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六日上午十點整,離深夜十點三十分僅剩十二小時三十分。


    審訊室中,甄勇華低著頭,看著被手銬銬起來的雙手,眼裏透出深切的擔憂,以及滿腔的恐懼。


    但她在依美麗的話,抬起頭來時,眼神裏隻剩下了一種淡定。這種神情,美麗很熟悉,每一位進入這個房間的人,每一位曾經坐在她對麵的人,那些人眼裏縱然有千萬種複雜的神色——暴怒,焦慮,恐懼,緊張——但經過時間的推移,慢慢地,他們最終接受了眼下發生的一切,而隨之剩下在臉上的神情,就隻有一種——麻木。


    甄勇華她不是淡定,她隻是麻木了。她像是一棵在無數場狂暴風雨過境後僥幸生存下來了的大樹,她的枝葉早已破敗,她的根係早已腐爛,她的枝幹也早已脆弱不堪,但一連數十年的慣性還是讓她站在原地,想著或許還能承受再下一次的暴風雨。


    “警官,你有孩子了嗎?”甄勇華最初的凶狠早已蕩然無存,現在的她,純粹隻是一位母親。


    “我還沒有孩子。”美麗坐在了甄勇華的對麵,“但我會有的。”


    甄勇華聽了,笑了一下,美麗一時分辨不出這個笑容的意味——是嘲諷的笑,還是不屑的笑?美麗不清楚,但她清楚的是,現在留給所有人的時間都不多了。


    “五個和甄真一樣,都是啞人的男人,在這一個星期來接連被發現昏倒在不同地方,”美麗在甄勇華麵前一一放上受害者的照片,“他們的右手手掌裝在一個黑色塑料袋裏,黑色塑料袋就放在他們身邊。”


    甄勇華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些照片:“然後呢?”


    “他們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右手。”美麗說,“傷口被破壞得非常嚴重,神經和肌肉的損壞程度也非常高,已經再也沒有了斷肢重接的可能。”


    甄勇華仍然一動不動,她開始沉默。事實上,她也隻能沉默了。


    “甄真……你兒子跟你姓?”


    “是。”


    “他的父親呢?”


    “死了。”


    “怎麽死的?”


    “癌症。”


    甄勇華停頓了下,才又補充道:“骨癌。”


    “你是否願意和我們說一下甄真的右手?”美麗接著問道,“他的右手為什麽沒了?”


    甄勇華抬起頭,看著美麗:“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警官,我不知道你們警察怎麽辦事,才會把我和我兒子都抓進來。你們明明已經知道我們有不在場證明了,你們明明知道我們有那麽多證人了,為什麽還不放我們出去?難道就因為,我兒子和這五個人一樣,都是啞人,都沒了右手?這是什麽邏輯?你們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拘留我們!”


    “這不是拘留。”美麗雙手手掌往下壓了壓,誠懇地說道,“這隻是問一下問題而已。甄阿姨,你不用激動,現在甄真和我們的同事在一起,他很安全,沒有受傷——如果你關心他的話。”


    “你什麽意思?”甄勇華提高了說話的音量,她的聲音雄偉高亢,但隱隱透著不安,這種不安讓她的聲音都在顫抖,“你說清楚,你最後一句話什麽意思?我怎麽會不關心我兒子?”


    “從進來到現在,你從來沒有主動開口問過你兒子的情況。隻有在我向你問起他的時候,你才談到你兒子。但我們從一開始,都沒有對你說過,我們真正懷疑的人是誰,你卻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斷定我們懷疑的人是甄真,所以才會把你們留在這裏。”


    “那是因為……”


    “而你說對了,我們的確懷疑甄真。”美麗接著拿出一份報告,放在甄勇華麵前,“我同事在文化館門前找到甄真的時候,甄真手裏拿著一把帶血的錘子。錘子上麵的血跡我們拿去檢驗了,證實血跡屬於最後一個受害者。”美麗雙臂交疊在一起,撐起上半身,探過臉看著甄勇華:“解釋一下?”


    “我不知道……”甄勇華先是緊閉了下眼睛,接著,她撐開眼睛,連連否認:“我不知道!”


