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恒接到肖如意輔導員的電話之後,驚得一時忘了回話。


    “你可以過來嗎?”電話那邊的輔導員又問了一遍。是個年輕人,聽口氣像是剛畢業的實習老師,當然,也可能是肖如意嚇到了他,才讓他連說話都在忐忑。


    “您通知了他的家人了嗎?”周恒穩了穩心神,問道。


    輔導員歎了口氣:“通知了,好不容易才聯係上的。”


    “怎麽這麽說?”


    “如意不肯告訴我們他家人的聯係方式。”輔導員老師答道,“隻讓我們聯係你。”


    周恒看了眼鍾子凱的辦公室,轉而低聲繼續道:“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送了去醫院。你可以來吧?”


    “可以。”周恒說著,抬手就把電腦關掉:“哪間醫院?”


    周恒拿到醫院地址後,就掛了電話,站起來走到鍾子凱的辦公室門前,敲了三下門,還沒等鍾子凱應答,他不由分說推門就進。


    鍾子凱詫異地抬起眼,剛想說話,周恒卻率先開口——“鍾總,我想請這個下午的假。”


    鍾子凱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公司是你家嗎?想走就走?”


    周恒眼色暗了暗,不說話。


    “周恒啊周恒,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我肯讓你來上班也是看你可憐……”


    周恒扯了扯嘴角,從身後拿出一直拽在手裏的信封,放到鍾子凱麵前。鍾子凱停止了冷嘲熱諷,看著信封表麵寫著的“辭職信”三個大字,笑了出來。


    “辭職?”鍾子凱挑釁地看著周恒,“你還挺有底氣?”


    “你一個精神病人還挺有底氣?!”鍾子凱突然吼了一聲,辦公室的門沒有關,一直在外麵豎著耳朵的眾人聽到這句後,忍耐不住地開始騷動。


    周恒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鍾子凱,喉頭開始湧上熟悉的血腥味。楊靈的聲音卻在這時出現掃興——“轉身走開就好了,別跟他計較!”


    周恒吞下喉頭那股血腥,慢慢地從牙齒縫裏擠出四個字:“再見,鍾總。”


    說罷,他頭也不回,轉身大步走出了公司。


    在他的身後,炸開了一大朵蘑菇雲。


    ******


    周恒趕到肖如意病房門口時,一個******的瘦高男生攔住了他:“請問……是周先生嗎?”


    周恒盯著對方看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回道:“您是如意的輔導員老師?”


    對方“啊”了一聲,隨即不好意思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是,我叫陸中山。如意在裏麵呢……”他指了指房間,周恒從窗戶望進去,剛好對上肖如意看出來的視線。


    “好。”周恒轉身就要進去,卻被陸中山拉住了。周恒狐疑地看向他,他才笑了笑,問道:“您知道,如意之前是植物人嗎?”


    周恒把身體轉向陸中山,定定看著他:“知道,怎麽了?”


    “說實話啊,”陸中山氣息有點不穩,想必是對接下來要說的話毫無信心:“如意這身體,不好進我們學校呢……”


    “他的體能測試不是過了嗎?”


    “是過了,而且成績也很不錯。”陸中山輕輕咳了下,抬起頭看著周恒的時候,語氣篤定了很多:“可我們更看重的是學員長期的身體素質。如意在床上躺了八年,現在才過了多久啊,他是能下地走路了,可我們學校的那些訓練那麽嚴苛,就怕如意受不了……你看,今天他進醫院,就是因為受不了我們的訓練強度,暈了,然後就站不起來了。我們是不可能將就個別學員,去調整我們的課程,而且學員如果不能很好地認識到自身的限製條件,這對他自身,對學校來說,都不是一個負責的狀態啊……”


    “為什麽跟我說這些?”周恒突然開口問道。陸中山愣了愣,隨即討好地笑著回答道:“我這邊就想周先生您好好跟如意說說,能不能自己退學算了。我剛才也跟如意的母親談過,他母親很讚同如意退學,但是如意不肯,我就想著,您和如意關係好……”


    周恒漠然看著陸中山那張諂媚的笑臉,挑了挑嘴角:“行,我跟他溝通下。”


    “誒,好。”陸中山立馬往旁邊一讓,周恒看都不看他,直直進了肖如意的房間。


    李如正坐在肖如意的床邊,垂頭喪氣著。她看到進來的人是周恒後,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難看。


    “周恒!”肖如意看著周恒走進,叫了一聲。周恒皺了皺眉,看了看他那雙蓋在白色被子下的腿,輕聲問道:“腿怎麽了?”


    “沒事!”肖如意咧著兩排牙:“就一時軟了……哎呀,男人是不是不能說軟?”


    周恒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李如,李如鐵青著臉,站了起來,快步走出了病房。


    “你神經啊?”周恒輕輕拍了下肖如意的頭,“阿姨在這呢,你說話之前能過腦子嗎?”


