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眾人尚在發怔,沈禦離膝行上前兩步,急切地道:“父皇,昨日迎親花轎初至王府,陳氏便口出狂言、自行下轎,此事乃百餘賓客與滿城百姓所共見,絕非兒臣信口汙蔑!鑒於此舉大異尋常,兒臣認為陳氏身患癔症言語顛倒,其所言所行不能作為論罪憑據,請父皇明察!”


    昨天慶王府門前的那場鬧劇,宮裏自然是知道的。


    皇帝黑著臉想了半天,盯著沈禦離問:“你給朕一句實話,那個奴才到底在不在你那裏?”


    沈禦離頓了一頓,低下頭,咬牙道:“繞林已被父皇下令賜死,兒臣深知父皇苦心,不敢銜怨。”


    “你說謊!”陳令婉扯著嗓子叫了起來,“那個狗奴才昨日明明就在府裏,今日一早才失蹤了,你剛剛在夾道裏還向我質問他的下落,汙蔑我弄走了他……”


    沈禦離立刻反問:“怎麽,我剛剛在夾道裏不是在嫌你年老、要殺你嗎?”


    陳令婉本來是在以哭為武器博取同情的,這會兒真的鬧了滿肚子委屈,一時卻又哭不出來了。


    沈禦離一點也不慌,偏過頭去認真地看著她,完全沒有不許她說話的意思。


    明明兩個人都說了一堆謊話,這會兒拚的就是誰演得更像真的。


    陳令婉定了定神,抬起頭來:“陛下,臣女不知道那個奴才在慶王府藏匿了多久,但昨晚他的確在!此事在王府人盡皆知,請陛下明察!”


    皇帝揪著胡子,沉吟不語。


    葉貴妃秀眉微蹙,一臉為難:“照理說,此事倒不難查。隻是……處死繞林是當時羽林衛奉陛下口諭辦的差事,照理說不該有誤……”


    “那也未必啊,”林才人低頭把玩著手指,悠悠地道:“最近慶王殿下的風頭盛得很呢,朝中的趙太傅、秦尚書、柳侍郎、古侍郎、張禦史……那麽多人爭著替他說好話,咱們羽林衛偷偷賣個人情給他又有什麽奇怪?”


    此話一出,皇帝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愈發陰沉了幾分。


    沈禦離抬頭看了一眼,冷笑:“林才人對朝中的事了解得不少啊。”


    “行了!”皇帝黑臉拍桌,打斷了殿中的爭執:“吵吵鬧鬧成什麽樣子!小昌子,你帶人去慶王府查問繞林下落!查清楚之前,四皇子禁足聽水軒,不許回府!陳氏,你先回娘家去吧!”


    陳令婉慌忙叩頭謝恩,葉貴妃卻又悠悠地補充道:“記得請個太醫過府看看病,癔症也不是小事,不要諱疾忌醫。”


    “娘娘,我沒病!”陳令婉委屈得又掉起了眼淚。


    葉貴妃沒有跟她爭執什麽有病沒病,隻是一臉憐憫地看著她,明明白白就是用的看傻子的目光。


    林才人嘴角一撇似乎還想說什麽,葉貴妃回過頭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怯生生軟綿綿,卻不知怎的就把林才人的話給嚇了回去。


    陳令婉急了:“陛下,貴妃娘娘,我真的沒有……”


    “陳小姐,”沈禦離忽然開口截斷了她的話,“剛剛成婚就鬧到這份上,可見你我實在無緣。橫豎本王昨夜未進新房,也不算玷汙了你的清譽,不如你此番回相府順便也把嫁妝帶回去吧,就算父皇允了你的求肯,準咱們和離了。”


    陳令婉抬頭看著他,神色怔怔。


    她本來應該很歡喜的。


    因為顯而易見,沈禦離此刻的處境已經十分糟糕。隻要小昌子他們查到繞林曾在王府隱匿的證據,沈禦離就會被扣上好幾個不小的罪名,很可能徹底失歡於皇帝。


    這個局勢之下,順利和離獨善其身真是再好不過了。


    可是,此時的陳令婉心中卻忽然有些不願。或者說,不安。


    因為,“癔症”啊。


    如果“陳六小姐有癔症”甚至“陳六小姐因癔症被慶王休棄”這類流言傳出去,她後麵所期待的一切就全都成了泡影。若是那樣,她今日折騰這一場是為了什麽?


