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去華立醫院“報到”的日子。周恒覺得自己就像個正處於假釋期的犯人,不僅要定時回到醫院接受醫院的檢查,平時——除了工作——平時出行,去哪兒,結伴或是獨行——都要一一給王一其交代清楚,特別是鄭家宇那個案子以後,王一其對周恒的看管愈加嚴厲。即使周恒說了是去和裏子見麵,他都要親自將周恒送到裏子麵前後,才肯離開。


    不僅僅是周恒,周恒的那些人格也開始不滿王一其了,除了白西安。


    “他是為了我們大家好。”周恒打開衣櫃,往裏麵摸了很久,都沒摸出一件衣服。白西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周恒頓時一陣煩躁,但他習慣了壓抑這種“不好的情緒”,隻能將嘴唇繃成一條筆直的線,瞪大了眼睛依然在黑暗的衣櫃裏摸索。


    入秋了,周恒的情緒又開始起伏了。他或許是厭倦了一年四季的長袖衣褲,以前即使在房間裏也是用長長的衣袖遮蓋住手臂上的傷痕的他,現在將長袖衣褲都脫下,全身上下隻留下一件無袖的背心,和一條短褲衩。遍布手臂的褐紅色、已經結疤的傷痕就這麽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微風吹過,他的毛孔稍稍被吹得張開。他不由得抖了一下,打了個寒顫。


    門外傳來敲門聲,接著是王一其的詢問:“恒恒,行了嗎?”


    今天是入院複診的日子——王一其要求跟他一起去。


    周恒起初沒有答應,門外也再無動靜,仿佛剛才王一其的聲音是周恒的錯覺。過了一會兒,周恒才衝著門口喊:“很快就行了。”


    話音沒落多久,門外就響起了漸漸走遠的、拖鞋敲擊地麵的腳步聲。


    周恒歎了口氣,視線回到自己的雙手。他終於摸出了一套衣服——一套長袖的白襯衫,和一條黑色的長褲。


    ******


    剛入秋的天氣,班子茜就在工作服裏加了一件高領,手邊是瓶口正散發著熱氣的保溫瓶。不知是不是周恒的錯覺,他忽然覺得,今天見到的班子茜的妝容,比以前他見到的都要濃。


    就連說話的時候,班子茜的聲音裏都透著不輕易被察覺的疲累和緊張——周恒自從有了移情這個能力,他的感受力增強了很多很多,總能輕易感受到身邊人的情緒和態度。一開始,他覺得這個轉變很好,因為他從來都不善言辭,再加上從出生到現在為止的人生,他的生活從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正常的社交和人際對他來說很遙遠,更何況他還在精神醫院裏呆了好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裏,他接觸到的,除了醫生、護士、清潔阿姨叔叔、食堂的大叔大嬸,就是那群乍看之下和他差不多、但隻要細心觀察,才發現各有各症狀的精神病人們。


    他自然無從鍛煉他的人際交往能力。但周恒一旦出了醫院,走上社會,他首要麵臨的,就是社會交往——和王一其一家的交往,和豹貓小組組員們的交往,和樓下小賣部老板、餐廳服務員等的交往——如果沒有這忽如其來的“強感受力”,他也不知道會說錯多少話,做錯多少事。


    但是,這種“強感受力”又幾乎要把他壓垮了——他發現,順著身旁的人的情緒和感受,就意味著要犧牲自己。其中最明顯的,就是這個“移情”能力——每次移情後,他都像沒了大半條命一樣——周恒從來沒有主動站在那些凶手們和受害者們的位置上,他是被那些能量強行拽了進去,他被逼著去和那些凶手們和受害者們存留在現場的、帶著憤怒、焦慮、絕望和悲傷等情緒的能量共情。


    而此刻,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班子茜隱藏在她那副美麗又淡定外表下的極度焦慮和緊張的情緒。他不知道班子茜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和一直沒有露麵的班江有關係?


    “你對那些凶手們和受害者們產生了移情?”班子茜的話將周恒的思緒拉回了現實。周恒看向班子茜的眼睛,點點頭。


    班子茜笑了,笑容綻放在她那張化著精致妝容的臉上,很美,但周恒不自覺地往椅子後背靠了靠。


    “移情這個現象,一般出現在來訪者和谘詢師之間。”班子茜若有所思地說道,“比如說,你和我之間,當我們之間的談話和交流到達一個深度,你就會對我產生移情的現象。”


    她看了一眼周恒,又笑了:“可是,你從來沒有對我發生過移情,對嗎?”


