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羅經理倒也爽快,幹脆地回答了。但是很快,他又苦著臉,又說道:“可愁死我了……早知道我當初就不答應了!”


    “他要求過來工作的嗎?這件事不需要通過院方同意,也不需要通過他的主治醫生同意?”顧堯飛接著問道。


    羅經理的臉色變了一變,接著,他像破罐子破摔一樣,不管不顧地對著顧堯飛就大倒苦水:“這件事我本來就不願意說,但是反正現在班醫生他們也知道了,我也就說了好了,你們以後都不要再來煩我了……我就想好好做生意!”


    “您說您說。”


    “當時那個叫秦騰過來找我,說他想在我這裏再幹一個星期的幫廚,可我沒有收到醫院方麵的通知……是這樣的啊,我這個飯堂是醫院外包的,飯堂和醫院一直以來都是合作關係,包括飯堂的員工,定期還是醫院的那些情況稍微穩定的病人來擔任。我當然願意啊,那些病人來幫廚,我不用給工資啊,這誰不樂意啊。所以當秦騰來找到我的時候,我一聽,嘿,有一個星期的免費勞工,而且這個秦騰在我這裏也是熟工了,所以想著即使沒有收到院方的通知,或許是不是院方疏漏了呢?反正最後我就答應了他,讓他過來幹一個星期。”


    “秦騰死的那一天,就是他說的那一個星期的最後一天?”顧堯飛又問。


    羅經理的臉都快苦成苦瓜幹了:“可不是嘛!然後班醫生和院長他們過來,我一問,原來院方根本沒有安排秦騰工作,這是秦騰私自要求的……可我怎麽知道?那來吃飯的也不光是病人,還有其他醫生呢,他們見了秦騰也沒說啥啊,我咋知道他是私自過來工作的?”


    “可能那些醫生也不知道這裏麵的具體情況。”顧堯飛歪了歪頭,說道:“畢竟你也說了,秦騰是你們這裏的熟工。”


    羅經理點點頭,接著又顯現出不耐煩的神情:“我說,你問完了嗎?”


    “沒呢。”


    羅經理被顧堯飛那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噎得一下子說不出話,良久才歎了口氣,認命似地說道:“還有什麽,快問。”


    “我能看看他死掉的那個房間嗎?”


    羅經理揮了揮手:“自己去看吧,那批警察剛走,現在應該沒人了。”


    ******


    顧堯飛走進了秦騰死掉的房間裏,叉著腰對腦裏的周恒說道:“可以出來了嗎?”


    “啊,來了來了……”周恒一邊應著,一邊將顧堯飛扯回意識深處,自己跳了出來。


    周恒一晃神,很快適應了四肢和身體的重量。他稍微踢了踢腿,深吸一口氣,抬手將這個房間的燈打開了。


    這是一個差不多十平米的小房間,裏麵放了一個大的立地置物架,上麵放著的全是調料、鍋碗瓢盆之類的物料。周恒低下頭,一眼就看到了用白色的粉筆畫出的、秦騰死的時候的姿勢。


    看來,秦騰是坐在牆角邊,慢慢死去的。


    周恒想都沒想,就走進了粉筆畫出的圈裏。他不斷調整著坐姿,極力還原秦騰死之前的姿勢——秦騰啊秦騰,在死去之前,你到底想的是什麽呢?


    你為什麽要選擇這條路呢?


    周恒一進來,就感受到了秦騰在這間房裏彌留下來的能量,這些能量很強大,也很繁盛,它們不由分說地包裹住了周恒的身體——周恒不再糾結於“為什麽我能感受到這種事情”的問題中,而是閉上了眼睛,和這些能量一起,沉入了秦騰的思緒之中——


    “我不出院!”


