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她生在江南。書香世家,閨閣小姐。


    她長著花一樣的好顏色。夫人說她生時,冬日暖陽竟開了滿塘的蓮,是花神托世。許是為了印證著一點,但凡她駐留之地,真的年年歲歲花滿冠蓋繁華盛景。


    她總是靜靜幽幽地笑,微微上翹的眼角,即使是不笑的時候,也仿佛帶著笑意。


    看書,作畫,刺繡,習棋,一點一點消磨著時光,坐在窗前看那些花開得像是要耗光自己所有的生命力一般,不計後果得揮霍,隻求在她眼前開出最美麗的光景。


    與外界唯一的接洽約莫隻有那些永遠看不完的書,以及兄長們討她歡心攜進來的一些女兒家玩意兒。放走最喜歡的雀鳥之後,便連沉默時也沒有什麽能與她為伴。她離不開這地方,身體弱得走幾步都會氣喘,長時間盯著一樣事物看都會頭暈,常年津藥不斷,嚴重時甚至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連她自己都恐有一日或許這樣睡下就再睜不開眼。


    然後她明白為何夫人望著她時眼中總含著淚帶著愁,一年難得見幾次麵的老爺明明無比關心她卻為何每每避開不與她交談,哥哥們變著法子讓她開心,侍女麵上總藏不好那些憐惜與歎惋……她總是在笑著的,即便是蒼白如紙依然笑著。


    她想她莫不是天生沒有心,不然怎的就感覺不到悲傷呢?沒有自憐,沒有哀歎,旁人的憐愛她能理解,卻入不達胸膛,隻是沒心沒肺般數著時間逝去。約莫是知道自己活不久的,清晰得認識到了這一點,便連控訴紅顏薄命命運不公也省去了。


    就像一朵花開到極致,總會凋謝,既然終要凋謝,那麽是不是開到極致,似乎就已經不那麽終要了。終究不過是一點遺憾罷了。


    她並不孤獨。因為她一直記得自己要等待什麽。


    ……可是等待什麽呢?等待一個人?等待一件事?等待一樣物?她自懵懂以來似乎總牽掛著什麽,冥冥中有聲音一直在提醒著她不要忘卻,偏偏又那般模糊那般朦朧,她看不透也辨不清,隻能任它獨自糾纏。


    她就這樣像幽穀中的花兒一般長大,慢慢長慢慢等待。她想著,或許有一日遇到了,她就會想起來——不,隻要親眼見上一麵,她一定就能認出來的——可是,她甚至沒有熬到及笄的年華便已早夭。


    孱弱的身體連呼吸都再支撐不起,她形容消瘦枯萎在這一生都沒有踏出半步的閨閣,正是花開似錦的時候,厚重的藥味漫著脂粉卻壓得一絲花香都透不進來,她躺在那裏,看自己的視野慢慢失了色灰白黯淡,直至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依然記不起來自己在等待的,是什麽。


    ※※※※※※


    第二世她生在普通的莊戶人家。


    睜眼時的驚詫是為這發生在自己身上莫可名狀的遭遇,如此不可思議,饒是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原以為那一段命途走到最後便該是生死兩隔,永絕人世,卻不防,竟還有重見這天日的時候。


    她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漏喝了一碗孟婆湯,以至於對於前世的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但她亦是如此肯定記得自己未入地府也不曾進得輪回,那一條黃泉道沒有走,那一座奈何橋未過,便是前世那一閉眼,今生就如此般自然展開。


    她思考這些問題思考了初時的好幾年。難解。無解。年少時終於放棄這樣的疑問,睜大眼睛環顧四周,開始小心翼翼地接受這與前世迥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身體依然不好,若說是糟糕也不為過。上一世家境極優,各種名貴的藥材吊著命都沒熬過幾年,更況得今世不富裕。請不來好大夫,用不起好藥材,多活一刻都是受折磨。繈褓中,每每疼得大哭時,大嫂整日整夜抱著她哄著她,娘親就在邊上一麵刺繡補家用一麵不住地抹眼淚,可憐她連哭聲都猶如幼貓般細若遊絲。


    總是窮苦人家有窮苦人家的活法。到她稍長一些,能夠控製自己的行為了,她看上去似乎也讓人放心了很多。因為哪怕疼到衣服底下的肌肉抽搐皮膚滲出血,她都能安安然然笑出來,不露一點端倪,然後磕磕碰碰的竟也這樣艱難地活下來。


    虧的是全家老小隻有她一個女娃,又是幺兒。娘親爹爹寵她到了骨子裏,兩位哥哥嫂嫂更是待她如珠如玉,便是有些時節生活拮據,卻從來不會少了她短了她的。


    她生來眼角下就帶著一點淚,嫂嫂說她上輩子一定過得很苦,她越長,反倒待她越好。


    小哥哥與鄰裏的孩子們一起玩兒時,從來不帶她,隻讓她在邊上看,說她是瓷做的水捏的,一不小心就會碎了化了。她就搬把小凳子坐在門口靜靜望著,白皙的肌膚精致的眉眼,跟村裏的黑黑壯壯的女娃兒一點都不像,簡直比畫上的人兒還好看幾分。