    周恒搖頭。


    “現在隻能這麽理解了——”班子茜收起了笑容,表情立刻變得嚴肅,“——你被‘毀滅’了很多次,可你現在無疑是‘重生’了,對於生死的感受,你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和強烈,所以當你處在那個特定的能量場——也就是凶殺案現場時,你感受到了凶手們和受害者們留下來的情緒。這就是你為什麽忽然能發生移情的原因。”


    周恒點點頭,沒說什麽。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這個解釋看起來無懈可擊,似乎也是這麽一回事,但這對他的現狀沒有任何幫助——移情要發生的時候還會發生,他控製不了,這也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你對這個能力有什麽想法?”班子茜一眼就看出了周恒的心思,她非常敏銳,但她不會讓周恒感到不適,周恒之前還挺喜歡和班子茜聊天的,但是今天,或許是感受到了班子茜身上那種緊張的情緒,周恒的話不由得比平時少了。


    但他還是如實回答了:“沒什麽想法……它也不能根據我的想法而消失。”


    “你討厭這個能力?”


    “不算討厭。”周恒回答,“畢竟有它在,對我們破案也有一定的幫助。”


    “但你不喜歡。”


    周恒抿了下嘴:“算不上喜歡。說實話,要不是王叔叔忽然將我拽進豹貓小組,讓我和他們一起去查案,或許我能喜歡上這個能力。”


    班子茜聽到周恒提起王一其後,眼神暗了一下。周恒發現了。


    但緊接著,她沒再順著周恒的話說下去,而是另外開了一個話題,開始詢問周恒近期的睡眠和那些人格的情況。周恒向班子茜隱瞞了他接連幾周都失眠的狀況,卻老實交代了他的那些老實的、沒有他的命令就不會亂來——但偶爾還是會失控的人格們。


    兩人又聊了一個小時,最後,班子茜將周恒送出了辦公室。一直在辦公室外等候的王一其迎了上來。


    班子茜對王一其說了一下周恒的情況和注意事項後,又跟周恒約了下一次回來複診的時間,雙方就互相告別了。王一其和周恒一起走出了醫院門口,周恒回頭往班子茜辦公室所在的那棟樓看了一眼,看到班子茜的房門緊緊閉著,班子茜本人已經不見了。


    這一次,班子茜沒有目送周恒離開。


    周恒回過頭,跟在一言不發的王一其身後,也同樣沉默不語地步向停車場。班子茜那一反常態的態度終於影響到了他,他心裏開始湧上了隱隱約約的恐慌。


    ******


    王一其開車的車速很快,從夏京市回到旁可市,隻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回到家樓下,周恒拉開車門下了車,正想和王一其一起上樓時,王一其忽然接了個電話。他接完電話後,拍了拍周恒,讓周恒自行上樓。等到周恒消失在了樓梯口,他才轉身回到車上,開車離開了。


    周恒又出現在樓梯口,他沒有上去,他現在也不想上去——今天盧曉曉和王天天都在,他此刻卻隻想一個人呆著。


    他雙手插著褲兜,慢慢踱出了小區。現在已經入夜,即使是初秋的天氣,卻仍然是寒深霧重。周恒的那些人格們開始吱吱喳喳說話了,你一言我一語的,圍繞著今天見到的班子茜展開了討論。


    看來,他們所想的,和周恒本人想的並無太大差別。他們同樣對今天反常的班子茜產生了疑問,就連一向不懂事的小誌和小結巴,都覺察出來了。


    “但我覺得你們想太多了。”藝術家正在角落搗鼓他的那些畫作,他已經在周恒的腦裏完成了大量的、楊靈評價為“不知所雲”的畫畫作品,但藝術家並沒有在意楊靈的評價。事實上,他不在乎任何人的評價。藝術家聽著大家的討論,忍不住也參與了進來:“你們也不能因為她沒有目送周恒離開,就說班醫生厭倦了周恒這個病人吧?”


    “可她今天的態度確實很敷衍。”顧堯飛趴在一張不知道什麽出現的、看起來很柔軟的床褥上,懶洋洋說道,“而且似乎恨不得快點結束和周恒的談話。”


    “人家班醫生也不欠我們什麽。”楊靈說,“玻璃心收一收,做個成年人吧。我們難道一輩子都要在別人的照顧下生活嗎?周恒,你願意嗎?”