    “不,不行!”陳令婉脫口而出,“我不和離!”


    沈禦離低低發出一聲冷笑,嘲諷地看著她。


    陳令婉察覺到殿中那些探究的、驚詫的目光,忽然覺得心中發寒。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走上了絕境。她與慶王已經徹底反目成仇,不可能有好結局了。“和離”是她說的,此時反悔毫無道理。


    為今之計,隻有一條道走到黑,方有出路。


    思及此,陳令婉抬起頭來,改口道:“既然慶王有意和離,臣女自然無有不遵。”


    說話同時暗下決心:回頭設法向二皇子求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繞林那個狗奴才找回來!


    隻要慶王欺君罪名證實,她就還有法子挽回“癔症”的名聲。而且,隻要二皇子信她,她就還有機會!


    事情至此就算告一段落了,林才人麵上露出一絲惋惜,歎了口氣:“唉,好好的一樁婚事,怎麽就……”


    “你也上躥下跳得差不多了!”皇帝砰地向她丟去一隻茶碗,“好事沒有你,壞事總有你在煽風點火!你給朕滾回你宮裏去,不許再出來生事!”


    林才人呆了一呆,不太明白這把火怎麽就燒到了她的身上。


    這會兒卻沒有人來為她答疑解惑。皇帝帶著一肚子氣拂袖走了,其餘嬪妃公主也各自找借口散了,就連高貴的十九公主也沒有向林才人多看一眼。


    沈禦離向葉貴妃淺施一禮,平靜起身徑直回聽水軒去,其間並沒有同任何一個侍衛或者太監多說一句話。


    專門有人盯著他呢。


    皇帝多疑,不管他跟誰有所交流,以後都有可能成為他與外人勾結的證據。


    所以沈禦離隻能表現得平靜。


    隻是,看著聽水軒門外多出來的那兩個小太監,他的心裏還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陣煩躁。


    繞林存在的消息不許說與外人知道,這是王府中一早就囑咐過了的。


    但,這一批太監和婢女都是建府之初宮裏撥給他的,人品性情都尚未摸清,可靠程度可想而知。


    更可慮的是,萬一木頭他們恰在這時候把繞林尋了回來……


    怎麽想都覺得,這一局幾乎是必輸。


    不過煩歸煩,沈禦離倒沒覺得大難臨頭如何如何的。他臉皮厚,心又黑,即便是在絕境,通常也是能為自己求到一線活路的。


    大不了再重新從小叫花子做起就是,他又不怵!


    ……


    慶王府昨日迎親今日和離的消息短短幾個時辰就傳遍了全城,成了京都百姓們茶餘飯後最大的談資。


    但這個“全城”,並不包括離東城門不遠的那座荒廢的小院。


    小院大門外麵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一看就知道至少有幾年不曾打開過。歪七扭八的院牆坍塌了一角,又被院裏叢生的野草補上了。


    看了這樣的小院,任誰也不會想到裏麵的屋子居然收拾得頗為幹淨。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在窗下坐著,披著一領灰撲撲的鬥篷,眼中含淚,委屈兮兮。


    她對麵是個白衣的少年,眼角上揚,一臉邪氣,正凶巴巴地說話:“……我又不是母麻雀,我還能把你這顆臭蛋叼過來不成?當然是你自己自願跟著我來的!昨晚是誰說沈禦離那個小崽子娶了王妃遲早會害死你、求我帶你走來著?怎麽這會兒後悔了,又要賴我?”


    這少年當然就是貓妖薛玉郎。他對麵的小麻雀繞林擦擦眼角,既委屈又迷茫:“你說的這些事,我一件都不記得啊!我隻記得沈禦離讓我在台階上跪著,再後來我就在這兒了!你這個人壞得很,誰知道是不是你把我拐來的!”