    秦騰憤怒的一聲呼喊從心底而出,卻在喉嚨處哽住了。


    周恒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班子茜的辦公室中——這周圍的景象實在太熟悉了,他自己在這裏度過了無數時光——眼前的班子茜也很熟悉,但她的眼神……並不是周恒熟悉的。


    “秦騰,秦騰,你能聽見我說話嗎?”班子茜著急的臉忽然上前,周恒猛地往後縮去,頭卻撞上了後麵的沙發背。


    “小心一點!”班子茜嚇得連忙出聲提醒,周恒這才穩住呼吸,而下一秒,他皺起了眉頭——


    班子茜叫他“秦騰”?


    周恒連忙頭一低,抬起雙手——這的確不是他的手,那也不是他的雙腿——他忽然發現,自己坐在沙發上,可是兩條腿卻是懸空在地板上……


    他現在是秦騰——是那個比正常成年人都要矮小的秦騰。


    周恒抬起頭,正想回答班子茜,卻聽見秦騰的聲音先他一步而出:“我能聽見。”


    秦騰的聲音很低沉,這和周恒的聲音不同。周恒愣了一下,隨即想發出聲音,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出不了聲。


    周恒這才明白,他出現在這裏,隻能看到和感受到秦騰當時的行動和情緒,卻不能任意改變。


    明白了這一點,周恒便靜下心來,開始觀察秦騰。


    班子茜明顯地鬆了一口氣:“那就行。秦騰,你要知道,你是一個很優秀的人,你的優秀應該在醫院以外的地方施展。醫院對你來說,隻是一個象牙塔,一個保護殼,你要繼續成長,就必須出院……我說明白了嗎?”


    秦騰的心跳得飛快,連帶著周恒都覺得不舒服。


    可是秦騰卻穩重地回答道:“我知道了,班醫生。”


    班子茜欣慰地點點頭,隨即溫柔說道:“那在醫院的最後一個星期,你要不要和他們好好告別一下?”


    秦騰抬起眼,望著班子茜一會兒,才搖搖頭。


    班子茜“嗯”了一聲,便從椅子上站起來。秦騰知道這是隱晦的逐客令,便一跳,跳到了地板上。


    “秦騰。”班子茜卻在秦騰轉身要離開房間的時候叫住他,秦騰回頭,看到班子茜溫柔的笑臉,對他說道:“希望你能在外麵有個新生活。”


    ******


    “新生活?用這副身體嗎?”秦騰麵無表情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心想。


    周恒在他腦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秦騰低頭,看著自己麵前的那些信,那些信全是他寄給父母、但因為地址不對,又被退回來了……


    “地址不對?那他們就是搬家了!”秦騰懊惱又絕望地想道,他一拳砸在了書桌上,疼痛立刻傳到了周恒的身上。


    “……萬萬沒想到,我能感受的第一次痛覺,是來自秦騰。”周恒不由得嘀咕,可當他抬起眼,看著鏡子中淚流滿麵的秦騰,周恒的心情也開始變得沉重。


    “父母不要我了,我又沒有朋友……”秦騰開始喃喃自語,他在房間裏無助地轉著,矮小的身軀在昏黃的燈光照耀下,投在牆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周恒看著牆上的他的影子,想開口提醒他,卻意識到此刻他已經出不了聲了。


    他也無力改變什麽了。


    秦騰轉到自己製造的那些工具前,伸出手愛憐地撫摸著它們。周恒這才看清,原來在秦騰的房間裏,那個大大的書櫃中,樂高後麵放著的竟然全是秦騰親手製作的木工作品。周恒突然知道平時總窩在房間裏的秦騰,到底都在搗鼓些什麽……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麽班子茜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他的優秀——那不是客套的話,班子茜和院方是真心的——秦騰的確是一個優秀的人。


    至少是一個優秀的木匠。


    出現在周恒眼前的,是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動物木雕——有憨厚老實狀的小狗,有慵懶可愛狀的小貓,有威武的老虎,也有美麗的孔雀……這些木雕上,都刻著一個“秦”字——這是作者的署名。