    “單是一個王一其就夠受了。”諸攏也搭腔道。他平時很少發言,但他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表達對王一其不滿的機會。


    周恒沒有回答楊靈的那個問題,他近乎麻木地聽著腦裏的那些紛紛揚揚的爭吵,放空了眼神走在小區外的大街上。這條大街人流量不少,再加上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路邊的大排檔和小吃店也都陸陸續續坐滿了前來吃晚飯或者吃夜宵的人們。吆喝聲、食材下油鍋的滋滋聲、放在地上的火爐發出的轟轟聲……這些聲音交織成一片,再加上此刻腦裏越來越激烈的爭吵聲,周恒不自覺地捂住了腦袋,低著頭走過那一片熱鬧,轉身閃入了一條稍微安靜一點的街道。


    這是一條專門賣衣服和小飾品的商業街。所有檔口都像一朵盛開完全的花,內部不僅撐滿了色彩繽紛的衣服和飾物,每家都各有一個板子,板子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或首飾——這些板子就像是這些攤子的觸角,心安理得地往外伸去,侵掠了原本供行人行走的空間。


    得虧周恒身形瘦長,才能在不碰到這些板子的情況下,輕鬆走在商業街的中間。


    那些人格似乎吵累了,此刻都漸漸住了口。周恒的腦子慢慢安靜下來,頭也漸漸不痛了。他鬆了一口氣,抬起低垂的頭,目光隨意地往街道前方望去。前方還是一樣的景象,擠滿了行人道的小攤,各色各樣的服飾,來往逛街的中學生……還有一個蓬頭垢麵、全身烏黑的流浪漢。


    對於這個流浪漢,周恒起初是不在意的,他甚至都把視線移開,放在了左手邊那個造型別致的小泥塑上。但是諸攏卻忽然說了今晚的第二句話——


    “那個人,去追他。”


    周恒放下手裏的小泥塑,皺著眉再次看向街道前方。這一次,他和那個流浪漢的視線對上了。


    那邊的燈光很充足,幾乎都要把街道盡頭照成了白晝。那個流浪漢像是剛從泥潭中滾出來,全身都是汙黑的泥和土。可他身上的衣服沒有破爛的地方,上身的衣服和下身的褲子甚至是成套的。他的頭發很短,板寸頭,一張臉上同樣沾上了汙黑的泥和土,根本看不清長相。


    可周恒在看清楚了這個流浪漢的同時,也僵硬在了原地。他的頭頂仿佛被一道雷從上劈下來,他的耳邊都是轟轟的雷聲。他全身的血液驟然往胸腔中的那顆心髒回縮,以至於此時此刻,他的四肢都冰冷得像一塊鐵。u看書 .uukanshu


    ——流浪漢的左半邊臉上,是一道長長的、醒目的、即使是泥土也無法遮蓋的疤痕。而流浪漢身上的衣服,不僅周恒很熟悉,相信周圍的群眾們也都很熟悉——他身上穿的,是藍白細條紋的病號服。


    這個流浪漢,就是被王一其和班子茜都斷言已經死了的肖如意。


    那個因為要救他,被打昏迷,後來成為一個植物人的肖如意。


    那個在他的殘暴世界裏,出現過,又消失了的肖如意。


    他不知道現在站在那邊的肖如意,會不會又是他的幻覺。所以他決定轉身,沿著來時的路回去。他要回到王一其的家裏,回到自己的房裏,關上門,衣服也不脫,就爬上床。蓋上厚厚的被子,再次嚐試入睡。


    諸攏卻又說出了今晚的第三和第四句話。周恒開始對諸攏的聲音感到厭煩,他低著頭,在商業街的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他猛地刹住了腳步,回過身的時候,他臉上那副忽然換上的凶神惡煞表情,著實把一旁的老板娘嚇了一跳。


    諸攏邁開腳步開始往街道盡頭衝去,肖如意已經消失了。當諸攏終於到了剛才肖如意站立的地方,周圍除了用奇怪目光打量自己的路人,哪還有肖如意的身影。


    諸攏喘著粗氣,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轉了好幾圈,不時躲避著路人,最後還是楊靈出現,換下了他。


    楊靈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佯裝氣定神閑地往王一其家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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