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手腕的發力,寧可慢慢來,也不可心急誤事。”蘭伯坐在八歲的甄真旁邊,視線跟著甄真手下刨刀的動作來回轉。甄真像他,性子沉穩,少言寡語,即使隻是幾歲小人,但也坐得住,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到處瘋跑。蘭伯右手舉起煙袋,吮了兩口煙,再看向甄真的時候,眼神裏帶上了滿滿的自豪和滿意。


    “好,接下來我來給你示範一下。”蘭伯把煙袋放到地上,剛想抬起右手的時候,右手手腕卻傳來一陣強過一陣鑽心的疼痛。蘭伯原想置之不理,畢竟他這一輩子都在做木工活,雙手有點疼痛早已是習以為常的事情。而他也在心裏打趣,相比於雙手,他的背他的腰疼起來那可是真要命……


    甄真乖乖地停下了手下的動作,等著父親來給他示範一個新動作,父親卻半晌沒動靜。他轉頭看向父親,發現父親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他的左手緊緊握著幹瘦的右手手腕,右手在劇烈顫抖著——父親臉上的表情痛苦不已。


    他不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但是他覺得父親似乎正在離他遠去。


    甄真十歲的時候,蘭伯終於把右手截斷了。


    甄真不習慣父親空蕩蕩的右手,他呆呆地站在父親的病床旁,看著父親因為止痛針的作用而終於不再猙獰的表情。他向父親伸出雙手,想握住父親的手,卻發現父親一隻手消失了,另一隻手的手背上則紮滿了針,繞滿了線。


    周恒沉默地站在蘭伯的病床旁。他發現蘭伯雙眼睜開了一條縫——這對他來說可以說已經是差不多用上了全部力氣——蘭伯眯縫著眼睛,氣若遊絲地望著眼前的兒子,他心想,原來不管是他的手,還是他的腰他的背,痛起來都沒有身體裏麵的骨頭痛得厲害。但他現在看著自己的兒子,那些痛似乎都消失了。


    “真真……”蘭伯開口喚了一聲甄真的名字。甄真沒有說話,周恒也沒有說話,他一言不發地感受著甄真此時的抖震——當時的甄真即使對死亡一知半解,但也明白了父親正在受苦。而長大了的他,他的記憶也停留在了十歲的這一年,對於父親死亡的理解,他仍然記得比誰都要清楚和深刻——


    仿佛父親就是在昨日離世一般。


    “一定要將蘭式手藝發揚光大。”蘭伯顫顫巍巍地、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話,甄真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蘭伯盯著甄真良久,又張合了下嘴唇,像被扭曲的蚯蚓纏住的聲音從他那渾濁的喉嚨裏發出——“但如果你不想也可……”後麵是什麽呢?父親沒說完的話是什麽呢?甄真來不及聽完,就被母親甄勇華生生打斷了。


    甄勇華是他的母親,但他總是很害怕母親——特別是此時此刻。甄勇華將甄真拽回家裏,關在房間後,就自己走了出去。周恒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著門後的動靜——他聽到甄勇華在廚房裏不知道在翻找些什麽,那些不鏽鋼碗碟筷子相碰撞時發出的刺耳聲音響徹了整間屋子。忽然,聲音一下子沒了,甄真連連從門前往後退——甄勇華打開了門,手裏拿著一把刀尖閃著寒光的菜刀。


    “他爸就是骨癌死的……”甄勇華嘴裏念叨著,拿著菜刀一步步走向手無寸鐵的兒子,“……他也是骨癌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說著,甄勇華高高舉起了菜刀,向嚇得呆在原地的甄真砍去……


    諸攏猛地驚醒,他一把將被甄真握住的手抽回來,警惕地看著對麵那一臉平靜的甄真。裏子上前,想要扶住他的肩膀,卻被他一把甩開。


    “周恒,你怎麽了?”裏子奇怪地看著站到一邊的、和他保持著距離的周恒,發現周恒的臉色還算正常,起碼沒有第一次移情時的那麽蒼白。可與此同時,他又發現周恒的神情和平常的不一樣。他皺了皺眉:“你怎麽了?”


