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嗎?


    還是,愛過?


    那些甜蜜而美好的時光,山盟海誓的深情,他為她做過的許許多多的事……


    始終,都忘不了、放不下吧?


    他是月色梨花落時令人心動的邂逅,是世間無人可以媲美的芝蘭玉樹,是她所知曉的關於愛情的僅有詮釋。


    青靈身體疲憊地倚著架子、慢慢滑下,跪坐到了冰冷的地上。


    她將臉埋在雙手中,用力地呼吸了幾口,抑製住情緒,說道:“小七,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在章莪山的時候,我問過你,你那幾日去了哪裏、做了什麽。我那時,在心裏拿定了主意,隻要你肯對我說實話,我就再不懷疑你,即使以後為了慕辰,也絕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可最後呢?你還不是騙了我。”譏諷地彎了彎唇角,“說到底,你們這些人,又有什麽區別?”


    洛堯也笑了起來。


    “可他瞞著你,是情有可原。我瞞著你,便是十惡不赦了。”


    他緩緩走到青靈麵前,蹲下身,伸手攥住她的雙手,琉璃目凝視著她。


    “我記得,從前在崇吾的時候,你是不愛喝酒的,如今我每次見到你,你幾乎都在借酒澆愁。師姐,這種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青靈睜著眼,怔怔望了他片刻,將手掙脫開來。


    “別叫我師姐!”


    她偏過頭,“也別假惺惺地裝出一副關心我的樣子。我怎麽樣,都跟你沒有關係了。”


    青靈踉蹌著站起身來,後背挨著隔開了外廂與內室的紗簾,整個人搖搖欲墜,“等朝炎滅了九丘,我自會向父王請命,取消你我的婚約。”


    洛堯沉默了良久,慢慢站了起來,視線卻始終垂落著。他牽了下嘴角,“也對,以慕辰今時今日的地位,再不用你借婚姻造勢、替他集聚力量了。”


    青靈抑製著腦中因酒氣上湧而產生的眩暈,抬臂指著房門,“你走吧。”


    她揚起眼簾,望著洛堯,“今日我對方山雷說過一句話,眼下也對你說一次。不管怎樣,慕辰都是我此生最看重、最在意的人,但凡對他有害之事,我都會竭盡全力去阻止,哪怕手染鮮血、哪怕傷害無辜!所以,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最好想清楚後果!我身上的權財榮耀都是半路得來的,沒有什麽舍不得!”


    要拚個玉石俱焚、身敗名裂,她有何懼?


    洛堯仰起頭,視線觸向屋頂幽暗的虛無處,默然半晌。


    他緩緩闔上雙目,一瞬後、又旋即睜開,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屋子。


    青靈苦苦支撐著身體的氣力消失殆盡,下意識地拉住身後的門簾,卻“哧”的一聲扯落了簾紗,晃晃蕩蕩地飄了下來。


    蚌燈銀輝中的臥室一時靜謐無聲,交錯斑駁著叫人心神混亂的縹緲帛影。


    ~~


    接下的數日內,青靈一直留在了朱雀宮,在議事的偏殿與始襄晉等大臣處理賦稅事務。


    方山雷失了手臂後,隻能從原先軍中的職位上退了下來,在方山修的安排下、開始參與到朝內外一些政務中。皞帝憐惜其遭遇,也很通融地分配了兩個要職:一個是涉及刑、吏的朝內監察,另一個則是取代方山濟,參與到青靈主導的賦稅度支事務中來。


    跟年紀和資曆都尚輕的方山濟相比,方山雷畢竟是作為家族繼承人被培養長大之人,無論是對政務程序的了解,還是具體處理調度的方法方式,都更為得心應手、麵麵俱到。


    同僚中的明瞻遠和邱相夷,皆是大王子慕辰的心腹,眼下瞧著方山雷比先前的那位族弟高明出不止一大截來,心底都暗暗生出擔憂。


    方山修把子弟安排進來,無非就是起一個監視製衡的作用。從前要想糊弄那個沒什麽經驗的方山濟倒還容易,如今來了個方山雷,隻怕好多事再要想瞞天過海,就難了!


