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霧散。


    山崖之下卻是更加朦朧一片,雜生的叢林全在白霧之中若隱若現,一丈之外都難以辨別出是人影還是樹影。


    四詔本就屬於林深葉茂之中逐漸開墾擴展出來的平原,所有的丘陵、草地都是後人一年年拓荒而成。


    茶溪鎮一帶連著三詔之間的山脈,突然墜入這麽一片古樸的林子,一時難以讓人辨別方向。


    殤烈握緊手中之劍,劍尖在堅硬的石壁上刻下了一道道痕跡,他不是想死,在確定藍兒還沒有生意外之前,他絕對不想死,也不能夠死。


    她雪白的身子如棉絮般輕柔飄下的那一刻,他的心髒已經死過了一回。


    那種刹那間讓人難以呼吸,甚至會停止心跳的傷痛至今還刻在他的心間。


    他知道自己深愛的人如果“死”去,那剩下的那一個將如何獨活?


    所以,除非他已經確定了藍兒真的遭遇了意外,而在那之前,他必須活著,活著才有希望找到她的蹤跡。


    劍尖幫他減輕了下墜的重力,在墜入地麵的那一瞬間,劍差點從手中飛了出去,而他正麵躺在地上,隻微微動了一下手指,似乎已經用完了僅有的力氣。


    所幸,命不該絕。


    地麵很軟,他就地反手一探,抓到了幾片軟軟的枯葉。


    枯葉上布結著薄薄的冰霜,大約是因為常年累積,枯葉竟有半尺來厚,隱隱散著冰霜與腐朽的氣味。


    空氣好冷,崖上風大,這裏氣溫較之卻給人冰寒的感覺。


    “藍兒……”無意識地低喃,黑色的眸子裏映著白霧那頭橘紅色的淡淡陽光。


    “藍兒……”他做了個深呼吸,翻身坐起,心口一陣劇痛,殷紅的血絲又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手指一摸,指間濡濕一片。


    以劍支起身子,他盤腿而坐,吐呐調息。若非今日詛咒突然作,讓他瞬間氣血虛虧,否則有備之下墜此山崖應該不成問題。


    藍兒……等我,老天保佑,你一定要沒事。


    等我!


    他心中默念,又是一陣氣血翻騰。


    林間似竄過一隻小鹿,遠遠地驚駭地看了他一眼之後,又拔腿而去。


    片刻之後,他感覺已經恢複了少許力氣,當下絲毫沒有遲疑,飛快地起身,開始往四處打量起來。


    密密的樹林。


    已是冬天,樹林裏全是光禿禿的枝椏。


    “藍兒!”


    “藍兒!”


    “藍兒……”


    沿著石壁,他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著,步子有幾分沉重,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


    氣運丹田,他再次大呼――


    “藍兒,你在哪?!”


    聲音傳得很遠,可以聽到林子裏小動物被驚嚇的聲音。


    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靜,寂靜地如幽暗的湖底,聽不見半點人聲。


    心口一熱,似有一股血腥再次湧了出來。


    藍兒……你在哪裏?你可聽到我這呼喚你?


    藍兒。


    你不能有事!


    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黑眸堅定而幽遠,打量茫茫地四周,他自次順了一下胸口的氣息,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


    我這是在哪裏?


    水一般迷蒙的眼睛睜了開來,緩緩地眨動了幾下,看到了隻剩下光禿禿枝椏的大樹,大樹在頭頂旋轉了幾圈,才漸漸靜止了下來。


    藍倪沒死!


    她這樣的命格哪會那麽輕易死去?


    “烈……”腦海裏飛快地閃過一張俊挺的臉龐,她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那個名字,至死不忘!