    秦騰愛惜地將它們一一捧出,接著流著淚一個一個地親吻它們——像是在做最後的告別。


    “我不可以……”秦騰痛苦地發出了聲音,他甚至開始顫抖起來,連帶著周恒——他也感覺到了秦騰恐慌和無措——“我不可以……我真的不想出去……我應付不了。”


    對人的不信任,對外界的抵觸,和對現狀的滿足——他就像是個被“安全感”牢牢困住的孩子。


    到了這個時候,周恒終於明白了秦騰的最後一個作品——恐懼。


    秦騰親手創造出了恐懼,而這個恐懼,反過來又將他吞噬了。


    周恒看著秦騰拿起了錘子,將他製作出來的那些動物木雕一個個砸碎後,最後將那些碎片全部包起來,丟進了垃圾桶。


    ——那些曾經的他的心血,明天將和其他垃圾一起,被運出醫院,運往垃圾處理區。


    秦騰的情緒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他又開始自言自語——原來不管當天發生了什麽,他都會緊緊遵照著自己想象出的世界的規則,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周恒看到了羅經理。


    這是他向羅經理提出在這裏工作一個星期的時候。


    可是為什麽要在這裏工作呢?既然秦騰選擇了赴死,為什麽他還要工作?


    一開始,周恒百思不得其解,可當他跟著秦騰,站在打飯的窗口,拿起打飯的勺子時,他感受到了秦騰的感受。


    ——那是一種周恒從來沒有過的滿足感。


    秦騰還是冷言冷麵的,他拿勺子分飯的時候,每一份飯的分量都是一樣的;當來盛飯的人端著他打的飯離去的時候,秦騰的眼睛有那麽兩秒是跟著那個人離開的。


    ……周恒不明白了。


    秦騰是一個憎惡社交的人,他會因為班子茜讓他出院、進入社會而萌生自殺的念頭,可為什麽在臨死前的一個星期,他又要為這些人服務?


    秦騰為什麽這麽自相矛盾?


    服務這些他不喜歡他的人,他又為什麽會產生滿足感?


    照理說,周恒此時是和秦騰發生共情的,那麽周恒應該能明白原因。


    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那就隻能證明,就連秦騰自己,也沒辦法解釋自己的這個舉動。


    這一切似乎都是下意識的舉動。


    而周恒還沒從如麻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一陣鋪天蓋地的饑餓感,眼看著就要將他吞噬。


    秦騰都餓得手發抖、站不穩了,他還是拒絕進食。


    後來的周恒回想起和在彌留之際的秦騰共情的時候,還是打了個巨大的冷顫——饑餓的感覺太難受了,他也明白了為什麽王一其總是說“人在餓肚子的時候最凶惡”——那的確是,諸攏在那個時候都已經餓得幾乎要原形畢露了,要不是楊靈打昏他,後果終將不堪設想。


    秦騰慢慢放下飯勺,轉身就往他心愛的雜物房裏去——在外人看來,那是一間普通的雜物間,在他心裏,卻是能給他平靜的“天堂”。


    他選擇在這裏死去。


    ******


    周恒一個激靈,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也驅散了包裹著他身體的那些屬於秦騰的能量。


    他仿佛死後劫生一般,一隻手撐著牆,一隻手撐著腰,不斷幹嘔著……他的頭仿佛就要炸開一般,讓他不由得發出了難耐的低吼聲。


    可即使是這樣,他還是不讓小誌和楊靈他們衝出來保護他。


    “這是我要承擔的,你們不要插手。”周恒嘶啞著聲音,警告道。


    楊靈他們隻好重新退回到意識深處。


    等頭痛的感覺稍微消散了一點,他無力地靠在牆邊,大口大口喘著氣。


    ——除了不清楚為什麽秦騰要在死前的一段時間裏繼續工作,秦騰為什麽要自殺的原因,也呼之欲出了。


    而這也是班子茜隱瞞的事情——她沒有將院方勸告秦騰出院的事情告訴他們,這說明了班子茜和院方已經意識到,秦騰自殺是因為抗拒出院。


    可是班子茜和院方的出發點有錯嗎?


