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如意其實很忐忑。


    他睜開眼的時候,隻看到了麵容蒼老了許多的李如,除此之外,那間病房裏沒有其他人。


    周恒不在。


    肖如意記得一切,記得他暈倒前的所有事情,周恒瘦弱的身影就在他的不遠處,可他還沒來得及對周恒說點什麽,他就失去了意識。再醒過來的時候,李如告訴他,八年過去了。


    八年。


    八年是什麽概念?肖如意不知道。他隻知道現在自己的四肢異常細小,和十五歲那年的自己相比,似乎還小了幾個碼。他照了鏡子,看到自己左邊臉上有一條顯眼又可怖的大傷痕。他使不上力氣說話,更不用說從床上坐起來,或者去走路。在接連灌了好幾袋葡萄糖後,他才虛弱地開口問李如:“周……周恒呢?”


    李如的臉色飛快變化了一下。可肖如意看不懂李如的臉色。他覺得李如看起來是不開心的,但是又不像。是悲傷嗎?肖如意說不上來。他隻想知道周恒的下落——他想知道當他暈倒後,周恒是否還活著。


    李如卻一直沒有回答。她帶著肖如意參加康複訓練。肖如意沒說什麽,隻能悶著頭配合。要重新獲得力量的過程並不容易,肖如意每次都覺得骨頭要斷了,他疼得滿頭大汗,但是他沒有放棄。


    他看著李如蒼老又疲憊的臉,心裏暗暗想著,等到他能走路了,他一定要去找周恒。


    就在幾天前,不知從哪裏回來的李如,告訴了他一個消息:周恒還活著,但是他生病了。肖如意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去探望他。


    怎麽可能會不願意?肖如意顫抖著嘴唇,他感覺到自己的鼻子和眼眶開始發酸。他看著李如,大力地點頭:“我去。媽,我去。”


    周恒,周恒……他不知道醒過來後的他,還有什麽用——一個連路都走不利索的男人,沒怎麽讀過書,也沒有朋友,更沒有工作——他比普通人少了八年的時間,猝不及防地從八年空虛中醒來的他,在這個世界中,到底能處於一個什麽樣的位置?他一直在思考,而他越是思考,就越是感到害怕——仿佛這個世界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恨不得重新昏迷過去。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卻有了周恒的消息。如果說,誰能證明他曾經有機會能和這個世界緊密相處的,那便是周恒。


    同樣也是周恒,能解釋他那丟失的八年時間。


    周恒是那個聯結者。


    ******


    班子茜來到住院大樓的閱讀區,一眼就看到了在桌子前挺正坐著的周恒。周恒仍然坐在窗旁,左臂撐在書桌上,隨意地撐著頭。他的眼睛微微低下,認真看著放在眼前的書。他用一個細細的發箍把他的黑發全攏在了腦後,露出方正清俊的額頭,把他那張秀美的臉也大喇喇地展示了出來。今天周恒上身穿了一件黑襯衣,領口規矩又平整地扣到了第一顆扣子,連袖扣都一絲不苟地扣好了。下身是一條米白色的闊腿褲,闊腿下是一雙幹淨得一絲灰塵都沒有的板鞋。班子茜眼前的這個周恒,和那個剛進院的神經兮兮又蓬頭垢麵的周恒,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一個護士走近班子茜:“班醫生,早上好呀!您過來找周恒嗎?”


    班子茜點點頭,護士“嗯”了一下,走到周恒身邊,輕聲叫了聲周恒,周恒這才從書裏抬起頭,順著護士的手指看過來。當看到班子茜的時候,他的臉上現出笑容。


    周恒把書合上,拿在手上。他禮貌地對著護士揮了揮手,便向著班子茜走來。


    “班醫生,早上好。”周恒的聲音很好聽,如少年音一般清亮。他微笑看著班子茜:“可是我記得,下午才是進行認知治療的時間,雖然我覺得我不需要了……所以,班醫生現在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嗎?”