    刻入腦海,深入骨髓,即便她就這樣死了,她的記憶裏也已經刻下了那個男人的名字,恐怕連孟婆湯也難以讓她消除。


    “烈!”意識逐漸清醒,她翻身坐了起來,抬頭望望崖頂,幾乎看不到天空,眼前雲霧一片,陽光都難以透進來。


    她不是在做夢,她是真的看到烈來了,他抱著她,懷抱那麽溫暖,氣息那麽熟悉,手臂那麽有力……


    他保護著她,以他強健的軀體、矯健的身手幫她擋過一招又一招,這一切不是幻覺,她分明還記得腰間被他緊箍的感覺。可是他人呢?


    晃晃腦袋,她想起了黑衣人陰冷的笑――神秘的黑衣人欲至自己於死地,左一劍又一掌非得殺了她,然後……


    “啊!”藍倪才剛想起身,手臂傳來一陣痛楚,低頭一看,幾層素白的衣裳都已經裂開,紅色的血已經染濕大半個手臂,而自己的左手上還緊抓著一根腕口粗的樹枝。


    這裏好冷,牙齒不由控製地咯咯作響,身子畏縮地簌簌抖。


    她再次抬頭看了看,記憶全部回到腦海中。


    強大的掌風,她無力抗拒,墜崖的瞬間所有感覺似乎都消失了,腦海中全化為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她緊咬著那個名字卻卡在喉間,連最後的呼喊都未曾出口。


    下墜,不斷地下墜。


    有著麵臨死亡的恐懼,她是慌張的,害怕的,甚至帶著一股怨恨的。老天爺怎麽可以讓她在與烈剛剛打開心結再度重逢之時,又這麽殘忍地讓他們麵臨死亡?


    不能死!


    死了烈會痛不欲生。


    下墜的度很快,所有的念頭隻是瞬間如閃電般劃過,來不及捕捉,求生的欲望那麽強烈,她不顧一切地揮著雙手,企圖抓住一點東西……


    望著手中緊握的樹枝,藍倪感激地握在胸前,終究,上天是憐憫她的。


    受傷了。


    手臂異常火熱,又似被這裏的冰冷凍到麻木。受傷了,比死去要好得多,她該感謝上蒼,咬咬牙穩住自己的呼吸,她拉起衣角撕了塊白綢,小心地將她纏上自己的胳膊。


    站起身,烈――她要去找他!


    他們在崖上,被那麽多黑衣人包圍,他們到底怎麽樣了?


    一種恐懼,比自己墜崖時更加令人緊窒,心髒緊緊地抽痛,縮在一起。


    小小的臉龐毫無血氣,隻剩下雙唇上兩片被凍的青紫。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一步一步,小心地走著,以手中的樹枝拔開雜叢,她不禁暗暗慶幸自己自小是在樹林裏長大,深不見人的林子,無論是在哪個山頭,她都會覺得一種莫名的熟悉。


    “藍……兒……”


    白霧打濕梢,耳邊是誰在呼喊?


    可是幻覺?


    “藍……兒……”


    聲音很弱,卻真真實實地再次傳來。讓她如何相信,在這裏會聽到與他極為相似的聲音,可是那個聲音如此相似,相似得讓她幾乎忍不住掐住自己的手指。


    “藍兒……你……在哪……?”


    指尖很痛,切切實實,呼喊的聲音也一聲比一聲清楚。


    沙啞,疲累,虛弱,卻是他的聲音。


    眼眶一下子濕潤了,霧氣從自到外衝上了水晶般的眼瞳。


    “烈!烈……”


    “烈……是你嗎?”


