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騰是因為什麽進來的呢?周恒沒問,他也不關心。


    他和秦騰見過好多次,但是都沒有怎麽打交道。周恒長得好看,也有禮貌,不止是醫生護士,就連病友們都喜歡和周恒說話。和人氣高的周恒相比,孤僻的秦騰就顯得格格不入多了。


    但秦騰似乎並不覺得不自在——他經常性地都會自言自語,走過他身邊的人隻能聽到從他嘴裏說出的一些零散的字句,像“這個多少錢?”“好的,謝謝”“我回來了”這些日常化的語句,他自己一個人竟然可以說上半天。


    這就有點滲人了。


    班子茜也問過秦騰,他說話的對象是誰,以及他說話的場景是在哪裏?


    秦騰沒有回答。


    周恒卻在無意中撞進了秦騰的世界。


    那是一個安寧的午後,是夏天。夏天的午後總讓人打不起精神,醫院裏的所有人——包括醫生護士們,都在綿連不斷的蟬鳴聲中昏昏欲睡。周恒在圖書館裏卻一本接一本地看書。他看書的速度很快,一天可以看完一本厚厚的書。


    看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有點累,便想著去廁所洗把臉。周恒還記得,當時的圖書館裏,除了他和一個管理員,就沒有其他人了——所以當他在圖書館的廁所裏,聽到一陣高過一陣的說話聲從裏麵傳出來的時候,他心裏一緊。


    不僅是他,連他腦海裏的那些人格都開始騷動。


    “去別的廁所吧。”小誌戰戰兢兢地開口道,“這個廁所好像不太……”


    “別傻了。”周恒低聲說了句,小誌立刻噤聲。


    周恒扭動了門把,走了進去,原本在廁所裏的說話聲戛然而止。周恒又往前走了幾步,沒有在廁所裏看到人,轉頭卻看到一個廁所格子裏,一扇門緊緊關著。


    周恒心想,是不是有病友開始發病了?


    這其實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們這裏可是精神病院,能在裏麵住的,除了醫生和護士還有其他管理人員,剩下的人就沒有幾個是正常的。


    周恒也對這副情景見怪不怪,畢竟他此前也是其中一員,更別說在他好不容易清醒之後,出去吃飯、曬太陽、做運動、看書……圍在他身邊的人,也全是精神病人。


    周恒站在水池前,扭開了水龍頭,雙手伸在水龍頭下,接了一捧水,剛想低頭,卻聽到身後那扇關著的門被打開的聲音,接著,他的後腰被撞了一下。


    ——諸攏立刻條件反射地、齜牙咧嘴地要衝出來。


    “你冷靜!”就在這個關頭,楊靈及時出現,按住了暴躁的諸攏:“我們答應了周恒和班醫生,不會因為一點點的不如意就出來鬧事。你忘了嗎?”


    “……我沒忘!”諸攏尖細的嗓音在空蕩的廁所空間上方回蕩著。


    秦騰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秦騰比周恒矮小,他仰起頭,看著麵前的這個長得還算可以的男人,在一分鍾不到的時間內,臉上的表情換了好幾副,一時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周恒連忙換上慣常的那副表情。他勉強地擠出自認為友善的笑容,低頭看著秦騰:“你好啊。”


    “不需要對我打招呼。”秦騰把震驚的表情收回去,隨即冷冷地說道。他往後退了好幾步,才重新抬起頭看著周恒——脖子的壓力也隨之減小。


    “你是人格分裂患者?”秦騰問道。


    周恒尷尬地撓了撓頭:“我是。”


    秦騰冷淡地看了一會兒周恒,又皺著眉,問周恒:“剛才你聽到什麽了?”


    周恒趕忙回答:“我沒聽到什麽……我真沒聽到什麽。我剛來。”


    他不想給秦騰留下他偷聽了很多的印象——事實上,周恒本人的確是對其他病友的情況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光是要和自己、和腦裏的那些人相處就已經花了不少精力,哪還有其他精神去關心別人?


    就在周恒以為事情差不多可以結束的時候,秦騰卻嚴肅地搖搖頭:“這不行。”


    “啊?”周恒沒有反應過來。他隱隱覺得事情的走向漸漸朝著他不能控製的方向而去。


    “我是說,你不能什麽都沒有聽到。”


    “……我不明白。”周恒一臉迷茫:“你是想要我聽到,還是不想讓我聽到?”


    “在我知道你有變臉的絕技之前,我不希望你聽到。”秦騰振振有詞:“但是現在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相應的,我也要將我的秘密告訴你。”


    變臉,指的就是周恒能在一分鍾之內,臉上的表情換了好幾副的“絕技”。


    周恒沒有想到,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情,在他人眼中,是一種可以稱得上絕技的秘密。


    “行吧。”周恒無奈地聳聳肩,“那你的秘密是什麽?”