    班子茜把視線移開,她被周恒的這副笑容盯得頭皮有點發麻:“今天你有訪客,你忘了嗎?我們前幾日跟你說過的。”


    “噢。”周恒還是笑:“沒忘,隻是剛才在看書,心思還在書本上,一時沒想起來。”


    班子茜看了一眼周恒:“是嗎?”


    周恒定定看著班子茜:“是。”


    班子茜點頭,轉身往外走:“你跟我來吧,他來了。”


    ******


    肖如意和李如已經來到了醫院的訪客區,肖如意緊張地坐在輪椅上,雙手按在自己的兩條腿上,指甲不住摳著褲子上的線。李如站在一旁陪著,她一低頭,就能看到肖如意瘦削的肩膀,心裏便不住地開始歎氣。


    她抬起頭,正好看到班子茜和周恒走過來。周恒舉止仍然得體,臉上也仍然掛著和當日一樣的微笑。李如再次忍不住感歎,幸好她是知情的,那些不知情的人或許還會把周恒當成是班子茜的同事——這也是她答應讓肖如意過來的原因,因為她覺得此刻的周恒,和正常人沒有不同的地方。


    她輕輕碰了下肖如意的肩膀,示意周恒來了。其實哪裏需要李如提醒,在周恒靠近的腳步聲響起之前,肖如意就已經看到了周恒。


    周恒雖然不再是他夢裏和印象中那個瘦小的樣子,但是感覺還是一樣的。肖如意很激動,同時也很害怕。他看著周恒一步一步向他走過來,以往一起結伴玩耍和上課的記憶便不斷地湧上來……一並湧上來的,還有那段廢棄工廠的回憶,那段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記起的回憶。


    肖如意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但一定很滑稽,因為他看到已經走到他跟前的周恒一直在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明明以前那個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人是他,此時他卻像當日的周恒一樣,結巴著連一句問好都說不出口。


    “如意?”周恒終於收斂了下他臉上那如麵具一般的冷冰冰的笑容,他靜靜從肖如意左邊臉的疤痕,看入他驚慌失措的眼底,開口輕輕叫了一聲。肖如意聽到周恒的聲音,而那聲音也把他神遊的思緒拉回來了。他抿了抿嘴,同樣看著周恒:“周恒……”


    “周恒,你還好嗎?”他緊接著又把話補全了。周恒聽到這個問題,溫柔地笑了下,點點頭,小聲對肖如意說道:“我很好。我們太久沒有見了,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說完,他直起身子,先和李如打了招呼,才轉向班子茜:“班醫生,探視時間是三十分鍾,對嗎?”


    “是。”


    “那我能和如意兩個人單獨聊一下天嗎?”


    班子茜轉頭看了下李如,見李如點了點頭,才看著周恒答道:“可以。”


    說著,班子茜轉身帶著李如,離開了訪客區。


    周恒看著班子茜和李如走遠了,回過身,看著正仰著頭盯著他的肖如意,笑著說道:“我們去院子吧。”


    周恒推著肖如意來到了療養區。華立醫院的占地麵積很大,按照功能,醫院分成了接待區、住院區、訪客區和療養區。班子茜這些醫生平時都在接待區工作,周恒進院之後就在住院區住下了。訪客區和療養區的界限並不分明,中間隻隔了一道走廊。相比於像監獄裏麵,犯人家屬來探監的訪客區,周恒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帶著他的第一個來訪者,逃離訪客區,來到種了很多樹和盆栽的療養區。


    周恒把肖如意帶到了一棵大樹下的一張長椅子旁停下了。他幫著肖如意把輪椅固定在原位後,便挨著肖如意,坐到了長椅上。


    肖如意轉過頭,發現周恒也正在看著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們都不一樣了。”


    周恒“嗯”了一聲,慢慢說道:“對啊,都不一樣了。”


    “我醒來後不見你,就去問我媽。我媽說你還活著,但不知道你在哪裏。我就想著,等我康複了……起碼等我能從輪椅上站起來了,我就去找你。”肖如意懊惱地看著自己的雙腿,又抬起眼看著周恒:“可是還沒等我能站起來,我媽就說我可以來見你了。”


    周恒沒接話,但他的神情很認真,似乎在專心聽著肖如意講話。肖如意看著他那副較真的模樣,一時沒忍住,輕輕笑了出來。


    對上周恒疑惑著看過來的眼神,他不由得感慨道:“其實你還是沒有變,還是不願意講話,卻喜歡聽別人講話……”


    “我隻喜歡聽你說話。”周恒輕聲說道。


    肖如意愣了下,周恒的這句話在他的耳邊環繞了一會兒後,便直直竄入他的心底。他的眼眶有點酸,表情也快繃不住了。


    周恒見狀,皺了皺眉:“怎麽了?”