    肖如意看著李如已經走出去,還把門拉上後,才看著周恒:“我其實不想她來……”


    “誰?阿姨?”周恒拉了張椅子,在肖如意旁邊坐下。


    肖如意不說話地點點頭,兩隻手相互絞著手指。周恒看著被他絞得發白的手指甲,伸手過去蓋住了他的手。肖如意抬起頭,定定看著周恒。


    “怎麽了?”周恒小聲地開口道。肖如意眼睛眯了下,眉頭也皺起來,全然沒了剛才那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樣。他抿了抿唇,臉像被蒙上一層厚厚的灰。


    “剛才陸輔導員是不是找你說話了?”肖如意眼睛並不看周恒,他緊緊皺著臉,看著自己比周恒還要細一圈的手腕。


    “啊,找了。”周恒收緊了握著肖如意手的力度。他盡量無所謂地說道:“他對我說的話,和對阿姨說的話,應該是一樣的吧?”


    “我就想做個正常人,為什麽這麽難?”肖如意的雙手輕微顫抖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著話,持續低聲說話的聲音在空曠的病房裏悄然回蕩著,蕩回到肖如意的舌尖,蕩到周恒一直不動聲色的表情上,蕩起一圈又一圈微小的漣漪。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的。”肖如意繼續說著,“在別人都著急忙慌地開展自己生活的時候,我還躺著。而當別人小有所成的時候,我才剛醒來,世界一下子就變了,再也不是我從前知道的那個。我媽以前不理我的,她工作忙,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就隻是要保證我吃喝拉撒讀書寫字不掉隊,她就已經很累了。可是我醒來後,我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好像在自責,又仿佛在怨恨我。她對我很好很好,一步都不會遠離我,死死看著我,似乎她一個眨眼的時間,我就會消失……”肖如意還說了很多,周恒一直在一旁靜靜聽著。他沒有辦法對肖如意所說的產生哪怕一絲的認同感。他的父母……他沒有父母。


    “現在難得的,我想去上學,做警察,怎麽就……”肖如意狠狠錘了好幾下自己的腿:“你知道嗎,能上學的,能有工作的,就是那些最平凡的,最迷茫的人。他們或許什麽都不用做,就跟著大流走著,都能到屬於他們的那個位子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跟的是哪個大流,也不知道屬於自己的那個位子到底在哪裏。那我就去創造啊,我就自己走過去,可是為什麽……”肖如意一把掀開蓋在自己腿上的被子,指了指自己空蕩褲管下的兩條細得已經顯得病態的腿——“它們不爭氣。”


    周恒抬手,把肖如意撩起來的褲腳捋好。他的手按著肖如意的小腿,肖如意的小腿的確細,周恒一個手掌就可以輕易圈住。“我不想我媽過來,就是不想再看到她那副表情。”肖如意歎了口氣,最後說道:“我真的欠了她好多,也耽誤了她好多,這次上警校,我之前再三保證了我能行,我會順利畢業,可去了還沒到三個月呢,我就被勸退了……”


    “醫生的意見不是還沒出來嗎?”周恒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看了眼愣了下的肖如意。肖如意瞪著一雙眼,望了過來:“醫生的意見……如果醫生說我可以繼續上學,是不是就可以繼續了……”


    周恒點點頭:“再說了,你要做警察,不一定非要上前線。你還有很多選擇,現在不會是最後的結局,知道沒?”


    “那你會像我媽那樣,那樣勸我退學嗎?就跟陸中山希望的那樣?”


    周恒笑了起來,嘴角漾開了兩個梨渦。他輕輕搖了搖頭,手還放在肖如意的腿上:“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你連這點信心,都給不了我嗎?”


    肖如意呆呆看了周恒很久,最後,他才綻放出一個很大的笑容。


    周恒看著肖如意的笑,看著肖如意終於重新振奮起來,自己也笑了。uu看書.ukanshu.om


    接下來的時間裏,李如一直沒出現。周恒又陪著肖如意坐了一會。時間差不多的時候,他跟肖如意告別,站起身來,正想轉身離去時,王天天猶豫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了過來。


    “天天!”肖如意笑得眼睛都眯縫成一條線。周恒回頭,看著王天天走上前來,禮貌地對著她笑了笑。


    王天天卻仿佛沒看到周恒一樣,兩隻眼睛隻是看著肖如意,一早準備好的慰問說辭,此刻一股腦地傾瀉出來。肖如意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他沒有細究——“謝謝你來呀,天天。”他還是那副心大模樣。王天天卻一直臉色忐忑,似乎在顧忌著什麽……或者,是在顧忌著誰。


    “你還叫了天天過來啊?”周恒笑了下,有意無意地看了眼王天天。王天天聽到自己被周恒提起了,隻能扯起一個勉強的笑容來回應。


    “我倆約了今晚上線打遊戲,我又突然出了事,醒了後就跟她說啦。”肖如意笑嘻嘻地回道:“接著她就說她要過來了。”


    “行。”周恒輕輕拍了拍肖如意的頭,低著頭,溫柔地看著肖如意說道:“那你們先聊,我先走了。”


    王天天拽緊了自己的手提袋,看著肖如意:“今天也不早了,我見你沒事就放心了。我改日早點來陪你。”


    肖如意點點頭,目送著王天天轉身跟著周恒的腳步,也離開了。他四下環視著立刻安靜下來的病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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