    她張嘴大喊,幾乎是哭了出來!烈,是他,是他!她開始加快了腳步,尋著聲音的方向,她的身影更加匆忙。


    寒冷,痛楚全部都忘記了。


    所有的意識裏隻有一個聲音,夢裏千轉百回的聲音。


    生死隻是刹那,一線之隔,再次見麵卻宛若曆經千年。


    幽幽白霧飄繞的樹林裏,他們終於看到了對方。


    走近,緩緩走近。


    越走近越是害怕,怕是幻影,怕是一探出手指所有的影象都會消失。


    直到對方的體溫溫暖了彼此的身軀,直到對方的呼吸就在唇齒之間,直到心跳的聲音清晰可聞,他們不顧一切地擁抱著彼此。


    高大的身軀不住地輕顫,他還在恐懼與欣喜中徘徊,她早已淚眼朦朧,無法言語。


    然後,他吻住了她。


    深深地,炙烈地,仿佛世界末日又仿佛獲得重生般渴求地吻著她……


    舌尖竄進芬芳的唇瓣裏,與如蜜一樣香甜的丁香緊緊糾纏。


    他深深地嵌著柔軟的嬌軀,如饑似渴,唇舌相交。


    如酒,如花,如蜜,如天堂。


    寒冷逐漸遠離,氣息逐漸灼熱,他靠在她的肩窩喘氣。


    “感謝老天……你還活著……我不敢相信……我好怕……”聲音嘎啞,說不出地低沉,聽在耳裏比醇酒更令人沉醉,她閉上晶眸,漆黑微濕的睫毛像蝴蝶般不停地輕顫。


    不敢相信的是她!


    無需多問,此刻的他會出現在這裏,她幾乎已經想到了當時的情景。


    顫抖地伸出雙手,她環抱住他厚實的肩頭,輕輕地拍著。


    “我們都活著……”無法抑製的哽咽,熱淚滾進他的衣襟。


    小臉埋進他的胸膛,那般溫暖,對她而言這裏就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城堡,即使是地獄之門,她也完全相信,會有他的陪伴!


    ……


    林子裏霧氣繚繞,瘴氣彌漫。


    二人均已受傷,體力不足。半日過去,盡管自某洞中抓了隻野兔填腹提神,一時也難以順利走出這座林子。於是憑借著長期生活在林間的本能,沒過多久,他們就找到了一處山洞。


    山洞在距地麵丈餘高的地方,攀著崎嶇不平的山石,他們爬了上去。


    洞裏比較寬敞,有點陰冷,但已經比他們想象得要幹淨,溫暖。


    朝外看去,洞口上方突起的岩石正好能將外麵的冷氣隔絕開來。藍倪看了看四周,露出滿足的笑意:“烈,看來這裏以前還住過人。”


    殤烈將她拉在身側,謹慎地打量了一番,才放心地點點頭:“或許曾有獵戶將這裏當成天然的獵屋,你看那壁上還有一把弓。”


    “那可好,我們終於可以放心地休息了!”藍倪拉著他往裏麵走去。


    殤烈擁住她,笑了笑。雖然他體內的氣血已逐漸平息下來,但是適當的休息必不可少,他想,巴都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往這裏找來了,自己和藍兒就算在此等候也無妨。


    愛,已經曆了生死,在什麽地方呆著又有什麽不同?


    ……


    火光燃起,照亮了四壁。


    已經過了一日,他們就呆在洞中修養,白天殤烈會出去挖一隻小山雞或野兔回來,晚上,他們彼此照料著,心疼地為對方包裹傷口。深夜,他們彼此相畏,靜靜聆聽著對方的呼吸和心跳。


    突然現,有時候僅僅是那種塌實的感覺,也會遠比任何事情都要來得幸福。


    此時,火紅的亮光照映著她秀美的臉孔,半透明的肌膚潤如溫玉散著動人的光澤,臉頰的線條與尖俏的下巴形成一條完美的弧度。


    她的嘴角微微揚起,突然轉臉對他笑了一下。


    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美麗的笑容,看不到淡漠,沒有了疏離,更不見冰冷飄忽,連憂愁也一並遠去。


    僅僅是一笑而已,最平常最淡然的一笑……


    偏偏這一笑,讓那個側坐在旁邊的男人覺得比天上皎潔的明月還要動人,比璀璨的星光更加美麗。


    幽黑的瞳眸閃爍著,眸子在火光下閃閃亮。


    身體的某個部位在急地蘇醒。


    殤烈的喉頭無意識地滾動了一下,修長的手指咻地一聲收緊了起來。


    該死的!


