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離的影子在婆娑枝椏間漸漸淡褪,她停頓了片刻緩慢收回視線。


    掌心中的身軀同樣嬌小脆弱,因本能的恐懼而僵直著,卻隻覺柔軟得似乎微微用力便會消逝在世間。辰湮的眼神在不遠處殘破的碎石上略略一觸,便飄起落在手心上。那幼小的生命在瑟瑟發抖,眼眸緊閉,蓬鬆的大尾巴筆直豎立,無端顯出幾分可憐兮兮。


    此地說是山道,本也是深林亂木紮根無意夾出的偏僻斜道,斷斷續續,狹狹窄窄。若說一邊的山壁因傾斜度過高少有生長苔蘚情有可原,那麽另一側土坡林地上堆砌的藍黑色石塊便顯得分外可疑,更別提那石塊間還不合時宜得生長著極其豔麗的紅蕊花碩。


    石蘭非蘭,而是石靈——現在石塊已經盡數碎裂,花碩零散一地,隻有原地還未消散幹淨的繁雜靈氣顯示出,這正是被擊潰了靈魅的石蘭。


    徒離雖為幽蘭之身,卻半分沒有其族清華澹泊之態,本體倒是殊美無雙,哪想到脫出妖形來卻是這等乖僻冷傲、專斷邪肆。在他的領地裏,早已不見任何妖精,連少數幸存的靈魅都戰戰兢兢隻求礙不到他眼。這石蘭聚氣成靈,本身性溫少有攻擊性,隻是恰處在這山林風眼口,濁氣之甚少有,聚年成眾,才染了幾分暴戾。


    因其尋日裏悄無聲息,哪怕借了幾許泉眼的靈氣,徒離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約莫是……它誤闖了此地,不知怎的引起石蘭暴動,徒離顧念著她,才對這些靈魅下了狠手。


    許久之後,微微歎息。指尖一探,渡了道元氣過去。無論是畫眉,還是鬆鼠,這樣小的身軀能容納怎樣的魂魄呢,更何況,是將仙人的殘魂硬生生禁錮在內。他原是何等孤傲,貶落凡塵化生為人已是無法言喻的折辱了,那來自於上古琴靈傲華曆經世事凋敝輪轉無常,依然流淌在他的魂魄中不散。她雖口口聲聲說願他棲宿為獸離卻凡塵,可……她原也舍不得他這般的。


    “為什麽要走呢……留在我身邊不好嗎?”她低低的柔柔的這般說道。


    她會為他尋找合適的宿體。會為他探得破解命途的法門。會生生世世為伴,永不言別離。卻就是……無法開口訴說。如此,要怎樣才能讓他信她?


    此話一出,仿佛打破了沉寂的水麵。駭浪重疊擊潰了還算平靜的氛圍,掌心中的鬆鼠猛然間睜開雙眼,蓬軟的毛發在瞬間如刺蝟般直立起來,從那喉間發出的“吱”也是尖銳淒厲,因身形被約束無法脫離,尖銳的爪子已然下意識抓進了她的血肉中。


    鬆鼠本性怯懦,若不是知道這小小的身軀中藏著龐大的靈魂,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它會有這樣強烈的攻擊性。


    蘊藏著靈氣的香甜血液順著爪子淌出,她的臉上毫無動容,靜靜望著那對漆黑的眼珠——圓溜溜的外形並沒有那眼看上去可愛討喜,此刻的情狀甚至帶點莫可名狀的猙獰可怖。


    “別怕,”她恍然說道,“我欠了這世一個因,才存留至今……我是注定遇上你的。”


    某種程度說來,她並未撒謊。隻是不曾講全。


    指尖一點,血珠脫離掌心連成一貫,略略一劃,已灌注入它口中。血珠中靈氣化開,侵入五髒六腑,順著奇經八脈清除積聚的濁氣。它似乎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源自身體的本能太過頑強,無力癱軟下來。在它的眼神徹底迷蒙之前,她點了點它的眉心:“切莫妖化。若成了妖……再換宿體便不易了。”


    曆經血塗之陣的魂魄,因殘缺,原本便會被新鮮的血肉之軀吸引。某些意義上,正是因了這樣的特性,才利於渡魂之術。無論是獸,還是人,將死之時,七魄逐漸散去,三魂尚在體內,正是魂魄不定之時,更有可趁之機。這也便是他總是選擇將死之軀奪魂的緣由。


    畢竟,鬼差隻會在特定的時間對待特定的人才會前來接引,眾生罔罔皆由冥冥中的力量牽引前往地府,隻要選擇的宿主小心些,便不會直麵地界。


    被迫拘於獸體並非他願,定是窮途末路,不得不宿居獸體。已經無法控製本能了,獸化妖便是連著魂魄皆妖化,屬於種族的烙印想要再除去,不是簡單的——人和獸,畢竟隔著最本質的東西。


    辰湮看了眼掌心,心念一動,傷口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照樣揣了鬆鼠在袖中,緩緩歸家。


    ※※※※※※


    阿青這一世,塵緣淺薄,命格奇輕。


    她的出世僅能化了早夭之相,虧得師太公得了為她鎮命的法門才養到今日。唯一值得欣慰的,約莫是多年前家破人亡之夜那場月髓雨,百年難得一遇的七星移位正巧趕上,衝刷去命中煞氣,換得這身清靈之軀。多年來所居之處又多為名山大川活水靈澤,餐風飲露亦是常有,年越久,越發入道。


    可是,遇到他,無論她怎樣的命數,都會改變。就如同遇上她,他的命軌,定然也會生許多變數。


    此間夜色寂清,她坐在漆黑無光的屋中一動不動沉默,窗外的天穹烏雲蔽月,連周身環繞的藥香似乎都淡了那麽些。


    這一坐,就坐到東方發白。


    晨間山野天光夾帶霞彩絢爛無比,她像是終於回神般,將視線從虛無縹緲的某一點上收回來,扭頭注視著周身的籃子。鬆鼠在窩中迷茫得動了動爪子。


    相比這灰撲撲的一團,早先的畫眉看上去更帶靈氣些,可惜縱然連石蘭那般生靈都能為它驚擾,那畫眉卻在同類相爭中被硬生生啄斷了靈脈。


    小小的耳朵尖微微一抖,柔軟而濃密的毛也跟著動起來。


    其實並不醜,鬆鼠本就是可愛活潑的外貌體型,若是不擺出那般靈肉不協調的恐懼而猙獰的模樣來,怎麽看都能讓人的心軟乎下來。清醒的鬆鼠睜開烏亮的眼睛,許是覺著舒適,柔軟細長的身體不自覺弓起,打了個懶腰。


    極為人性化得拿眼珠子打量了一圈後,身體上弓的力道陡然加大——似乎是瞬間明白自己的處境,在看到辰湮的第一眼已經警覺甚至本能得害怕——原本鬆軟的大尾巴隨著身體再次豎直,從喉嚨裏發出威脅的吱吱聲,極為緊張得注視著她可能有的任何動作。


    ……恐懼,驚惶,甚至是……敵視。


    她靜靜望著它。眼神依然淡淡的,卻令人無法否認那一抹溫柔。


    身為人的時候,要撬開那顆心髒已然不易;身為獸,與人本身就帶著無法跨越的隔閡,因為自身的渺小,恐懼著這天地這自然,恐懼著凡人恐懼著自身……想取得信任何其艱難。


    所以……隻能繼續罔顧他的意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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