    周恒甩了甩頭,他知道這也輪不到他來評價,他現在隻為秦騰的死而感到可惜。


    可是說可惜,秦騰卻是甘願赴死的,周恒又有什麽立場感到可惜呢?


    “別想了。”白西安低聲地在周恒腦裏說道,周恒疲憊地點點頭,轉身便拉開了房間的門要出去——


    他看到了班子茜。


    ******


    許井天聽完了代表院方的班子茜的話,輕輕點了點頭:“那就結案吧。”


    在醫院的這幾天裏,她和同事找了很多和秦騰有過接觸的醫生和護士、甚至是病人談話,他們的說法很統一,就是秦騰平日沒有和人結怨。而當秦騰在房間裏死去的時候,所有人也都有不在場證明。


    再加上班子茜和她說的,秦騰是因為抗拒出院而選擇出院的事情,這讓她知道,在華立醫院的調查,也是時候結束了。


    “我們勸了他好幾次出院的事情,每次他都拒絕了。但是最後一次勸的時候,他什麽也沒說,我們就以為他答應了。”班子茜的表情很悲傷,在她看來,她不僅要為秦騰的死負上責任,她還無比惋惜秦騰竟然會以這麽一個壯烈的方式,來反抗院方的安排。


    她覺得自己難辭其咎。所以即使一開始為了醫院,她選擇了隱瞞,但是終將是敵不過良心的譴責,她還是選擇了坦白。


    在坦白前,她來到了秦騰死的時候的雜物房,想好好和秦騰道聲歉,卻撞見了一臉蒼白的、正從裏麵出來的周恒。


    當然,她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許井天。按照許井天的性格,如果被她知道周恒出現在秦騰死亡的房間,一定又會死死揪著不放。


    班子茜站在院門口,目送著許井天的警車慢慢消失在前方的盡頭,回過身,她看著前麵這棟白色的醫院大樓,心中滿是苦澀。


    ******


    周恒以為秦騰的死已經告一段落了,卻沒想到在出院的時候,他碰到了秦騰的父母。


    他們是一對老人,臉上的皺紋全刻上了悲傷的情緒。周恒當時正在前台上和前台護士們告別,一聽他們說他們是秦騰的父母,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和憤怒,一時間占領了他的胸腔——


    “你們為什麽沒給秦騰回信?”周恒站在老人麵前,氣勢洶洶地質問道。這副陣勢不僅把老人們嚇了一跳,uu看書ww.uukanshu 就連周恒腦裏的那些人格都嚇得魂飛魄散。


    “祖宗……祖宗,你別這樣……”萬年不現身的藝術家此刻卻神神叨叨地在周恒後腦勺裏念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看秦騰都沒了,你在這裏追究也沒用啊……”


    “你們為什麽搬家了都不告訴秦騰?!”周恒沒有理念念叨叨的藝術家,反而更加大聲地質問道。


    老人們卻一臉迷茫,他們仿佛聽不懂周恒的話一般:“小夥子,我們……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秦騰給您們寫信了。”周恒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連忙收斂了一下,但還是不依不饒:“您們卻一封信都沒回,那些信還因為地址錯了而被退回……”


    “我們沒搬……”


    “那地址是怎麽回事?”周恒從口袋裏掏出一封秦騰的信,舉到老人麵前。


    他腦裏的人格們倒抽一口冷氣:“——你拿人家的信幹什麽?!”“——你在哪裏找到的?!”


    老人們接過信,眯著眼一瞧,隨即重重歎了口氣:“那傻孩子,寫錯地址了……”


    周恒定住了。


    老太太顫巍巍地拿著信,指著秦騰寫的地址,慢慢說道:“我們家是在老街五號,他那傻孩子,從小就認錯成老街九號,我們一直給他糾正都糾不過來……老街九號早就沒人住啦……我們當然收不到信了……”


    周恒望著淚流滿麵的老太太,內疚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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