    諸攏凶狠地瞪了一下裏子,便衝出了房間。裏子暗道不好,他顧不及甄真,也跟著衝了出去。


    坐在房間裏的甄真,一動不動地看著虛掩的房門。


    ******


    “周恒!你去哪兒?”在門外的小艾看到怒氣衝衝的周恒從她眼前走過,忙叫了一聲。可周恒像沒聽到她聲音一樣,徑直走了過去。她連忙拽住跑著跟在身後的裏子:“周恒怎麽了?他要去哪裏?”


    “不知道!”裏子著急忙慌地回答道,“移情完甄真後他就這樣了!我要去把他拉回來!”說著,裏子便甩開了小艾的手,向周恒衝了過去。


    諸攏已經走出了警察局大廳,剛好碰上了從法醫樓出來的易千。易千手裏拿著好幾份報告,看到麵色不善的周恒,和緊緊跟著來的裏子,心中頓時明白了。他一把拽過諸攏——諸攏沒有掙紮,反而暗暗鬆了口氣——轉身對裏子說:“我和周恒有點事。”


    裏子在他們跟前停下:“你們有什麽事是要在他移情甄真的中途談?”


    易千麵上不動聲色:“重要的事情。”


    裏子非常不滿意易千的回答,但他見在易千身旁的周恒,似乎情緒已經平複了下來,隻能悶悶答道:“你們快點談完,問話中途的呢——這太亂來了。”


    “很快談完。”易千漫不經心道。接著,他轉頭看向裏子,叫住了正要往回走的裏子:“你出來的時候,有看好甄真了吧?”


    裏子一愣,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他拔腿便向前衝去,衝到原先關著甄真的房間時,看到空無一人的房間後,叫了出來。


    “甄真呢?”裏子指著房間,扭頭衝著房外喊道:“甄真呢?!”


    “在這裏!”美麗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她的聲音低沉又警覺,裏子明白這種聲音背後的含義。他慢慢地走到隔壁的房門前,拉開房門,看到眼前的景象後,艱難地吞了下口水。


    甄真手裏拿著一把小刀,抵在甄勇華的脖子上。美麗不敢輕舉妄動,雙手伸到身前,站在他們對麵。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美麗壓著聲音,惱火問身旁的裏子:“你和周恒到底問出了他什麽話了?又是怎麽刺激到了他?他怎麽就突然跑過來挾持甄勇華了?”


    “我也不知道……”裏子無辜地迎向美麗不善的眼神:“周恒沒跟我說,就自己走了……”


    “亂來。”


    “我讓小艾她去叫增援……”


    “暫時先不要。”美麗低聲製止道,“甄勇華快坦白的了,現在甄真又來了,正好讓他們將所有的一切都說個明白。”


    “甄阿姨,你剛才說你對不起甄真,現在甄真就在這裏了,你這些年來,有什麽話,有什麽想說的,現在都可以和甄真說了。”美麗換了一副柔和的聲音,對甄勇華說道。甄勇華似乎早已經預料到了甄真遲早會來挾持她,她臉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有淡淡的神色。


    “你們到底為什麽要把他們關起來啊?”裏子見甄勇華不動聲色,甄真又是個沒法說話的,眼見著對峙陷入了膠著狀態,裏子心一橫,幹脆直接問道:“他們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為什麽要把他們關起來?”


    “誰說我把他們關起來了?”甄勇華反問道。


    “這個……”


    “我們王隊已經到了大興村裏,甄真名下的那個工廠裏,在裏麵找到了被關著的十五人。”小艾適時出現在他們的房間裏,手裏拿著一部平板,平板上是王隊帶隊搜查的實時視畫麵,摩托正托著平板,將眼前的景象傳輸到了小艾手上的平板裏。


    “但是他們不肯出來。”小艾再次將平台轉向甄勇華,“即使他們知道了你們已經在警局了,他們還是不肯出來。你們到底跟他們說了什麽?”


    “我對他們說了什麽?這一點都不重要。”甄勇華慢慢開口道:“他們是自願留在那兒的,也是自願斷掌的,這可怪不到我們頭上……啊!”


    甄勇華吃痛般地喊了一聲,裏子他們一看,之間甄真那抵在自己母親脖子上的刀又入了幾寸,在甄勇華充滿皺褶的脖子上硬是滲出了一點血絲。


    甄真卻還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


    “如果他們不肯被救的原因是你,那請你叫他們出來吧。”小艾著急地說道,“現在這些人已經開始攻擊我們的警官了,我們是去救他們的,不是去和他們成為敵人的……”


    “那是你們的事……”


    “不,這是你的事。”易千懶洋洋的聲音忽然傳出,大家都循聲望去,發現易千懶懶地靠在門邊,也不知道靠了多久了。


    “什麽意思?”裏子不由問道,接著他皺了下眉:“周恒呢?”