    “甄阿姨……”


    “如果找到證據了,你們就去起訴他。”甄勇華忽地又提高了說話的音量,似乎要用高音量唬退美麗的質問。美麗麵不改色,即使她的雙耳已經出現了“嗡嗡”的叫聲,但她仍然淡定地坐在原位。


    “你現在還在這裏的原因,就是因為你們還沒找到確切的證據。所以,”甄勇華揚起手,指向房外:“快去找!別在這裏做無用功了!”


    “事實上……”美麗慢慢地開口道,“我們不僅懷疑甄真,我們還懷疑你,甄阿姨。甄真是個智能障礙患者,單靠他一個人,他是沒有辦法製服一個體態正常的成年人,更不用說開車將受害者拋到路邊。甄真沒有駕照,他也沒辦法去考駕照。而你,甄阿姨,你有駕照,不僅如此,你還有一輛車。”


    甄勇華的一張臉登時如死灰般難看。


    “我們當然會去找證據。”美麗施施然地收拾起桌上的照片和文件,“其實在我進來之前,我的同事們都已經出發去找證據了。接下來,我們隻要對你的車子進行一次詳盡的檢查,或許我們可以在裏麵找到五位受害者的毛發和血跡,再加上你兒子的錘子血跡,這些證據就足夠起訴你們了。”美麗抱著文件,從椅子上站起來,淡然地望著似乎已經屏住了呼吸的甄勇華:“但是,如果在這之前,你願意自首,說出一切,我們可以向法官求情,畢竟甄真有智能障礙,他或許並不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我們可以保護他。至於你,甄阿姨,我相信,這些傷害裏,你隻參與了運輸受害者和打電話報案這些環節,你沒有親自動手,所以你的處罰也許會被酌情減輕……一切都還來得及的,甄阿姨,”美麗真誠地看著甄勇華:“隻要一個實話,隻要一個自首,隻要你坦白你們是否還綁了一個新的受害者,我們可以救他,你也可以救他,這一次你根本不用開車將他放到路邊,也不用再打電話……而最好的結果,就是你可以救你自己,還有你的兒子。”


    甄勇華的臉色隨著美麗的話變了好幾變,但她仍然一言不發。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隱忍程度非常高的母親,但她的心理防線似乎逐步被美麗擊破。美麗胸有成竹地抱著文件剛要走出房間,卻聽見身後傳來了甄勇華的喃喃自語——


    “現在已經救不了任何人了。”


    美麗驚訝地轉身,看向甄勇華。甄勇華在椅子上挺直了腰背,她那魁梧的身形似乎在告訴美麗,她仍然是一棵不可被摧毀的大樹。


    ******


    易千和楊謙走進豹貓小組的會議室,給剛好從甄勇華審訊室裏出來的美麗遞上一份報告:“針對甄勇華車輛的痕跡檢驗結果出來了。在甄勇華的車後尾箱裏,的確發現了五位受害者的毛發、血跡和仰躺過的痕跡,而車輪胎的痕跡、車輛擋泥板上的泥土分析結果也顯示了,甄勇華的車曾經去過五位受害者發現的地點,那些地點的土質都有些微的差異,但這些差異統一出現在了甄勇華的車輪胎上。”


    “結果顯而易見。”楊謙接過易千的話說道,“甄勇華用她的車運過受害者,再加上甄真錘子上的屬於曹輝,我們的最後一個受害者——他們就是這次重傷案的犯人。”


    “可是他們是怎麽能在所有證人都能證明的情況下,將五位受害者的右手砍斷?”美麗翻看著報告,臉上一點破案的喜色都沒有,“以及,即使現在我們掌握了一定證據,還是不能起訴他們,因為他們已經控製了一名新的受害者。如果他們能在文化館所有證人的見證下,無聲無息砍掉受害者的右手,那現在他們也能在我們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砍掉新受害者的右手……”


    “這……”楊謙犯難了,“這不可能吧?”


