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靈在推行新政上受到阻力,滿腹苦悶,與朋友交談之際自然少不了傾訴一二。


    凝煙對她說:“你是我哥哥的妻子,在旁人眼中,必然跟九丘是斷不開聯係的。可你同時又是朝炎的帝姬、陛下的親妹妹,行事豈能不顧及維護國之根本?我若是你,當初就絕不會牽頭負責新政,弄得兩邊都不討好。”


    而纖纖最近因為青靈的幫忙而生意大好,一麵數錢數到手軟,一麵回答她道:“我說你就別覺得憋屈了!堂堂帝姬,呼風喚雨的,誰敢對你說不,你就拿出鐵血手腕,一個個全抓進牢裏去!看他們還敢嘰嘰歪歪不……”


    青靈被“開解”得無言以對,到最後還是隻有在慕辰麵前,才能得到些許中肯的鼓舞和建議。


    慕辰說:“任何變革,一開始都會遇到阻力,這是很正常的事,你千萬不要歸咎於自己,總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聽取各方意見固然重要,但要做最終決定的時候也無須猶豫、為了旁人的聲音而違背自己的初心。你是朝炎帝國地位最尊崇的女子,既要懂得維護這份尊崇,也要懂得使用這份尊崇。”


    青靈跟在慕辰身邊,目睹他恩威並施,弘揚忠良恭順、亦刑罰有道,博弈人心的同時,也不斷樹立其至高的威儀,從某種程度而言,竟是比他們那位極擅於算計的父王,做得更加得心應手。


    她開始不知不覺地,在政見和別的許多事上,越來越信任和依賴慕辰……


    淳於琰最先看出了這其中的玄機,好幾次欲言又止,想打探慕辰心中的真實想法。


    然而今日的慕辰,再也不是從前能與他把酒暢談、不分尊卑的知己好友,而是高高在上的東陸帝君,俯瞰蒼生,腳下萬民臣服,連眉眼間都添了一抹比以往更甚的威儀。


    淳於琰就算臉皮再厚,也不能不顧君臣之禮,放肆地去探究陛下的心中事。


    新政推行的消息傳開後,他也曾旁敲側擊地提過一次:“青靈畢竟嫁入了大澤百裏,眼下為妖族謀利益難免引人猜忌,或許另擇人選,替她管理具體執行的部分,會更為合適?”


    慕辰卻隻淡淡答道:“青靈並不喜歡與人合作。她一向自由慣了,從前管理賦稅時跟始襄晉、方山濟都多少有過矛盾,眼下這樣,她倒更隨心些。”


    淳於琰聽出慕辰語氣中的縱容,覺察到他在某些根本原則上的轉變,不禁暗暗稱奇,同時,亦生出些許隱秘的擔憂來。


    說起來,自從青靈嫁去了大澤,他便很少再聽慕辰提到她。


    即便是提到,也隻關乎政局,三言兩語、語氣淡然。


    後來,淳於琰去了憑風城,見到青靈與洛堯相處的那些情景,於是在心裏琢磨著,這對兄妹,終究還是放下了那段孽緣,徹底走出來了……


    再後來,無論慕辰對青靈表現出怎樣的關切與在意,都未曾超出過手足情深的範疇。


    她畢竟是曾不惜一切追隨過落魄失勢的他、為了助他成就大業屢次犧牲自己的人,在淳於琰看來,慕辰如今要怎樣回饋恩寵這個妹妹,都不為過。


    所以,就算往日的慕辰曾經極力反對過青靈插手政事、百般勸說阻擾,而現在卻猶如轉了性情般的對她鼎力支持,甚至推波助瀾,是不是、也可以理解?


    然而主導新政的施行,偏偏將青靈和大澤的聯姻推到了爭議的風口浪尖,又是不是巧合?


    就連在傳聞中與青靈稍顯親密的方山雷,也因此同她站到了對立的一麵。


    淳於琰看不清“因”,卻似乎能看清諸多的“果”。


    這些“果”,都在將青靈推向某個方向。


    某個,斷絕了一切其他可能的方向。


    ~~


    這晚,青靈在淩霄城內的官署處理完事務,揣著滿腹的思考回到府邸,一進內苑,便遠遠聽到疑是淳於琰高聲談笑的聲音。


    青靈火氣上湧。


    想她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幫助淳於琰之流的妖人謀求福利,結果這廝倒隻顧自己瀟灑,天天跑到她府中混吃混喝,守著凝煙聊些無關民生大計的閑事,把從前說過的豪言壯語全拋諸腦後了。


    她快步踏入院落,恰巧撞見淳於琰背對著自己、正從席地而置的酒案旁站起身來,嘴裏還在念叨些什麽。


    青靈從後麵踢了他一腳,“你要不要臉啊?不請自來!”


    淳於琰驚了一下,轉頭瞧見青靈,遂咧嘴笑道:“我自然是受了邀請,才敢登門拜訪的。”


    青靈“呸”了聲,有心想再挖苦幾句,但又不想不給凝煙麵子,視線逡巡間,猛然被忍冬花牆下的一道人影定住了目光。


    那人隱在了花牆與頭頂樹冠交織而成的陰影之中,麵容隱隱綽綽,看不真切,唯有一雙此時凝望向自己的眼睛,映著燈盞的柔光,明淨清透卻又色澤深邃,琉璃琥珀般的漂亮。


    青靈腦中轟的一聲,緊接著心跳如鼓,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淳於琰倒是來勁了,虛扶著青靈的肩,把她摁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一麵說道:“這帝姬府雖是你的,但也算是世子的。我受世子之邀來此拜訪,有何不要臉之說?”


