千搖搖頭。


    “我……”易千在談起這件事的時候,內疚和後悔還是如浪潮般拍上他的心扉,“當初有個人販子,他知道我在找易荀,就騙我說知道易荀的下落。我一聽,整個人都瘋了,於是跟著那個人販子的指示,一路摸上了李成佳那裏。李成佳是個心狠手辣的家夥,我之前在豹貓小組的時候,破掉了他幾起大生意,他早就對我懷恨在心。我自投羅網後,被李成佳逮住了,才知道那個人販子是李成佳的跟班,他們是一夥兒的,這一切都是李成佳故意設局要除掉我。就在李成佳要開槍斃掉我的時候,藏在暗處的裏子一槍就擊中了李成佳的手腕骨頭。原來裏子早就察覺我的不對勁,所以一路默默跟著我,終於在那個時候救了我。裏子的那一槍徹底激怒了李成佳那一夥人,當時就在那個小倉庫裏,裏子一人和一夥敵人發生了火拚。裏子是個神槍手,也因為他是有備而來,所以槍藥足夠。眼見著裏子就要擊退了李成佳那夥人,當時那個騙我的人販子用槍把我夾走了,要挾裏子放下槍。裏子為了救我,隻能放下槍。可是,李成佳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活著走出去,那個人販子用槍對著我的頭,要扣動扳機的時候,恰好趕到的王一其一槍崩掉了那個人販子的頭。李成佳見狀不對,從後門逃走了。那個人販子在被崩掉的同時,手裏的槍走火了,射穿了我的肩膀。我在重症病房躺了一段時間,醒來的時候才知道,裏子向王一其表明從此以後再也不碰槍了。”


    “是因為……”


    “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再也不配拿槍了。”易千愧疚地說道,“他覺得在當時那個情景下,他輕信了敵人的話,輕易放棄了自己的武器,差點害死了我,所以他再也沒有拿槍的資格。”


    “而最讓我難受的是,這些事情裏子都沒有跟我說。他再見到我,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對我的態度還同以前一樣,還因為王一其在一怒之下開除了我,而和王一其鬥了好久的氣。可整件事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魯莽,輕易踩上李成佳那裏,裏子就不用放棄槍……”


    “這是他的選擇。”周恒隻能如此安慰易千道,“你也左右不了他。”接著,周恒忽然想起當初他第一次見到馬勳的時候,馬勳和易千之間的談話,不由得眉頭一皺:“可聽你一直以來的口吻,你和馬勳還有王叔叔關係決裂,也是從你被開除的那時候開始吧?但你被開除,也是因為你做錯了事……”


    “我做錯了事,我認。”易千毫無感情地笑了下,道:“但王一其和馬勳明明有易荀下落的線索,卻不肯告訴我,這才是我和他們真正決裂的原因。”


    “他們知道你弟弟的下落?”


    “我推測的。”易千看著周恒,“事後我回想起來,我當時被蒙騙的時候,裏子就跟上了我,如果不是王一其的授意,裏子會全副武裝地跟蹤我,甚至還堂而皇之地離隊,扔下隊裏的工作嗎?也就是說從一開始,王一其就知道我被騙了。他為什麽知道我被騙了?李成佳也是個做這種生意的,他知道的內幕和消息肯定比白道上的人知道的多,王一其怎麽就篤定李成佳在騙我?除非,他已經有了我弟弟的下落線索。其次,他即使知道我被騙了,也沒打算勸我,而是讓裏子暗中保護我,一是想一次性把李成佳逮了,二是要借這個機會把我開了。接著我就去找馬勳,馬勳和王一其是一夥兒的,我一看他那態度,就知道這兩個人在聯手瞞我。”


    “或許他們有苦衷……”


    “就跟王一其像用花瓶把你裝在裏麵要保護你一樣,要保護我嗎?”易千梗著脖子反駁道,“我不需要!他們就是這樣,打著關心的旗號對別人的事情自作主張。我要找我弟弟,關他們什麽事啊?!”


    周恒抿緊了嘴唇。在這一點上來說,易千和他也算是同病相憐了。他自己也是王一其拚了命要護住的人,隻是這種保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給他一種不真切的感覺。


    遠遠沒有比現在自己深陷險境真實。


    “除了金高力這條後路,你還有沒有其他路?”易千悶聲問道。周恒聳了聳肩,自嘲道:“沒了。現在我們隻能等。”


    等已經部署好一切的王一其過來救援,或者等按照約定時間到來的林胡月。


    等生,或者等死——周恒忽然發現,在經過了那麽長時間的治療,即使班子茜無數次提醒他命運掌握在他自己的手裏,uu看書 w.uukshu.om 而在這個關頭,他還是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了別人身上。


    或許,他本性就是如此懦弱吧……畢竟如果不是如此懦弱,白井革也就不會趁虛而入,害死了白西安和陳莉。


    可是這種生生死死的遊戲,周恒已經對之疲乏了。他無力地把頭擱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想,如果這次能平安出去,他一定要找個地方,自己一個人……或者和些什麽朋友——平穩活著。


    就這麽混混沌沌想著事情的時候,關著他們的門又一次打開了。警覺的易千一下子站起來,望向門口後,沒有說話。周恒懶洋洋地將視線投向門口,看清了門口來人後,一個激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門口站著的不是歐陽,而是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馬安。他身後跟著一大群和他同樣裝束的醫生和護士。馬安先走了進來,站定在房子中央,身後的那些醫生隨之有秩序地進入與房間。他們沉默地將易千扯到一邊,直直走向周恒。


    易千忽覺不對,剛想大聲製止正拿著針筒就要往被鉗製住雙手雙腿的周恒脖子上刺的醫生,眼前便一黑,頭無力地往右歪去,徹底暈了。


    周恒眼見著閃著藥水的針頭刺進了自己的脖子靜脈中,四肢便被那些醫生放開了。他嚐試著往前走了兩步,雙腿卻一下軟了,整個身體隨即倒在了地上。


    在他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耳邊傳來了馬安的吩咐:“把他送進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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