    “呸!”薛玉郎啐她,“我拐你幹什麽?又不好吃,又不好玩!有這時間,我去禦膳房拐條魚不好嗎?”


    “問題就出在這兒!”繞林跳了起來,“你薛玉郎從來沒善良過,我才不信你會從王府‘救’我出來!”


    “你說我沒善良過?”薛玉郎被她氣得夠嗆,“哪次你出事不是我救你?那個小崽子有我對你好嗎?他隻會把你當奴才使喚,還會把你丟出去給他老婆出氣!”


    “才不會!”繞林立刻跳著腳反駁。


    薛玉郎嗤地冷笑了一聲,懶得跟她爭辯,起身摔門就走了出去。


    繞林看看被關得嚴嚴實實的門窗,氣得跺腳:“喂,你倒是放我出去呀!”


    “你要去見那個小崽子,休想!”清冷的少年音從窗外遠遠傳來。


    之後就再也沒了動靜。


    繞林在屋子裏轉了幾圈,發現這小破房子的密封做得居然極好,窗戶都是從外麵釘上的,門也結實得不像話,簡直就像是專門為了關人而存在的。


    當然門窗再謹嚴也攔不住她,但要逃跑畢竟還是要等到天黑,她還有整整一個下午要熬。


    小麻雀很是氣惱,一口氣繞著桌子轉了二十來圈,期間罵了那隻貓二百來遍。


    罵完了卻還是要好好想想對策的。這一上午,薛玉郎跟她說了不能住王府的幾百條理由,她當時雖然一一反駁回去了,心裏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犯了一點嘀咕。


    畢竟,事關性命呐。


    照薛玉郎的說法,沈禦離不但會把她交給陳令婉出氣用,而且可能會因為陳令婉的讒言而打她、罵她、扒她皮抽她筋……


    繞林一概不信,而且還覺得沈禦離如今被媳婦管著挺慘的。


    因為他那個老婆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嘛!


    她是一定要回去的,唯一需要考慮的是,這件事傳到皇帝耳朵裏會怎麽樣?


    皇帝要殺她,這件事沈禦離早就說過,繞林卻是在今天薛玉郎反複提醒之下才想起來。


    所以,要避著皇帝咯?


    又要去找沈禦離、又不能讓皇帝知道,繞林想來想去,怎麽想都覺得沒有辦法了。


    小太監繞林,必須死。


    ——但是小姑娘繞林可以活著呀!


    會化形的小妖怪就是不怵,闖了禍解決不了,那就解決掉那個闖禍的身份!


    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隻要有皇帝在,沈禦離終究是不自由的,而宮裏那些吊死鬼啦斷頭鬼啦那麽多麻煩事就始終解決不了。


    不是辦法啊。


    繞林思前想後,決定還是要回去跟沈禦離商量一下。哪怕沈禦離真像薛玉郎說的那樣打算害她,她也沒辦法對大美人它們的事置之不理。


    “唉,真是操不完的心喲……”小麻雀靠在門邊,唉聲歎氣。


    誰叫她善良呢?


    好容易熬到了天黑,繞林戳破窗紙用原形從屋子裏逃出去,然後又變作小姑娘,大搖大擺地回到了王府。


    回去之後才知道壞了事了。


    怎麽沈禦離不在王府,還有宮裏的人在這附近凶巴巴地巡邏,好像是要拿人?


    驚弓之鳥繞林第一時間就猜到了是要抓她,逮了隻小麻雀來一問果然如此。問明前因後果之後,她半點兒猶豫也沒有,立刻馬不停蹄又趕往宮城。


    沈禦離跟陳令婉和離了!沈禦離不會拿她的命去討好陳令婉!薛玉郎果然是個大騙子!


    才一天時間就發生了那麽多事,實實出人意料。


    對繞林而言,這些消息之中最關鍵的一點是,沈禦離被關起來了!


    這怎麽行!若是沈禦離出了事,救大美人她們豈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皇帝是個不聽勸的,現在連那個裝神弄鬼的老道士都沒有了,宮城遲早要糟、天下遲早要亂,那些冤魂還是不得安生、還是隻能帶著那一世的怨恨一次一次投胎做貓做麻雀,被困在那座宮城裏永遠也出不去!