    許是前幾年她的病鬧得全村子都知道,人家也不敢抱她,隻遠遠站著使勁往她臉上瞧,衝她爹爹娘親打趣,說這樣的農家裏竟也能長出隻金鳳凰。


    可金鳳凰長到了十歲,還是沒有等到自己要等的。


    她在這時光裏揣度了無數回自己在等待的究竟是什麽,卻始終找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對於那件未知的東西,她掛念著,牽係著,一天一天熬著,想著這輩子她定然又等不到了,就像那生生從自己血肉和靈魂裏剮去的東西,今世再無得見的一天……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又撐不了多久了。


    那年元宵,她被小哥哥小心翼翼抱出去看花燈。天寒地凍,怕惹了寒氣,她在屋子裏被悶了大半個冬天,娘親說再悶下去會悶壞的,於是趁著這天熱鬧她就被帶出去看花燈。


    家裏這兩年條件好了,小哥哥像是青苗拔條一樣瘋長,跟爹爹一樣高大健壯,虎背熊腰。她家的男人都仿佛一個模子裏烙出來的,女人也豐滿壯實,偏偏她就不一樣。雖是長得好看,十歲了還是瘦瘦小小綿綿軟軟像人家六七歲一樣。


    她坐在小哥哥肩上,抱著小哥哥的腦袋,看絡繹繽紛的彩燈,看川流不息的人群,看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繁華歡騰的景象。


    然後,她的視線忽然定住,遙遙望著這街的某一角。隻是刹那,連她自己都沒看清前一秒落入自己視野的是什麽人,陌生的人群就再度充斥了整個視野。


    背道相馳,小哥哥毫無知覺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笑著把有趣的東西指點給她看,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她回過頭,茫茫然然望著,帶著惶惑與不安,胸腔中空蕩蕩的部位似乎被什麽東西填滿又在瞬間被抽空。


    ……是那個。一定就是那個了。


    她想著,她要等的,一定就是那個人。是的,就是那個人。


    她甚至沒有看清那人長什麽模樣,是什麽身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隻是人群中那一眼,她就知道,一直以來,自己是在等待一個人。


    但她等不到了。


    她在春暖花開的時節便閉上眼睛。腦袋裏仍然還是元宵時的燈會。她所看不清楚的人在光影裏晃動,晃動,最後又消散成鏡花水月。


    全家守在她身邊,娘親呼天搶地得哭嚎,連幾位哥哥都在抹淚,她想安慰說,不要哭,這輩子過得很安然,很快樂,她很滿足,可惜她再說不出話來。


    ※※※※※※


    第三世挨著殘疾,她出生沒多久便被遺棄。


    她的眼睛在娘胎裏沒生好,因而這輩子是看不見的。


    老天爺總是不待見她,但偏偏又對她很是眷顧。她在瀕死之前被一個山野藥師撿走,小心翼翼拾掇著,竟也給救活了。


    許是遺棄與失明已抵消了她這生的大部分磨難,身體倒是比前兩世都要健康得多。她隻慌得自己看不見,若是遇到了她等了兩世的那個人……若是認不出來怎麽辦呢?每每一想到,便連她都忍不住無措起來。


    她對自己的胡思亂想總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篤定,果然一語成讖,這一世還是荒廢了去。


    她七歲那年養父藥師離世,她是被師兄帶大的。師兄應下養父會照顧她一輩子。等她長到十六歲,師兄便娶了她。他憐惜她如同至寶,寵著,疼著,十年如一日得不變更。可她沒有多少能幫到他的,也沒能給他留下一點血脈。隻能那樣守在家裏,守過一年又是一年。


    後來她生了病,身體又每況愈下。師兄有一年上山為她采藥,卻不慎摔落山坡,被山腳的獵戶發現,奄奄一息掙紮著也要回到家,就是為了安置好她,逼著她發誓好好活下去不輕生。


    他怕他前腳離世,她後腳就跟了去。他明知道她眼睛看不見,身體不好,他又不在身邊,她撐不了多久的。卻還是不舍得。怎麽都不舍得。


    她應下他會好好活著。鄰裏秀才家的媳婦幫她料理的後事。師兄把自己攢了半輩子的積蓄都給了人家,隻求他們幫他照顧好她。而且前兩年他救活了秀才家溺水的孩子,有這份恩情在,他們照料她就越發盡心盡力。總歸,誰都知道,她活不長了。


    該喝藥的時候喝藥,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身體稍微好些的時候她會坐在院子裏曬曬太陽,看似沉默安然的模樣。她也知道自己命不久了,就算再努力都拂不去死亡再次降臨的陰影。因為應下了師兄,所以她努力得活,努力得掙紮。


    這輩子她依然沒等到要等的人。她不怨命也不怨天。因為她知道,或許,就算那人站在自己麵前……她也認不出來。


    她就那樣沉默得感受周身的一切。秀才家的孩子跟他爹爹當年一樣聰穎。三歲啟蒙,一年已經識得上千個字,能背下《三字經》《百家姓》,今年已經開始讀《詩》。隻是性子沉穩了些,不愛玩也不愛鬧,捧著一本書看能乖乖坐一天。


    她聽他念書。清清脆脆的聲音,溫溫靜靜的模樣。她想她小時候約莫也是這般模樣,安靜得不像一個小孩子。


    她與那孩子待在一個院落裏,不知道過了多久,卻始終沒與那孩子交談過。


    從師兄離世起,她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秋風乍起的時候,她熬到了頭。可即便是閉了眼,她的世界還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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