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滿天陰霾,似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雪。(免費請牢記.)


    有太醫來往於未央宮與太醫院之間,唯一的用處,就是把秦皇後病重的消息傳出。


    不久後,將會有一道聖旨順理成章地詔告天下,秦皇後病重不治,不幸薨逝,諡為某某皇後,然後舉國同哀,風光大葬於某陵。懶


    ——就如曾經在未央宮居住過的端木皇後,明明是皇帝元妃卻始終沒能入住未央宮的端木華曦,以及差點兒就能住入未央宮卻寧願淡泊避寵的秦德妃。


    死得不見天日,葬得光明正大。


    這時,我已換了武將裝束,領了聖旨,前去武英殿叩別聖駕。


    自那次和他定下十日之約前往南方算起,已有半個多月沒有見麵了。


    他依舊喜歡一個人呆在那個高闊冷寂的巍峨大殿裏,連從人都不留,那樣靜靜地坐在他的鎏金龍椅之上。


    靳大有推開半扇門引我走進去時,殿內一片昏暗,我幾乎看不清寶座上那個人的臉。


    但那墨色五爪蟠龍帝王常服以及那冷凝峻挺的身形已經足以讓我辨識出是他。


    我如儀叩拜見禮完畢,他一動不動,甚至連句平身都沒說。


    我隻得沉著聲音緩緩道:“皇上,臣要走了。皇上若無別的吩咐,臣這便離京,絕對……不會再出現在皇上跟前。”蟲


    他僵著身子,依然沒有說話。


    靳大有焦急地看向我,又看向他,弓了身要跟他說話時,他終於開了口。


    “秦晚!”


    嗓音沙啞而疲憊,甚至……蒼老。


    仿佛辛勞很多個夜晚沒有睡好,又仿佛這半個月間他已滄桑了二十歲。


    我抬頭,忽然很希望看到他以往的樣子。


    麵如粹玉,安靜沉穩,忽抬起頭向我溫和一笑,眸光曜亮如星,衝淡一身凜冽,宛然又是當年子牙山上萬分憐惜師弟妹們的大師兄。


    可高大的門窗緊閉,陰霾的天透不進更多的亮色,殿裏始終如此地暗沉。


    我再看不清他的麵容,他的神色。


    我隻聽見他沉重地呼吸著,然後一字一字,沙啞地說道:“朕希望,朕的皇後能醒轉過來,與朕同享百年富貴,共建太平盛世!”


    華麗空曠的梁柱間回蕩著他沉沉的語調,拖出的尾音聽來竟如此灰暗而絕望。


    我叩首,從齒間噝噝地擠出幾個字:“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皇上保重!”


    站起身,我自行拉開那高高的殿門,頭也不回地踏出門檻,行離丹陛,步下台階,走向他為我鋪定的前方的路。


    身後的大殿,始終冷寂無聲。


    像一座淩駕於眾生之上的廟宇,高高在上,卻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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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芮弘睿二年正月十三,聖旨下至正在與柔然激戰的秦家軍軍營,群情激蕩,甚至引發數處嘩變。


    但這時主將已經到了軍中,親自帶人平定諸處變亂,一力遵從君意,強行將聖旨執行下去。秦家軍眾將已知秦氏功高震主,為帝主不容,各各潸然,卻都有不平之心。且武夫多有無謀之輩,屢有擁主將自立的言論流出。


    正月十七,柔然大舉侵入幽州,已經與杜得昌所部合軍的秦家軍奮勇還擊,將其重新擊退至燕然山一帶。杜得昌不待後續兵馬跟上,便提議乘勝追擊。


    他道:“柔然人堅持入侵,都是主戰的左賢王的主意。如今趁著他們主力被打得散亂,我們分頭趕逐,先擒殺了左賢王再說。——我們兵多將強,一旦發現對方蹤影,即刻通知別處兵馬過來合圍,也是來得及的。”


    身後有將領在低聲喝罵:“狗屁!”


    我掃了那將領一眼,止了他的廢話,向杜得昌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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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著千餘人的一支騎兵,我沿著杜得昌建議我行的路線向前奔馳,不出意料地陷入柔然人的重圍。


    麵對十倍甚至二十倍於己的敵人,我們秦家人帶出的兵馬,依然剽悍得讓人自豪。


    他們居然用自己的身體築作血牆,硬生生地破開一條血路,讓數十名親兵保護著我衝了出來。


    浴血奔出重圍,我丟開在混戰中被生生折斷的承影寶劍,策馬立於坡上,返身看著那些逐漸消失於刺目刀光和漫天血雨中的熟悉身影,黯然一笑。


    身畔的親兵喘著氣嘶叫道:“將軍,咱們快走!他們好像已經發現了將軍身份,又往這裏衝來了!”