    繞林自己也不知是怎的,自從上次在大美人手裏吃了一次虧之後,她就漸漸地總也忘不了那些事,一邊對那些冤魂怕得要死,一邊卻又總忍不住要為它們操心。


    她很早就知道宮中許多麻雀是冤魂所化,可是先前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想這麽多,也不知道如今是中了什麽邪!


    繞林一路唾棄著自己奔回宮城,半點兒也沒猶豫就闖了進去。


    才在牆角站穩,就覺得脖子後麵嗖地一陣涼。


    一回頭就看見大美人就在她身後的牆上貼著。


    果然,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始終都逃不出這幫冤魂的手掌心!


    這一次大美人很生氣,眼中凶光畢露,脖子上一道一道的血痕宛如實質。


    “你還敢跑。”她陰惻惻地看著繞林,“長本事了!”


    “大姐,我這不是回來了嘛!”繞林高舉雙手作服從狀,苦著臉:“我真沒想跑!我是出宮去幫你們想辦法來著!你上次不是說希望天下安穩、希望百姓不受兵災之苦嘛,這麽大的事,我一個小麻雀一時想不明白,當然要出宮去想幾天……”


    “你已經想了很多天,主意有了嗎?”大美人問。


    繞林慌忙點頭:“有了有了!大姐您看,您現在是出不了宮城了,要想天下百姓過得好,還是得靠別人!所以嘛,隻要這天下有個好皇帝,您發愁的問題就好解決了呀!”


    “這我自然知道,”大美人並未被她唬住,“所以你出宮去找好皇帝去了?你找了誰?據我所知楚氏宗親已被姓沈的屠戮殆盡……”


    “一定要找姓楚的嗎?”繞林挺著胸膛反問她,“姓楚的已經沒有合適的人了,如果你寧可讓百姓受苦也要姓楚的當皇帝,那就不要說什麽心係天下百姓,你的心裏隻有姓楚的!”


    “你混賬!”大美人怒不可遏,“天下是楚家的,當然要找姓楚的!”


    繞林趁她不備倏地往花叢裏一縮,尖聲叫道:“那你去找一個姓楚的傻子來當皇帝好了,天下隻會越來越亂、百姓隻會越來越恨姓楚的!再過十年二十年,天下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姓楚的好了!”


    話未說完她整個人已鑽到了花叢後麵,大美人卻又閃身追了上來,在她耳邊問:“你是說……楚氏大勢已去?氣數已盡?”


    繞林並不完全明白她的話,糊裏糊塗點了點頭,學舌道:“氣數已盡!”


    大美人神色淒愴,似在發怔,卻揪著繞林不許她走。


    如此僵了老半天,繞林都快嚇哭了,卻聽見那大美人喃喃地問:“依你該當如何?”


    繞林本來以為要遭殃,忽然聽見大美人的語氣這麽軟,一時倒愣了一下,之後才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不如……不管楚家了,隻管百姓?”


    “哼!”大美人的臉又拉長了,“說來說去你還是什麽都不想幹!你就逆來順受,寧肯天下百姓和咱們楚家被那個姓沈的傖夫踩在腳底下——我還是殺了你來得痛快!”


    “別啊別啊!”繞林嚇得抱頭大叫,“我說的不是那個動不動就殺人的皇帝啊!我說的是他的兒子……咱們從他的兒子裏挑一個好的來當皇帝,這樣不就既不用再打仗,也能對百姓好了嗎?”


    大美人不以為然,繞在牆角飄來飄去,一副隨時會暴起殺人的樣子:“那個老賊的兒子,哪有好的?”


    “有啊有啊!”繞林急得直喊,“有個人比你說的老賊好一萬倍了!他雖然是老賊的兒子,可是老賊不喜歡他啊,已經把他禁足在聽水軒了,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殺他!”


    “果真?”大美人有些錯愕,之後沉吟半晌,猶豫著道:“老賊要殺的,多半是好人。”


    繞林瘋狂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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