    “甄勇華已經間接承認了,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受害者。”美麗歎了口氣,將報告放到桌麵上,“我們現在的搜查重點,應該放在受害者上。”


    “查案的事情我們不管。”就在這時,易千冷酷地開口了。他重新拿起美麗剛放到桌上的報告,翻到其中一頁,遞給美麗:“但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們不應該遺漏。”


    “什麽?”美麗接過報告,開始認真閱讀。


    “後尾箱裏有受害者翻滾過的痕跡。”易千回答,“一般被挾持的受害者都是呈現雙腿彎曲、身子拱起的姿勢,側躺在後尾箱裏動彈不得。但是在甄勇華車的後尾箱裏,我們卻發現這個痕跡範圍很大,看起來是躺在那裏的人不斷變換著姿勢。”


    “……因為後尾箱非常狹窄,他們又都是成年人,躺著不舒服,所以他們不斷變換姿勢?”美麗遲疑著說出自己的猜測,看向易千。易千沒回答,而是又拋出了另一個結果:“同時,我們都沒在五位受害者的手腕——主要是左手腕,因為他們的右手腕都已經被傷害得非常嚴重,看不出什麽了——和雙腳腳腕發現被繩子強力綁過的痕跡。他們的手腕和腳腕沒有瘀痕,甚至連掙紮傷痕都沒有。”


    “你是說,他們不是被製服的,而是心甘情願被關起來的?”


    “我沒有說,我隻是將報告結果呈現出來而已。”易千冷漠地抱著手臂,“……反正我也不被允許查案了,不是嗎?”


    美麗啞然失笑,她的心情有一瞬間的放鬆。她拍了拍易千的肩膀,易千和楊謙轉身離開前,易千最後在美麗耳邊低聲囑咐了一句:“注意安全。”


    美麗笑著目送易千離開。接著,她坐在裏子的位子前,打開了裏子的電腦。裏子的電腦還設了四位數密碼,美麗歪著頭想了一下,便伸出食指在鍵盤上敲下了四個字母。當她敲下最後一個字母後,她順利地進入裏子的電腦。然後,她調出甄勇華的家庭檔案,仔細看了一遍。看到最後,她心下一驚,隻覺不好,抓起手機撥了王一其的號碼。


    可是,王一其的手機卻在占線。美麗又撥了和王一其出去的摩托號碼。期間裏子進來了,當他看到美麗動了他的電腦後,不禁一陣大呼小叫。美麗連忙對著裏子伸出食指,示意他安靜。裏子委屈又震驚地張大著嘴,將聲音調到了靜音——摩托沒有接電話,摩托為什麽不接電話?美麗心煩意亂地掛斷電話,裏子終於爆發了——


    “你碰了我的小安!”


    “是,我要查東西。”


    “密碼你是怎麽知道的?你在我輸密碼的時候偷看我?!”


    “拜托,裏子,”美麗無奈地垂下手臂,看著裏子:“你的所有密碼都是那四個字母……你曾經告訴我們你的手機密碼,uu看書 wwukanhu 還記得嗎?”


    “那你怎麽知道我會用手機密碼來設電腦密碼?”


    “你要節省回憶時間,所以你會將所有和工作有關的密碼都設成同一個。”美麗望著裏子,“我有沒有說錯?豹貓小組命名者,裏子同學?”


    裏子扁著嘴,其實他也沒怎麽生氣,畢竟美麗也的確是要用電腦來查東西。他就是震驚竟然有人能破得了他的電腦密碼。他指著美麗手裏的手機:“那你找到了什麽?”


    “甄真的父親當年是因為骨癌去世的。”美麗迅速說道,“在去世之前,他做了一個切除右手的手術——他和甄真一樣,都失去了右手。”


    “這一點,我們剛在和甄真一起的時候,周恒告訴我了。”


    “周恒?”美麗皺著眉,“甄真不是啞人嗎?他怎麽……啊,移情?”


    “是。”


    美麗湊近裏子,壓低聲音問道:“你真的相信周恒這個能力嗎?”


    “現在你找出來的信息,和周恒剛才告訴我的信息對上了。”裏子坦然道,“我相信他。”


    “好。”美麗點點頭,沒再說什麽,又接著補充道:“還有一個信息,我們不能遺漏的。”


    “什麽?”


    “甄真的父親,生前是個木匠。”美麗看著裏子,神色愈發凝重:“或者可以這樣說,甄真的父親,甄真的爺爺,甄真的太爺爺……他們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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