    我低歎:“呆會有機會,你們各自走吧!也不用回轉軍營……各自回家務農吧!”


    諸人驚住,身上的鮮血一滴滴落在腳下沙土中,湮沒無蹤。


    然後,有人憤慨叫道:“將軍何必灰心?秦家軍最精壯的兵馬都還在!隻要將軍一聲令下,砍了那姓杜的狗頭,先搶了幽州、齊州,再攻下晉州,前有虎峽關,後有燕然山,看柔然人和狗皇帝又能拿秦家軍怎樣!”


    “秦家……”我遙望東南方向,恍惚便是北都城的千街百衢,錦繡繁華,殿宇巍峨。


    我輕聲道:“百年秦家,已經完了!”


    泄他的恨,還他的情,都該夠了。


    燕然山外月,白骨紛如雪。


    我也沒必要拖更多的人進這泥塘裏來送死。


    坡下,憧憧暗影,俱是奔襲而來的柔然兵馬。


    隱隱,聽得他們在叫喚道:“左賢王有令,務要生擒秦晚!務要生擒秦晚!”


    生擒秦晚,生擒秦晚……


    原來自己國家的人,竟比敵國的人更想我死。


    “走,我帶你們衝出去!”


    我向取出那隻繡著梅花的錦袋,將裏麵的解憂花抓出,送入口中,然後提起雪亮的銀槍,策馬衝向另一麵柔然人尚未及合圍的山坡。


    “好,我們衝出去,一起生,一起死!”


    寒風怒號,駿馬悲鳴,兒郎長嘯。


    但見刀鋒凜冽,長劍破空,區區數十騎人馬,在分不清誰是誰的嘶吼中衝向敵人。


    手起槍落,敵手落馬倒地……


    刀來劍往,傷處又迸血雨……


    如一葉扁舟卷入大海,浮浮沉沉,或被拋上浪尖,或被打入水底。


    總是一場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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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痛和疲累都已沒有知覺,心神已在殺戮和被殺戮間恍惚,卻像有春日的陽光驀地破開層雲,整個人通透明亮起來。


    忽然間便回到了江南。


    江南草青青,月光靜如水。


    我迷茫地蹭於那陌生少年的懷中,聞到了他宛如梅花暗香般的溫柔體息,迥然不同於我的淩師兄和永師弟……


    竹林裏,他忽然那樣壞,讓我慌張害怕,卻偏有止也止不住的歡喜,春潮般漲了上來,心如鹿撞奔逃出去……


    他的眼睛裏像有一種魔力,低低道,你是盈盈,你是我的,你是我淳於望的……妻子……


    我又怕又羞又怒地在他身下輾轉,淚汪汪地咬著他的肩膀,他光裸著身子,手足無措地為我擦淚,其實亦是羞慚慚的模樣……


    我囂張地在山野裏奔跑,抽根樹枝便把攔過來的年輕男子打得抱頭鼠竄卻還是不肯離去……


    他不說不動一頭鮮血臥於山石邊,我像是落入了冰窖般寒冷驚恐,於是驀然發現,我已一刻也離不開他……


    我們很快有了一個女娃娃……


    我說,我們再生一個男娃娃吧……


    他說,我們來練一套劍法吧……


    疏影,暗香……


    梅英飄落,笑聲盈耳……


    “盈盈,盈盈,你是你的盈盈……”


    他喚著我,手裏牽了蹦蹦跳跳的相思,含笑向我走來……


    卻驀地被一團冰冷的白霧阻隔,什麽也看不到!


    我尚聽到相思在哭叫:“娘親,娘親,你什麽時候回來?”