    “周恒有點事。”易千應了一聲,隨即看向甄勇華:“雖然我個人認為,現在證據確鑿,可以認定你們兩母子就是犯人,更不用說已經找到了十五個證人,早已達到了起訴的要求。但有人似乎還覺得,光是這樣還不夠。”


    裏子定定看著易千,易千卻仍然望向甄勇華:“在你兒子十歲的時候,你因為擔心骨癌會遺傳給你兒子,所以硬是將你兒子的右手給砍斷,而你兒子從那天以後就因為受了強大的刺激,不僅說不了話了,而且智商停滯不前,也隻剩下右手了。對嗎?”


    甄勇華的兩片厚嘴唇在劇烈的嗡動:“我隻是在救他……”


    “可是甄真還是得了骨癌。”易千輕飄飄地說道,在場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甄勇華難以置信地看著易千:“你怎麽知道?他跟你說的?”


    “他說不了話了,你比誰都清楚。”易千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說道:“而你更加擔心的是,你再也沒有辦法接近他了。”


    “他什麽時候痛,什麽時候不痛?他是什麽感覺,吃了藥後有沒有好轉?——這些,你都無從知道了。因為甄真說不了話,而他能給你的反應也永遠隻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你在他去文化館體檢的時候知道了他還是得了骨癌,但除此以外,你什麽都不能為他做——他拒絕和醫生交流,也從來不說自己的感覺,醫生想幫也無能為力。”易千看著開始大喘氣的甄勇華,繼續說道,“就在這個時候,你想起了能連接他們父子倆的工具——一個刨刀。那是木匠工人最常用的工具,也是將蘭伯和甄真緊密聯係在一起的工具。也隻有在這個老刨刀前,甄真才難得地有了反應。所以你想要讓甄真重新去做木工活,想要以此來刺激甄真,讓甄真可以表達出來。可是甄真的右手已經沒有了,他也拒絕用左手……所以你用了某種方法,將那些受害者們引到甄真麵前,讓甄真去和這些受害者交流……我隻是不知道,你到底是用了什麽方法,那些受害者竟然像洗腦一樣,不僅自願去了關著他們的地方,最後更是自殘?”


    “聯係——永遠是因為聯係。”難耐的沉默過去後,甄勇華終於緩緩開口道:“他和那些人有共同點,他們能連接在一起。很簡單,那些人本來就不願意以他們本來的樣子去工作……公益性質的公司,表麵上看來是在幫他們,其實是在提醒他們,無時無刻不提醒他們,他們不是正常人,他們能工作,是因為社會憐憫他們。u看書ukanshu 我對他們說,我有個工廠,老板是我兒子,我兒子也是一個啞人,而且還沒了右手……那些人一看,竟然有人比他們還慘,就想過來工作——他們想融入我們的世界……可是沒有那麽容易。我對他們說,除非他們肯把右手廢掉,否則不能留在那裏。他們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他們怎麽可能會放棄?所以,砸掉他們右手的,是他們自己,報酬就是留在我們的那個工廠工作。”


    “沒有了右手的人要怎麽工作?”美麗百思不得其解,她無法理解甄勇華的邏輯。


    “他們應該學會用左手做事。”甄勇華大聲叫道,“我要他們用左手做事,這樣甄真看了,就會和他們一起用左手做事了!”


    此時,甄真竟然幹吼了一聲,接著舉起了手中的刀,眼見著就要刺破母親的喉嚨。說時遲,那時快,易千疾步朝著甄真他們衝過去,電閃雷鳴間奪下了甄真手中的刀。美麗緊隨其後,拉開了甄勇華,製服了甄真。


    “你聽到了嗎?”小艾低聲問平板那邊的摩托。摩托應了一聲,最終關了平板。


    “他似乎並不需要你這種自作主張的好。”易千將甄真從地上拉起,看都沒看甄勇華一眼,“而且,自始至終,你也沒問過他一句,他想要什麽。”


    “沒什麽比命更重要。”甄勇華仍然冥頑不靈。


    “選擇。”易千帶著甄真走出房間,最後朝著甄勇華說道:“他想要的隻是一個選擇的權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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