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謙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大杯特濃咖啡,走進易千的辦公室。他一走進去,就被噴天的酒氣熏得不由自主後退幾步。楊謙鼻翼抽動了幾下,輕輕搖搖頭,隨即輕手輕腳地再次走進易千的辦公室。


    他的師父——一位專業的、經驗豐富的法醫,易千,此時正不省人事地趴在放在辦公室中間的沙發上,像一塊破敗的抹布,刺鼻的酒氣經過一晚上的醞釀,散發著一陣又一陣疑似已經發酵完全的餿味。


    沙發前有一張小茶幾,上麵胡亂扔著好幾罐空了的酒瓶。楊謙走過去,將咖啡放在小茶幾上,無奈地歎了口氣:“……又在這裏過夜……過夜就算了,還在這裏喝酒,要是被領導看到了多不好……還不是要我幫你收拾……真是的。”


    楊謙的這位師父,在楊謙半年前來到這裏的時候,就一直帶著他。易千今年28歲,早前從國外一家知名的醫學院畢業,就在大家都以為他會繼續在國外工作——畢竟那邊承諾給他提供工作機會,福利和薪酬更是沒得說,易千隻要在那邊工作兩三年,就能實現買房買車的自由。可是易千在畢業後,徑直回到了國內,來到夏京市,在夏京市警察局的法醫鑒定局裏當一個平平凡凡的法醫,拿著微薄的工資,每天除了工作,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


    楊謙一開始還擔心易千喝酒誤事,可事實證明,不管易千在前一晚喝得多醉,第二天起來要工作的時候,就恢複了平日那副專業又精英的模樣。


    這也是各位領導在明知易千有這種嗜好,卻仍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


    最多在實在看不過去的時候,念叨幾句,但也是不痛不癢的幾句,易千每次都當沒聽到。


    楊謙抬起手,輕輕推了下易千。易千嘟噥了好幾下,把臉轉向楊謙。楊謙看著眼前這位長得非常不錯、但十足十一派酒鬼做派的師父,又歎了口氣。


    “又歎氣。”易千仍然閉著眼,卻忽然開口了。他的語調平穩,甚至聽起來波瀾不驚,絲毫沒有平常人宿醉後的那副亂七八糟的樣子。


    “……才多大的人,就老是歎氣,把福氣都歎沒了。”易千睜開眼,一雙清亮的眸子陡然為他的整張臉增添了生動的色彩。他從沙發上坐起來,扭了扭脖子,又活動了下臉部肌肉,才拿起楊謙端進來的咖啡,一飲而盡。


    “師父,王隊還有一位他的下屬來了,就在外麵等著。”


    易千在小茶幾上拿起一條紅色繩子編製而成的手繩,低頭戴到手腕上:“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


    說著,易千便從沙發上站起來,在沙發背上順手拿起白大褂,一邊穿著,一邊走出辦公室。


    ******


    “王隊。”已經穿好防護服的易千見到王一其和周恒站在屍體解剖室外麵的走廊上,朝王一其打了聲招呼,從衣服裏的口袋裏掏出了鑰匙,打開了門。


    王一其皺了下眉頭:“你又喝酒了。”


    易千先走了進去,恭敬地讓在一旁,王一其和周恒進去之後,他把門關上,把鑰匙重新放回到口袋裏,才又恭敬地回道:“喝了一點。”


    周恒小心地打量著眼前這位酒氣滿身的法醫,心裏想,這可不是“一點”。


    “喝酒傷身。”王一其又說道。


    易千點點頭,一邊往停屍格走去,一邊仍然以恭敬的態度回答道:“謝謝王隊,我會注意身體的。”


    王一其不再說話,但是臉色也沒那麽好看。易千看似恭敬、實則敷衍的態度他早已經不陌生,可每次都能讓他感覺挫敗。


    “秦怡的屍檢報告我已經給許隊了。”易千拉出停屍格的其中一格,一個成年人大小的裹屍袋出現在他們眼前。易千拉開裹屍袋的拉鏈,皮膚已經被凍得發紫發白的秦怡靜靜躺在那裏,麵容仍舊姣好,遇害前的絕望和恐懼此時在她臉上不見蹤影,仿佛她隻是陷入了漫長的睡眠中。


    周恒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王一其沒留意,易千卻捕捉到了周恒的這個動作。


    “你是?”易千看著周恒,詢問道。


    “他叫周恒。”王一其替周恒回答道:“豹貓小組的新成員。”


