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趙寅再一次被噩夢所驚醒,坐在榻上大口喘息。


    借助屋內桌上那盞油燈所發出的微弱光線,不難看到他此刻滿頭汗水,神色亦有些驚恐。


    他不禁又夢到了那一晚的經曆。


    那一夜,他魯陽鄉侯府熊熊燃燒,他的父親與母親,以及以家令曹舉、衛長張純為首的一幹忠心家仆、侍衛,皆死於非命。


    他的老師公羊先生帶著他與阿竹向南倉皇逃向沙河,途中不斷有忠心的家中衛士為了給他們斷後而犧牲。


    「大公子,快走!」


    「這裏交給我們,先生,大公子就拜托您了!」


    「伯虎,不可叫衛士們的犧牲白費,速速與我逃離,留著這具身軀在,他日尚有報仇雪恨的機會!」


    「大公子!」


    “呋……”


    趙寅長長吐了口氣。


    盡管時隔近八年,但當夜的經曆,趙寅依舊曆曆在目。


    “少主?”


    粗重的喘息聲,驚醒了同榻而眠的阿竹。


    她將身體倚向趙寅,用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背,眼眸中浮現幾分心疼。


    隻見她一邊抬手,用衣袖抹去趙寅額頭的冷汗,一邊輕聲而溫柔地問道:“又做到那個噩夢了?”


    “啊。”


    趙寅微微點了點頭,將阿竹替他抹去額頭冷汗的那隻手握在手中。


    阿竹順從地將身體倚在他後背,頭倚在他的肩膀上。


    不知過了多久,屋外一聲雞鳴打破了屋內的旖旎氣氛。


    “我該起來了。”趙寅雖然有些眷戀身後那具身體,但他的語氣卻十分堅定,在衝著阿竹微微一笑後,轉身下了床榻。


    “我來伺候少主穿衣……”


    “不用,你再歇息會。”


    “可是……”


    “聽話。”


    “呃……”


    阿竹唯有苦笑著看著自家少主下了床榻,在穿好衣物後,端起桌上那盞油燈,又拿起一卷書冊,走出了屋外。


    旋即不久,屋外便傳來了朗朗的誦讀聲。


    “……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製、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之者不勝。……”


    阿竹靜靜傾聽著,雖然不解其意,但她卻知道,她的少主讀地十分認真,一字一句,皆鏗鏘有力。


    『鄉侯、夫人,少主真的很努力,希望你們在天有靈能保佑他……』


    她心中默默禱告著。


    稍稍聽了一陣,阿竹也起來了,穿好衣物,借著油燈將床榻整理了一番,當看到某些痕跡時,饒是年長趙寅許多歲的她,亦不禁感覺有點臉燒。


    她從未想過她會與自家少主走到這一步。


    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亦沒有夫人周氏的準許,在某一個夜晚,她稀裏糊塗地就將身體給了足足小她六七歲的少主人。


    『靜女至少還有夫人的命許……』


    整理著床榻,阿竹不禁有些胡思亂想。


    不過當想到靜女的時候,她的心情著實好了許多。


    天見可憐,那個小丫頭與她伺候的二公子,居然還活著……呸呸呸,應該說蒼天有眼。


    『靜女與二公子同歲,亦與少主同歲,快十八了吧?』


    她坐在床榻旁,心下暗暗想道。


    她記得,大概在兩個多月前,返回江東的張季到了濟寧,將二公子趙虞與靜女仍活著的消息告訴趙寅與她。


    她清楚地記得,近八年來,她的少主頭一回那麽高興。


    隻可惜,張季也因此離開了。


    『……終歸二公子才是張季真正的效忠之人。』


    阿竹略有些遺憾,因為她不止一次聽自家少主稱讚張季,她原以為張季會一直留在趙寅身邊。


    吱嘎——


    她輕輕推門而出,然而屋門開啟的聲音,依舊驚動了在屋外朗讀的趙寅,他當即就轉頭看了過來,微皺著眉頭。


    阿竹立刻解釋道:“我……睡不著了。”


    聽到這個解釋,趙寅這才舒展雙眉,帶著幾分自責道:“是我念地大聲,吵到你了麽?”


    阿竹搖了搖頭:“隻是不困了。……我去煮飯了,少主可要繼續努力啊。”


    “嗯。”


    與趙寅簡單說了幾句,阿竹便走到了庖廚,準備燒火煮飯。


    他們此刻所在的這座縣城,叫做考縣,距梁城隻有百裏遠,在五日前,他江東義師的將軍吳懿在若幹泰山賊的幫助下,攻占了這座縣城。


    盡管義師打著‘不害無辜’、‘不侵百姓’的口號,但依舊有不少百姓紛紛逃亡,以至於城內出現了不少空置的民宅。


    她知道,他江東義師接下來要與其餘幾路義師一共圍攻梁郡,但她對此不敢興趣,除了為鄉侯與夫人周氏報仇以外,她如今唯一的感興趣的,便是靜女與那位二公子的事。


    比如說,靜女幾歲將身子給了二公子?