    明瞻遠和邱相夷在下麵火急火燎,而手握全權的青靈倒似乎全然不曾在意,再沒有了當初皞帝把方山濟安排進來時那種激越的抵觸情緒。


    她坐在主位案後,隨手翻看了幾頁文書,對並位而坐的始襄晉淡淡道:“這幾件事、連同大澤的預貢稅,就煩請始襄大人操心處理好了。”


    始襄晉聞言,有些惴惴不安,“這……”


    他名義上雖是朝內負責賦稅的主管,可自從青靈持著皞帝的禦令參入進來,行事極為風激電駭,又是大澤百裏未過門的媳婦,始襄晉便漸漸養成了凡事必與帝姬商討而行的習慣,主動自覺地將手中實權交出了一大半。眼下聽著青靈的口氣,竟似有了放權之意,不覺心頭陡生疑慮。


    他下意識地瞟了眼端坐於殿側的方山雷,暗自揣摩著方山大公子的加入、與帝姬態度轉變之間,是不是有什麽不為人知的聯係?可轉念一想,越是這種時候,帝姬不是更應該想辦法收緊權力,不讓身為政敵的方山氏鑽了空子嗎?


    商議完政務之後,青靈便起身告辭返回寢宮。


    方山雷也站起身來,似乎有意想同青靈交談幾句,卻見她神色疏離、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回想起那日兩人的交談,遂又打消了念頭,把話咽了回去。


    青靈回到銀闕宮,便有夕霧匆匆上前稟報:“帝姬,大王子殿下在裏麵等你呢。”


    青靈頓覺腦中一涼,腳步也不禁緩了下來。


    慕辰嚐試著來見她,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剛開始的時候,她以身體不適為借口,躲在寢宮中不見人,接著,又幹脆以忙於政務為由,整日跟朝臣關在偏殿中議事,間接地向慕辰表明了她不願見麵的態度。


    從承極殿上她出麵瞞下了纖纖之事的那一刻起,兩人之間那原本都寧願無限期隱瞞下去的秘密,便再也藏不住了。


    夕霧見青靈麵色沉鬱,又柔婉說道:“王子許是來向帝姬辭行的吧?聽宮人說,他明日就要啟程回軍營了。”


    聽她這麽一說,青靈也不好再尋借口避開,隻得深吸了一口氣,提步踏入了殿內。


    慕辰坐在窗前的紫竹榻上,神情似有怔忡,聽到青靈入內的腳步聲,抬起頭來,麵上看不出太大的情緒起伏,隻清雅微笑道:“回來了?”


    青靈“嗯”了聲,也擠出道淺笑,“回來了。”


    慕辰緩緩起身,走到青靈麵前,低頭端詳她的麵色,“聽說你這幾日身體不適,現瞧著人也消瘦了,這段日子就不要再操心別的事,好好休養吧。”


    青靈點了下頭,沉默片刻,抬頭道:“朝政上的事,我想暫且交給始襄晉去管。反正還有明瞻遠和邱相夷替你盯著,應該出不了什麽紕漏。”


    慕辰色澤深邃的黑眸凝視著青靈,似乎是想看透她內心深處此刻的真實想法,末了,卻隻是頜了下首,道了聲:“好。”


    青靈走到榻邊坐下,見茶案上放著個做工精致的五彩鏤金嵌寶攢盒,便料知又是慕辰送來的什麽新奇珍貴的玩意兒,遂默默移開目光,自顧自地倒了杯茶垂頭啜著。


    慕辰坐到青靈對案,看了眼攢盒,“明日我就要出發南下了。這幾顆丹藥是我從師父那裏求來的,可解百毒之侵。你留在身邊,以防萬一。”


    青靈眼皮抬也沒抬,握著茶杯的手指無意識地劃著杯沿,半晌,低低問道:“當真可解百毒?”