    易千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而後又恢複了原先那副淡定的模樣。


    “致命傷在心髒處。”易千把視線從周恒身上收回,放到眼前的秦怡屍體上,說道:“前額有被重物砸過的痕跡,從她前額的傷口形狀來看,重物是圓底狀的物體,我們也在死者家裏找到了這個重物,是一個圓底直身的燈柱,上麵是秦怡的血。”


    “沒有凶手的指紋?”王一其問。


    “不管是這個燈柱,還是丟在現場的凶器——那把刀,上麵都沒有除了死者以外的指紋。”易千聳聳肩,答道。


    “是一起有預謀的殺人案件。”周恒開口道,“如果是為財,用燈柱砸暈秦怡的時候,就可以將秦怡的財物拿走。可凶手一開始就沒打算讓秦怡活,所以才會在用燈柱砸暈她後,又用刀子捅她。”


    “而刀是秦怡的,燈柱也是秦怡的,可是上述兩樣物件,都沒有其他人的指紋——這說明了,凶手事先戴了手套,或者事後擦去了自己的指紋。”


    易千饒有興趣地看著周恒:“我傾向於凶手事先戴了手套。事後抹掉指紋很容易抹漏,可是我們在現場壓根就沒發現其他的指紋。”


    周恒沒有注意到易千的視線,而是又眯起眼,仔細觀察著秦怡心髒處的那個滲人的傷口。


    秦怡的胸口像被開了個洞,洞口黑皴皴的,看著就覺得滲人。


    小誌被顧堯飛捂住了眼,小結巴被諸攏捂住了眼,周恒卻瞪大了眼睛,打量著那個傷口。


    他發現這個傷口不對勁。


    “這個地方的切口看起來並不平整,”周恒指著那個傷口,望著易千:“似乎是被凶手捅了好幾次……”


    “十一次。”易千說道,“……凶手捅了十一次,才把死者捅死。”


    “十一次。”周恒深吸一口氣。


    “你能想到什麽?”王一其偏過頭,看著周恒問道。


    “凶手力氣不大。”周恒想了一會兒,組織了下語言,才開口道:“如果凶手力氣大,那燈柱砸到秦怡額頭那一下,就足以讓秦怡斃命。但是秦怡應該隻是昏了過去。凶手看秦怡還有呼吸,就到秦怡的廚房裏,找了一把刀,往秦怡心髒的方向刺去……刺了十一次,秦怡才真正斷了氣。”


    “凶手是女人。”王一其看著易千說道。


    易千攤開手:“我就負責剖和驗,剩下的就是各位警察同誌的事情了。”


    “……還是個比秦怡還要矮小的女人。”周恒指著秦怡心髒的傷口說道,“傷口呈上窄下寬的形狀,應該是凶手拿著刀往上去捅秦怡的心髒——秦怡那時候已經從第一次的重擊中蘇醒,並站了起來,應該是想逃,可還在虛弱狀態中,來不及跑遠,就被凶手用刀刺傷了。”


    王一其讚許地點點頭,易千則挑了挑眉毛。


    “洪麗麗和毛穎的屍體在嗎?”王一其又問道。


    易千點點頭,轉身接連開了兩個停屍格,一邊拉開她們裹屍袋的拉鏈,一邊說道:“毛穎是最早的死者,身上的傷痕簡直慘不忍睹。前額、後腦勺、臉部都有被重物重擊的傷痕,她的臉都被砸凹了一塊……請注意一點,”他瞄了周恒一眼,“……毛穎死後的樣子一般人可受不了。”


    周恒果然沒敢靠近毛穎所在的那個停屍格,而是還留在秦怡旁邊,隔著洪麗麗的停屍格往那邊望去。


    ——主要是他後腦的那些人格們都在抗議了,周恒才不敢輕舉妄動。


    王一其和易千沒事人似的在毛穎的屍體旁邊看了很久,研究了一番後,又轉到洪麗麗的屍體旁,繼而對著洪麗麗的屍體又查看了一番。


    “洪麗麗身上的痕跡比毛穎少了很多,死後的樣子也體麵了許多,但還是比秦怡的傷口要多。”易千說道,“但她們最後都是被她們自己放在家裏的刀刺死的。”


    “這是凶手的模式。”王一其沉吟著說道,“每個死者在生前都遭受了不止一次的攻擊,看起來像是凶手要死者在痛苦中死去。雖然起初的重擊會讓死者的行動變得遲緩,但也不排除凶手要對死者施虐的傾向……凶手對死者怨氣和怒氣都很大……難道是熟人犯案?”