    “阿望,相思……”


    我驚呼,瘋了般抽打著馬腹,奮力向前衝著,衝向那阻止我走向淳於望和相思的冰冷的白霧,逼開一切困囿我的人或物……


    胯下的馬吃痛,也瘋了般嘶鳴著,馱著我向前飛馳。


    隱隱聽到有人在驚呼,有人在喊叫。


    那些柔然人好像在說,前麵是絕崖,絕崖……


    絕崖……


    我早就走到絕崖邊上了。


    無路可去,無路可退,隻能往前衝……


    馬兒發出長長的慘嘶時,我的身體忽然一鬆。


    我終於掙開那片困住我的小小空間,在冷冷的黑夜裏飛了出去。


    滿天星光落入眼睛,懸崖邊有老梅巍顫,落瓣繽紛。


    我輕輕笑道:“阿望,看我的暗香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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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弘睿二年正月十七,大芮名將昭侯秦晚率軍大破柔然軍隊,迫柔然人退至燕然山以北;正月二十,秦晚率一支精兵追擊柔然左賢王,隨即與主力大軍失去聯係;數日後方有噩耗傳來,秦晚及所部不幸陷入敵軍重圍,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大芮秦皇後本有重疾纏身,聞知胞兄凶訊,大慟,遂薨於未央宮。


    芮帝司徒淩連失愛將愛妻,哀痛之極,為之輟朝七日。


    七日後重新上朝視事,朝臣驚見他們年輕的大芮皇帝已經兩鬢斑白。


    據說,秦皇後或昭侯秦晚之死,民間早在預兆。


    正月廿二那日,江南江北刮了一天一夜的暴風,三更以後,更有冰雹襲至,丁丁當當在簷瓦上響了半夜。第二日天氣放晴,雲開日出,人們赫然發現,幾乎在一夜之間,江南江北所有盛開的梅花俱已被打得零落凋謝,連花骨朵都不剩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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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狸山的梅林隱於山穀,但同樣沒能逃過那場劫難。


    冰雹落在屋頂的聲音甚至把貪睡的相思都驚醒了。


    她窩著父親的懷裏,悶悶地問道:“父王,那麽大風,會把我們家梅花吹落嗎?娘親也該回來了吧?再不回來,看不到梅花了。”


    淳於望已經整夜未眠,卻道:“相思,她會回來的。”


    他親親女兒柔嫩的麵頰,說道:“她不會舍得離開我們。無論她去了哪裏,她總會回家。”


    相思便甜甜一笑,蹭著父親脖子道:“嗯,我等娘親回來……一起看梅花!”


    淳於望便抱著暖烘烘的小軀體,柔和一笑。


    天亮時冰雹終於住了。


    溫香和軟玉議論著什麽打開她們的房門,然後齊齊發出驚呼。


    父女倆好像睡著,又好像根本沒有睡著,聽到他們的驚呼,立時坐起了身。


    淳於望問:“出什麽事了?”


    溫香惶恐答道:“沒……沒什麽,隻是落了些梅花。


    淳於望急忙披衣出去看時,已經呆住了。


    秦晚曾說,除非有一日,江南江北梅花盡落,才是她的死期。


    他想,那是她給他和相思的希望;他也願意一直盛載著這樣的希望。


    畢竟,此時正當梅花盛綻的季節,江南江北梅花盡落,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奇事。


    可眼前,真的已經梅花盡落。


    甚至連一個花骨朵都看不到了。


    他腳下仿佛是浮的,小心翼翼地踩著那些落花,慢慢在梅林裏走著,希望能看到哪株梅花還在盛綻。


    哪怕隻是一枝,哪怕隻是一朵。


    總比一無所有好,總比滿懷絕望強。


    來回走了幾遍,他漸漸不敢往後麵找了,也不敢往地下踩了。


    滿園落花,紅的,白的,粉的,綠的……


    寒蕊猶在,纖纖如玉,如同無數妙齡之際殞逝的香骨芳魂。


    他不敢去踩。


    這時他聽到了相思的驚呼,居然滿是驚喜。


    接著是沈小楓在喚道:“軫王,軫王殿下!”


    是她嗎?


    是她回來了嗎?


    “晚晚!”


    他心頭一抽,飛奔了過去。


    沒有秦晚。


    卻有一株看著陌生卻又異常眼熟的朱砂梅,正在漫天落花裏盛綻。


    鐵骨錚錚,滿枝綴玉,朵朵玲瓏剔透,殷紅如血,居然開得如火如荼。


    竟是那株自六年前秦晚失蹤後再也不曾開花的百年老梅!


    似在一夕間斂來了所有落梅的華彩,將最美好的春日韶光盛到他們麵前。


    相思問道:“父王,老梅開花了,娘親該回來了吧?”


    淳於望輕輕撫著花瓣,如同撫著伊人靈秀的麵龐。


    他柔聲道:“對,她會回


    來。我們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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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本文的最終結局在番外裏。很短,幾千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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