    肖如意快速搖了搖頭,把眼眶的那股酸脹勁兒給搖沒了,才斷斷續續說道:“我們能像以前那樣好嗎?”


    “可以啊。”


    肖如意輕輕地搖了搖頭。他轉頭望著周恒那張已經和十五歲時候不同的臉,說道:“我們能成為朋友,但不會是從前那種程度了。”


    “為什麽?”


    “我睡了八年,你呢?”肖如意沒有正麵回答周恒這個問題,而是轉了話鋒,問道。


    周恒眨了下眼睛:“我在……我在這裏。”


    肖如意定定看著周恒那張無辜得滴水不漏的臉,許久不說話。


    “你沒有認出我,對嗎?”肖如意心裏的寒氣從嘴裏吐了出來。他努力穩住顫抖的聲音,問眼前的男人。


    周恒眯了下眼睛。


    肖如意歎了口氣,便低下頭,不再看周恒。


    “如意,”周恒開口道:“你是肖如意。”


    “班醫生事先跟你說過的,是一個叫肖如意的人會來看你。”


    “那時候我們快上高二了。”周恒緊接著說道。肖如意驚愕地抬起頭,看向周恒。


    “有一次你在廢棄工廠找到我,把我帶了出去。”


    “你說,高中生可以談戀愛了。”


    “還說,我整天隻想著學習。”


    “第二次,我們去廢棄工廠玩,就是在廢棄工廠出的事。你被劉立傑打暈了,對嗎?還有……”


    “別說了。”肖如意打斷道,他一想到那天在廢棄工廠的事情,四肢就開始發顫。他皺著眉,看著周恒:“你怎麽這麽平靜?”


    周恒再次疑惑地看向他。


    “我們都是在廢棄工廠出的意外,你為什麽可以這麽平靜地說出來?”


    周恒微微笑著:“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還沒等肖如意回答,他就又說道:“這裏是精神病院啊。”


    “那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到這裏嗎?”


    肖如意緊緊抿著嘴唇,良久才開口道:“你別說了……我們換個別的話題。uu看書 ww.uukns ”


    “我們沒有別的話題可以說了。”周恒卻說道,“我們分離了八年,各自也都有八年的空缺期。而且,不止是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話題,我們和這個世界之間,也沒有共同話題。”


    周恒說完這段話,兩人沉默了很久。肖如意無奈地歎了口氣,仰著頭看著頭頂的樹梢:“我們怎麽會變成這樣……我們還能變回正常人嗎?”


    周恒不答話,臉上的表情也沒什麽變化,可雙手卻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握成了拳。


    “我並不是太清楚知道你的事情。”肖如意緊接著,輕輕說道,“班醫生隻是說了,你經曆了很多很不好的事情,這些不好的事情即使過去了,但還是一直傷害著你,也扭曲了你對自己,和對世界的看法,所以你才要住到這裏。”


    肖如意伸長了手臂,越過輪椅把手,左手握住了周恒的右手。周恒原本緊緊握成拳頭的手被肖如意一碰,就放鬆了。他攤開十指,任肖如意握住。


    “我也不知道現在的你在想什麽,我隻知道,我能從八年的空虛中醒過來,能重新遇上你,一定是好事。”肖如意這樣說著,心情慢慢好了起來。他放長了遠眺的目光,那目光直接越過醫院的大樓和高牆。他稍稍加大了握著周恒手的力度,笑著說道:“或許,從今天開始,我們兩個遇到的就全是好事了。”


    “我們沒有了那過去八年的回憶,但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有不止八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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