    再比如,那個丫頭可已誕下子女……


    也難怪,畢竟當年他魯陽鄉侯府內二十幾名侍女,死的死、亡的亡,好似就隻剩下她與靜女,分別跟著大公子趙寅與二公子趙虞,僥幸逃地一條性命,其餘舊日姐妹,皆悉數命喪於那一晚。


    包括待她們極好極好的夫人周氏。


    每每想到此事,阿竹便忍不住落淚。


    就在她暗自傷神之際,她忽然聽到院子內傳來刷刷的聲響。


    她朝院內看了一眼,原來是趙寅已結束了今日的早讀,正在屋內練武。


    『少主真的很努力……』


    她再一次暗暗想道。


    這近八年來,她遵從昔日夫人周氏對她的托付,始終跟隨在大公子趙寅身邊,自然而然將許多事都看在眼裏。


    在她的印象中,這近八年來,她的少主人一直堅持著晚睡早起的習慣,每日寅時時分便起身早讀,先讀儒書、再念兵書,接著鍛煉習武,哪怕有一日病地渾身冒汗,也未曾耽誤。


    似這等緊湊的日子,原本在下邳時就已經夠辛苦了,然而這位大公子卻毫不覺得辛苦,比如這次他江東義師圍攻梁郡,這位大公子除了自己的學業與習武,還要負責義師的糧草事宜——這是公羊先生對他的考驗。


    這位大公子一次次地逼迫自己更加努力,這讓阿竹不免感到擔心。


    然而,就像此刻的她,她隻能默默地倚在庖廚的門口,默默地將這份擔憂放在心底。


    因為她很明白,他到底是在為了什麽而竭盡全力。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這位大公子,替他處理好一切的瑣碎,以便他能全心全意地學習、練武。


    “喲。”


    忽然,一個不合時宜的突兀問候,打斷了阿竹的思緒。


    她轉頭看去,當即便看到一名衛士打扮的男子帶著輕浮的笑容走入屋內,此人便是趙寅的衛長,楚驍。


    雖然趙寅評價楚驍有著不亞於張季的才能,但在阿竹看來,這個輕浮的家夥,終歸不如張季穩重可靠。


    “好香啊。”


    用鼻子嗅了嗅,名為楚驍的衛士轉頭看向站在廚屋門口的阿竹,招了招手:“阿竹,一晚上不見,更漂亮了麽。”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阿竹麵龐微微一紅,在暗啐一聲後,頭也不回地回到了廚屋內。


    而此時,隻聽唰地一聲,趙寅手中利劍劍勢一滯,旋即,將劍鋒緩緩指向楚驍,臉上帶著幾分不快。


    仿佛是意識到了什麽,楚驍連忙抬起雙手,笑嘻嘻的說道:“少主別誤會,我就是稱讚一聲,別沒的意思,她是您的人,小的哪敢有什麽想法?”


    “少廢話。”


    趙寅深知楚驍的為人,知道他對誰都是這個態度,心中倒也不在意,用劍指了指楚驍腰間的佩劍,催促道:“陪我練劍。”


    “別了吧?”


    楚驍笑嘻嘻的說道:“我怕傷到少主……”


    “真敢說啊?”


    趙寅不氣反笑,輕哼道:“別說我沒有給你機會!”


    說罷,他雙腳一蹬,一記直刺刺向楚驍。


    楚驍麵色一驚,一邊躲閃一邊說道:“別,別,我有要事……”


    “打了再說!”


    趙寅絲毫不聽楚驍解釋,見一擊不中,翻身揮出一擊斬擊,速度之快,讓楚驍立刻收斂了臉上放蕩不羈的輕浮之色。


    “鐺!”


    他緊忙抽出的利劍,堪堪擋住了趙寅的一擊。


    看了一眼露出得逞笑容的趙寅,楚驍苦笑說道:“少主,您差點就失去一名忠心的衛士了……”


    趙寅笑著說道:“我這名忠心的衛士,可不僅僅隻有這點能耐……來,楚驍,陪我熱熱身。”


    “我都說了……喂喂,您又搶攻?”


    “是你廢話太多了。”


    鐺鐺鐺——


    一連串的火星四濺,uu看書 wwuuanshu 主仆二人手握利劍切磋武藝,看似凶險,但實則二人都收著力:趙寅隻攻中路,而楚驍則隻防不攻。


    看得出來,趙寅的武藝相比較楚驍還是有幾分遜色,這不,楚驍一邊抵擋,一邊還能向趙寅表明來意:“江夏義師的渠帥陳勖,派人過來聯絡,希望我三支義師到鹹平縣一帶開個會議……”


    “三支義師?”趙寅皺了皺眉,一邊搶攻一邊問道:“哪三支?江東、江夏、豫章?”


    “可不是麽。”


    “荊楚義師與長沙義師呢?”


    “誰知道呢,估計還被昆陽的那頭猛虎堵著吧。”


    『昆陽的猛虎……周虎?』


    趙寅忽然收了劍,臉上浮現幾絲微妙的神色。


    他已經知道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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