    青靈渾渾噩噩地坐了下來,也不敢去看洛堯,抬眼望了下對麵的凝煙,見她抿著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因為兄長的到來而感到欣喜,還是在坐等另一出好戲上場。


    好你這對半妖的小兩口!


    青靈在心裏腹誹道,出了這麽大的事,居然也不事先派人通知一聲,莫非是為了報複我從前的捉弄之仇,特意要趁機看我出醜?我還偏不讓你們看了!


    她鎮定下來,微揚起頭,斜盯著洛堯,“你怎麽突然來淩霄城了?”


    洛堯舉杯啜了口酒,麵上神情跟他妹妹如出一轍的似笑非笑,“我這個人,一向不怎麽要臉,所以不請自來了。”


    他語氣淡淡,似在調侃,然而注視著青靈的目光始終灼灼,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期盼著什麽。


    青靈移開視線,低頭拎過酒壺給自己倒酒,卻發現酒壺裏空空如也。


    淳於琰彎腰從青靈手中取過酒壺,“我正說要去添酒,帝姬殿下稍等片刻。”


    凝煙也站起身來,對琰說道:“你怎知酒在哪兒?我帶你去吧。”


    洛堯目送二人並肩離去,淡笑著搖了搖頭,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他倆,倒還真像是這裏的主人。”


    青靈聽他如是慨歎,想起自他離開京城、自己背後所受的各種流言蜚語,什麽孤獨淒涼、什麽被夫君拋棄的女人,不覺冷笑一聲,“你們百裏氏若肯出錢,我便把這宅子賣給凝煙好了,反正我也不常住。”


    她公務繁忙,又不願對著凝煙和淳於琰兩人整日的含情脈脈、郎情妾意,所以時常也留宿在朱雀宮中。


    洛堯垂目盯著手中的酒杯,淡淡地“嗯”了聲,“將來世子府竣工,我們必是要搬過去的。到時這處的宅子,你若不想留作別院,便賣了吧。”


    青靈琢磨著洛堯的語氣,心中滋味難辨,仿佛一時窘迫一時惱恨,幾次張口欲言,卻又總覺得怎麽說都是錯。


    論口出惡語、鬥狠跋扈,她自詡技高一籌,可若是正常的辯論鬥嘴什麽的,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都不是洛堯的對手。


    兩人沉默而坐,彼此無言。


    過了許久,隱約能聽見前去取酒的凝煙和淳於琰說著話往這邊行來,洛堯突然伸出手,在青靈置於案麵的手背上輕輕覆了一下、隨即撤開,低低歎息一句:“我想你了。”


    青靈腦中又是轟的一聲,熱血上湧,一時竟有些分不清剛才發生的究竟是事實還是幻覺。


    淳於琰似乎沒有看出兩人的異樣,施施然入了座,給眾人添上酒,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閑話。


    洛堯應對得亦很從容,同他談論起東陸近一年來的時局世事。


    青靈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裏翻江倒海地交織著各種情緒。


    她想起兩人分別前最後一次交談的情景,想起她的那些質問、和他的那些回答,想起自己的失望與憤怒,想起他臉上那種幾近絕望的挫敗與哀傷……


    還有她甩給他的一巴掌……還有她落下的淚……


    他怎麽能,就這麽的可惡啊?


    總能讓她的一顆心一起一伏、驟熱驟寒的……


    分別這麽長的時間,杳無音訊。


    她好不容易逼著自己忙起來,忘掉了那些空虛寂寞憤懣,他又突然招呼也不打地回來了。


    還無比矯情地說什麽想她了。


    呸!


    青靈偷眼瞧著旁邊洛堯談笑風生地聊著閑話、唇畔笑意舒緩從容,恨不得像從前在崇吾那樣,撲上去狠狠揪一把他的臉!


    這時,淳於琰開口說道:“對了,你明日入宮向陛下述職,是打算直接去大殿、還是下朝後再去陛下的寢宮?”


    洛堯沉吟一瞬,答道:“等下朝後再去陛下的寢宮吧。畢竟此事牽連甚廣,暫時不便在朝堂之上公開來說。”


    淳於琰也點頭讚同,“不錯,且不說方山氏如今在朝中仍有影響力,莫南岸山的麵子、也是不能不顧及的。”


    青靈腦中驀然劃過一道雪亮,明晃晃的仿若尖刀利刃。


    好啊,什麽想不想的,敢情人家就是回京來述職的!


    那般殷切地對著她甜言蜜語,八成是擔心公務失職受到苛責,好拉著她這個帝姬作擋箭牌吧?


    心坎處又是一縷痛意漾出,糾結纏繞著憤怒。


    她唰地一下站起身來,幾乎帶翻了麵前的幾案。


    “我還有事要入宮處理,你們自便吧!”


    語氣僵硬地拋下一句,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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