    “當然。”


    “也能解纖纖身上的毒嗎?”


    纖纖和坲度都是用毒的高手,連她自己都不能解的毒,必是罕見之物。青靈再如何想回避這件事,也不能罔顧纖纖的性命……


    四周霎時寂靜無聲。


    就連兩人的呼吸心跳,都仿佛凝固在了突然沉甸起來的氛圍之中,迅速下墜著。


    良久,慕辰開口道:“不能。”


    他伸手取下青靈手中的茶杯,修長微涼的手指握著她,目光堅韌地捕捉著她的視線,“青靈,我……”


    青靈迅速地抽出手,打斷他道:“別說了,什麽也別說。”


    她別過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抑製住翻湧的情緒,“過去的事,再提也沒有意義。以後你要我做什麽、不要我做什麽,我都會聽你的。賦稅度支的事,我不會再插手,跟大澤的婚約,等九丘滅了國,我也自會求父王取消。”


    慕辰是什麽樣的人,她再了解不過。


    他的強勢,他的狠絕,隱藏在了氣若蘭芷的俊雅外表之下,每每一出手,便擊得人猝不及防。


    青靈攥了攥手,鼓足勇氣轉過頭,淚光盈盈的雙目直視著慕辰,“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再因為我的緣故,傷害到其他人?”


    能夠不驚動侍衛地進入慕辰的府邸,從太乙嵯峨陣中救走纖纖,淩霄城中除了青靈,便再無可能有第二人。


    慕辰原本尚不知自己與淳於琰的對話被聽去了多少,眼下聽到她如此說,方確定她是全然知曉了。


    呼吸不覺微微一滯,泄露出了情緒上的起伏。


    然而忐忑、懊惱、畏懼之後,又是翻湧而來的慶幸、釋然、感恩。


    她終究,是懂得他的心意的。


    也正如琰所說,她無論如何,都會站到自己這一邊的……


    慕辰再次握住了青靈的手,微微加了些力氣、不容她再掙脫,好幾次欲言又止,末了,鄭重說道:“好,我答應你。”


    頓了頓,“纖纖的解藥,我會讓人交給坲度。”


    纖纖乃是極重要的一個人證,換作旁時,慕辰說什麽也不會放過這個有可能被人攥住的把柄。但麵對著青靈的盈盈淚眼,他還是妥協了。


    誰也無法猜到,他平靜如水的麵容下,燃燒著怎樣灼熱的情感。


    甚至有那麽一霎,幾乎也是要落下淚來。


    做了那麽多連自己都分不清對錯的事,欺騙傷害了這世上最不願意欺騙傷害的人,她依舊,留在了自己身邊。


    他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彼此懷揣著心事,沉默了一會兒。


    青靈半垂下眼,“我把纖纖交給百裏氏的人了。”


    慕辰的指尖微涼,淡然道:“無妨。”


    青靈又道:“方山雷……已經私下審問過成彷幾次。”


    “我知道。”


    慕辰拉著她的手,輕輕貼到自己麵頰上,低低說道:“這些事,我會處理的。”


    青靈明白,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盤桓、不想再讓自己卷入到那些陰暗血腥的爭鬥中,正如他瞞著她做過的許多事,始終都將她摒除在外……


    他要的是一隻圈養著的籠中鳥,她就做一隻籠中鳥好了。


    不就是柔弱些、安靜些,事事順從他的心意罷了。世上多少女子,終其一生,不也是這樣過活的嗎?


    青靈在心底暗自苦笑。


    反正她又沒有真的想過要嫁人、要權傾朝野,既然做哥哥的覺得有能力護她周全,她又何必逆了他的心意,讓自己活得那般辛苦?


    說到底,做籠中鳥也沒什麽不好的。


    她這一生一世,最想要陪伴的人,不一直、都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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