    “刀對凶手來說是必要的。”王一其最後說道,“刀對凶手來說一定意味著什麽。”


    ******


    另一邊,在秦怡的家中,裏子站在秦怡的家門口裏,盯了一下秦怡門口的那個電子鎖,又從秦怡門口處後退了幾步,抬起頭,看到了秦怡家門口上方的監控,揪住了經過的一個警員問道:“有拿到監控嗎?”


    經過的小警員順著裏子向上指的手指,也抬頭看了看,然後搖搖頭:“這個監控沒開。”


    “沒開?”


    “這個監控是死者自己放在上麵,想來應該是做做樣子吧。其實這也是多此一舉,因為這個小區的安保很嚴,不是這裏的戶主和租客,都不能輕易進來。”


    “可還是出事了……這就不是多此一舉了。”裏子皺著眉,又問道:“你們確定這個監控沒開?”


    “確定啊。”小警察一副肯定的樣子:“我們來的時候,這個監控是關機的狀態,裏麵也沒有數據卡。這種監控可以連電腦,我們也開了死者的電腦,沒查到監控內容——一點都沒。所以我們才說這個監控沒有開。”


    裏子還是不相信,但他暫時將心裏的疑問放在了一邊。他又問道:“這裏的住戶如果要點外賣怎麽辦?如果安保這麽嚴的話。”


    “外來人員如果要找小區裏的住戶,要向保安出示身份證和工作證,以及所找住戶所在的門牌號,保安和住戶核對無誤後才會放人。”小警員一一答道。


    裏子的眼亮了起來。


    他還想繼續問,一直在裏頭屋子裏找證據的美麗拿著手機,急匆匆地走了出來。她輕輕拍了拍裏子的肩膀,說道:“又有一起命案了。”


    ******


    許井天率先到達案發現場,隨後而來的是剛從易千那邊出來就接到通知的王一其和周恒,剩下的組員陸續到達。


    “死者叫何婉茹。”許井天把視線從躺在地上的何婉茹屍體收回來。她看著王一其,說道:“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接到報案,報案人是何婉茹的丈夫,高戰。他下班後回到家,發現被剃了頭發的死者躺在地上,已經沒有了呼吸,於是報了警。”


    “被剃了頭發?”周恒奇怪地往許井天身後看去。許井天這才讓開,躺在她身後的何婉茹屍體,此時全部暴露在大家麵前。


    早已躺在地上無呼吸的何婉茹,胸口上插著一把刀。她雙目仍然不甘心地睜著,驚恐和恐懼的表情定格在她臉上。她和之前的幾位女死者一樣,都是麵容姣好,妝容精致,身上的衣物全是名牌。可她又和其他女死者不一樣——何婉茹的頭發看起來是被凶手粗暴地剃掉,不僅頭發被剃得亂七八糟,甚至連頭皮都出現了血,隻不過在這個時候,血已經停止流動,凝滯在了頭頂的傷口上。


    周恒看了一眼放在客廳陳列櫃上的、何婉茹的照片。從照片上來看,何婉茹帶著一臉溫婉的笑容,如綢緞般烏黑的頭發乖巧地墜在她的肩上,讓她更顯端莊與美麗。


    隻不過,現在的何婉茹,頭皮卻被人刮禿了好幾片,不無狼狽地躺在自己家的客廳地板上。


    周恒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uu看書.anshu 這種感覺和他當時進入秦騰世界裏的感覺如出一轍。他不免呼吸一窒,在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挪動了腳步,走到了一邊。


    組員們的注意力都在何婉茹上,誰也沒有留意到周恒的這個動作。


    可跟著周恒和王一其來到現場的易千,卻將周恒此刻的舉動都看在眼底。


    “頭發……”裏子嘴裏念叨著,忽然轉向站在一邊的、傷心欲絕的高戰,問道:“死者的包包或者珠寶……總之一些值錢的東西,都還在吧?”


    高戰不喜歡自己的妻子被稱作為“死者”,他抬起紅得誇張的眼,瞪著裏子,半晌不說話。


    小艾忙拉過裏子,連連對高戰表示抱歉。


    高戰也沒有揪著不放,隻是悲痛地搖搖頭,似乎要將悲傷都甩走。他重新看著裏子,回答道:“她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您是說,何小姐的物品都沒有丟失?”小艾向高戰確認道。


    “是的。”


    裏子雙眼又噌地一下,亮了。可他現在隻敢偷偷看向王一其,王一其接收到了他的信號,對小艾使了個眼色。小艾了然,扶著高戰去了另一個房間休息——順便問話。


    裏子瞄著高戰離開了客廳,猛地轉過身,麵向大家:“我認為,凶手的殺人動機是——她要變成和這些死者一樣優秀、一樣美麗的人。”


    “她要變成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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