    他渴望她!全身都該死地渴望著她……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每一顆細胞,都在渴望著她。


    曾經遙遠的記憶像美麗的珍珠,一顆一顆滾了回來。


    金色的床幔,美麗的流蘇;美麗的夕陽,芬芳的草地……甜蜜而令人心醉的相融。


    可是,他也曾經那樣無情地傷害過她,她會連那個一並忘記了嗎?


    一滴隱忍的汗水帶著燙人的溫度自額頭流下。


    “烈,你怎麽了?”關心的話語就在耳邊,不知什麽時候藍倪已經湊近他的身旁,看到他額頭的汗珠,不禁擔憂起來。


    剛才他還好好的,怎麽這會連俊挺的臉龐也感覺有點不對勁了?


    “別碰我……”望見她剛要探過來的小手,他突然頭一側,阻止道。那小手在他的眼裏,瞬間變得比天山雪蓮的花瓣還要晶瑩,他的呼吸不覺粗重起來。


    “烈,你怎麽了?”


    不會是詛咒作了吧?從昨天見麵,她就刻意沒有問起詛咒之事,在二人剛剛經曆了生死線之後,她實在不願意再提及那樣殘酷的問題,可是眼前的烈如此難受,該不會是……


    她簡直無法置信!


    聲音帶著慌張,驚恐――“烈……”


    殤烈突然抬頭,看到她眼中濃烈的情緒,驀然明白她一定是想錯了。


    該死的!


    “我……”黑眸定定的注視著她,黑眸灼熱亮,“我……”他突然偏過頭,一想到自己曾經粗暴的行為,他就覺得自己難以麵對那雙清澈純真的眼睛。


    “烈。”仿佛在他隱忍著巨大痛苦的瞳眸裏看到了什麽,那種眼光……她突然明白了,聲音極其溫柔,帶著一絲他沒有察覺的堅定。


    湊上前去,纖柔的手指緩緩捧著他的臉,他如中了魔法般無法動彈,她凝視著他,水光蕩漾的眸子裏有著堅定不悔的柔情。


    輕輕地,閉上眼睛,她將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曾經――他以為她背叛了自己而傷害了她,最終,他也沒有逼問她原因而選擇相信了她,那麽,她為什麽不能就此拋卻曾經的痛苦記憶,選擇重新開始呢?


    痛苦著的,該用甜蜜來覆蓋,不是更好嗎?


    “烈……我有沒有告訴你……”


    “恩?”這聲悶問尚在喉間,他竟然破天荒地感覺到一絲緊張湧過,嬌豔的芳唇,就在毫厘之間,這絕對是他人生中所麵臨的最大的一次考驗。


    一滴汗再次從額際滾落了下來。


    潔白如藕的手腕似乎不經意地露了出來,她晶燦的眼眸裏跳躍著他沒見過的火花,她的唇更加靠近,幾乎已經碰著了他的唇。


    她聞著他的氣息,感覺到了那具蓄滿力量又繃得直的身軀是多麽地辛苦,皖爾一笑,她低低道:“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很愛你……”


    該死的!


    “我也愛你,藍兒!”


    再也無法忍耐半分,她根本就是在蓄意挑戰他的定力,老天爺,她一定是故意的!麵前這個女子真的是她?


    “藍兒……”


    “藍兒……我愛你……”


    璀璨的星光再現,她緊緊閉上眼睛,一滴比露珠更加純淨透明的淚珠帶著火花的美麗,自眼角溢出。


    這次,如永世珍寶般代表的是她最激動人心的幸福。


    火光照耀著兩具相纏的身軀,深沉的律動,急促的呼吸,輾轉的**……他們彼此給予,彼此奉獻,心與心的契合,從來沒有如何接近,仿佛已是一體,再也無法分開。


    所有的呼吸,所有的真心,所有的深情,全部融入到了火熱的空氣之中……


    夜很長,都是屬於有情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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