    ******


    “秦騰幻想出來的世界和我幻想出來的世界截然不同。”周恒看著王一其他們這些坐在他身邊的人,慢慢說道:“我的世界裏都是殘暴的景象,我也化身成救世主。可是秦騰不是,他在他的世界裏,是一個無名氏。”


    “無名氏?”許井天奇怪地重複了一句。


    “是的,無名氏。”周恒點點頭,“在他的世界裏,人和人的相處都是冷淡而且有分寸的,所有人的交往都有嚴格的界限,不管是小賣部的老板娘,飯店裏的食客,公交車上的乘客,還是街上的行人,甚至是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會對他指手畫腳、指指點點……”


    “什麽意思?”許井天緊緊皺起了眉頭,她越聽下去,越覺得迷茫,“我怎麽越來越聽不懂?”


    “秦騰是被家人送來這裏的。”一直沒有說話的班子茜終於開口道,周恒望向她,知道班子茜明白了。


    班子茜迎向許井天疑惑的眼神,解釋道:“秦騰因為……因為生理上的問題,個子非常小,即使他現在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了,個子卻仍然像個七八歲的孩子。就因為這個,他從小就不受歡迎——不受歡迎還是好的,他的同學們都找借口欺負他,老師們幫了一兩回,次數多了也無可奈何了——他就是在那麽一個盡受排擠的環境下長大。”


    “年幼時的生長環境,影響了他的心理健康。他一開始隻是內向,但是慢慢地,他開始出現了幻聽、幻視等現象。這嚇壞了他的父母,他父母原本就因為他的模樣而感到不知所措,當察覺到秦騰還時常自言自語的時候,父母立刻將他送了進來。”班子茜說道,“但是在我們這裏,他的問題算不上嚴重,可他的父母卻一直不願意接走他,我們也不放心他出去,所以我們決定一邊治療他,一邊想著,先在醫院裏給他一個閑職。”


    “所以在他的世界裏,他希望的是每個人都管好自己的事情,而不要對別人指指點點,我覺得這是合理的。”班子茜歎了口氣,看了一眼周恒,又說道:“就好像有的病人,希望自己是個救世主來拯救世界,這個想象也是合理的。但是想象是想象,現實是現實,病人的所有想象,都僅限於在醫院裏發生。走出醫院的門,他們想象中的世界就不複存在了。”


    “我不是來聽心理健康課的。”許井天終於忍不住爆發,她直盯著周恒:“你最好繼續說點有用的……我知道你跟死者的關係,肯定沒有那麽簡單。”


    “喂……”王一其挺直了身子,想擋住許井天對周恒的咄咄相逼,卻不料周恒竟然反而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背部。王一其隻好繼續忍耐。


    “……在秦騰幻想的世裏,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和生活,最後在他心愛的房間裏死去。”周恒望著許井天,慢慢說道。


    許井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這是一個輪回。”周恒補充道,“他每一天都重複幻想著這個情景,從早上起床後,和幻想出來的小賣部老板說話、和幻想出來的公交車乘客同坐一班車、還有幻想出來的公司老板和同事……這些人都沒有看秦騰一眼,仿佛秦騰和他們一樣都是一個普通人。接著,到了中午,他去便利店吃飯,晚上下班後,他回到家,為自己做了頓美味的晚餐,最後走進自己心愛的房間裏,安然死去——第二天他醒來,他又開始重複幻想這個場景。我當時在廁所撞見的,就是他正好走進商店,要買點日用品的情節。隻不過被我打斷了……”


    “所以他是自殺嗎?”許井天猶疑著問道。


    但是很快,她又否認了自己的這個猜測:“——可是為什麽要選在今天?今天對他來說,是個什麽樣的特別日子嗎?”


    一邊想著,許井天一邊站起來,想要回到屍體發現現場中去。但是,她忽然又轉過身來,看著周恒的眼睛,認真地問道:“你剛才說的,都是實話吧?”


    “許隊,您是什麽意思?”王一其咬著牙,問道。


    許井天知道自己的確是失禮了,但是事態嚴重,她可管不了那麽多:“我的意思是,周恒他現在也是病人身份吧?我希望他是在腦筋清楚的情況下給證詞……”


    “許隊長,我向您保證,在場的這些人裏麵,恐怕隻有周恒的腦筋和邏輯是比我們都要強的。”班子茜不輕不重地打斷了許井天,悠悠地說道。


    許井天臉上的表情陰暗不明,她再也沒說話,轉身就離開了。


    ******


    許井天算是在醫院裏住下了——雖然她的家就在離醫院不遠的街道上,可案子一天沒有結,她就一天不能鬆懈。


    她始終覺得秦騰死得實在是太奇怪了。


    沒有任何外傷,沒有掙紮的痕跡,屍檢報告也出了——沒有毒發現象,也就是說,不管是他殺,還是自殺,他都沒有服下任何藥物或者毒物。


    那他是怎麽死的呢?一個人真的可以這樣,幹幹淨淨地死去嗎?


    就在許井天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法醫那邊又緊急給了她一份報告。


    “死者雖然身上無任何外傷,但是死者嘴唇脫水呈白色,眼睛眼皮已經出現流膿現象,且四肢與身軀呈現不正常的瘦弱現象,結合未能在死者胃裏找到任何食物消化或半消化的殘渣,有理由懷疑,死者是因為長時間沒有進食而造成生命特征消失,最終死亡。”


    餓死的?


    二十一世紀了,竟然還有人會餓死?


    而且,這是秦騰自動絕食,還是來自醫院方麵的不懷好意?


    許井天帶著這些問題,直直衝進了班子茜的辦公室。


    班子茜正和周恒還有王一其說離院後的注意事項。周恒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班子茜雖然對他說過了很多遍注意事項,但還是不放心,臨行前一晚上,還是拉著他講了好久。


    “不好意思,明天你們一個都不準走。”許井天沒有敲門,直接就走了進來。她聽到了班子茜說周恒明天出院的事情,於是氣勢洶洶地站在周恒麵前,眼睛卻不看周恒。


    還沒等周恒往王一其身後縮,王一其和班子茜就跟護犢子一樣,將周恒護在了身後。


    “許隊,這麽晚了,您有事嗎?”班子茜笑著問道,周恒即使在她和王一其的身後,不能看到她的表情,都能想象到此刻的班子茜有多麽不耐煩許井天。


    “在秦騰死亡真相沒有被查明之前,沒有人可以離開醫院。”許井天理所當然地說道。


    接著,她話鋒一轉,語氣稍微放柔和了一些:“所以,得讓周恒配合一下,再忍耐一下……”


    “我說,許隊,這麽晚了,您有事嗎?”班子茜不動聲色地又把身子往左邊移了移,恰好幫周恒擋住了許井天。


    “秦騰的死因出來了。”許井天也不再廢話,“他是餓死的。”


    這下輪到班子茜震驚了。


    而不關是班子茜,連王一其和周恒都沒想到,秦騰竟然是這樣死掉的。


    “死亡報告裏寫得很清楚了,秦騰是因為長久未進食,而導致的生命特征消失,最後死亡。我想問下,醫院方麵是有虐待過秦騰嗎?”許井天的眼裏發出如鷹隼一般的光,死死盯著班子茜。


    班子茜這下不僅震驚,她還氣急敗壞。


    “我們這裏可是正規醫院!”班子茜忍耐不住,低聲吼了出來,“每個醫生和護士、護工的是專業的,我們絕對不會虐待病人!”


    “班醫生您說過,u看書w秦騰在進醫院之前,因為個子和相貌問題,受盡了歧視,對嗎?”許井天冷冷地問。


    班子茜一副宛如被雷劈的樣子,怔了好久,都沒能回過神來。


    跟病人交流、為病人治療、耐心又平和地傾聽每一位病人的心事,做出專業又準確的判斷——這是班子茜熟悉且擅長的。


    和胡攪蠻纏的警官打交道——這是她最不擅長、也是最厭惡的。


    正當班子茜拚命在腦裏搜尋如何給許井天一個漂亮的回擊的時候,一直在她身後的周恒忽然開口了。


    “懷疑醫院有虐待行為的話,可以查監控。”周恒小聲巴巴地說道,一雙充滿怯意的眼睛慢慢抬起來,最後放在許井天臉上,“現在醫院裏、包括病人病房裏,都安裝了監控,想要查驗醫院的行為,去查監控比在這裏打嘴炮強。”頓了頓,他又疑惑地看著許井天,問道:


    “許隊長,您找到秦騰的日記本了嗎?”


    “哈?”許井天不懂,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又冒出了個日記本。


    “如果秦騰是餓死的話,又排除了醫院的虐待行為——這一點,作為病人的我可以保證——那麽最後剩下的,就隻有一個可能性,就是秦騰是自殺。”


    “現在許隊長您要找的,是秦騰自殺的證據。”周恒慢慢地走到許井天麵前,說道,“找出可以佐證秦騰自殺的證據,讓真相大白,這難道不是許隊長您一直要達到的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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