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問緊張有序的進行著,然而結果卻不盡人意。中書省、大理寺、禦史台三方想盡一切辦法,仍然沒有讓晉王府的那些屬官開口。


    至於京城戒嚴,搜查叛黨一事,也毫無進展。就像和杭州一樣,長安城中風平浪靜,仿佛從來沒有過什麽叛軍。


    “查來查去什麽都沒有查到,孫敕、裴紹鈞、趙世康,你們三個作何解釋?”


    皇帝厲聲斥責,甚至連名帶姓的叫他們,可見是龍顏大怒了。孫敕等三人集體下跪請罪,口稱無能。


    “你們也算是國之棟梁,怎麽在審案上,辦事不利?看來刑獄之事,無人能及馮致遠了。”皇帝負手瞭望遠方,心中又起惜才之心了。


    然而馮徹,此刻還在京兆府。押送晉王回京後,所有人都有意無意的忘記了馮徹這位功臣,連皇帝也沒有讓他繼續插手此事的意思。


    雖然馮徹是斷案高手,為人處世卻不夠圓滑。要是讓他審案,以其較真的性格,不知會審出什麽來。孫敕和趙世康同時側首,二人目光相交之間,趙世康便知此時他必須得出頭了。他進言道:“請皇上再給臣等幾日,臣必定日夜審案,盡快結案,以報皇恩。”


    剛剛皇帝隻不過是心頭一動,並未真的打算啟用馮徹。既然趙世康在此立誓,君前無戲言,皇帝便順水推舟道:“朕就再信你們一次,退下吧。”


    三人走後,邵安覲見。皇帝開門見山的問道:“當初,你有沒有在晉王口中套出什麽話?”


    “臣問過,但是晉王絕口不提背後主使者。是臣無能,請聖上降罪。”


    幕後主使要是能那麽輕易問出,還要刑部和大理寺做甚。皇帝當然不會怪罪邵安,又繼續問他:“那你覺得背後之人是誰?”


    “臣以為,或許是晉王舊黨。”


    皇帝點頭,“晉王黨的勢力比我們想像的要大。還有那些屬官,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審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邵安有點難以理解了,按說大理寺的手段,要比地方上厲害得多,況且三位審問官員也非等閑之輩。可過去了這麽久,居然還對付不了一群小小的屬官。


    “晉王在宮中待了有些日子了吧。”


    “是。”邵安心中有些忐忑,看樣子,皇上終於打算見見晉王,而他們兄弟倆,的確該好好的談一談了。


    ※※※※※


    晉王已被幽禁多日了,以他的性子,早就煩躁不堪了。最初的幾日,他身處母親的舊居中,頗為緬懷傷感。幾日後,晉王過夠了一成不變的生活,開始擔心外麵的事了。雖然他知道邵安定會將杜雲齡帶回了相府安頓,為其治傷。但他依然擔憂齡官,想見他,想聽他唱戲。而如今隻是妄想了,沒有齡官陪伴的日子,對晉王而言,真是度日如年。


    這天,本以為以前許多天一樣,死氣沉沉,了無生氣。未曾想,到了午時,長久不再開啟的朱紅宮門忽然打開,太監宮女們端著托盤魚貫而入,盤中散發出食物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晉王詫異的望向來人,果然看到了他的五哥。


    宮女們忙著布置擺放餐具,晉王安靜的坐在皇帝對麵,顯得格外乖巧,卻也疏離。


    “咱們兄弟好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皇帝點來點桌上的一盤水晶冬瓜餃,“朕記得你以前愛吃甜食,特命禦膳房準備的點心,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晉王看著滿桌子的美味佳肴,碧粳粥、糖蒸酥酪、如意糕、吉祥果、蓮葉羹……全是自己愛吃的甜點,便明白五哥是用了心思的。他默默夾起一個水晶冬瓜餃來,嚼了幾下,卻覺得食不甘味,再也沒有以前的那種香甜。


    “謝謝五哥。”晉王放下筷子,低聲說道。


    皇帝聞言,感歎一聲,“你還願意叫我‘五哥’。”


    “五哥,弟弟自知犯了大錯。但我,隻想求個真相……”晉王不顧一切的抬頭問道,“我母妃是怎麽死的。”


    ※※※※※


    邵安焦急的在中書省裏等待著,他不知道皇帝對晉王說了什麽,也不知道晉王有沒有像那天問他那樣,質問皇帝淑妃的死因,更不知道皇帝會如何回答。他隻有等待,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到了申時,皇帝傳召,邵安養心殿覲見。


    然而令邵安意外的是,在去養心殿的途中,居然遇見了東宮太子蘇晟暉。太子與邵安迎麵相碰,避無可避。邵安略微尷尬的向太子行禮問好,太子卻什麽都不說,徑直離去。


    邵安回頭,看著太子一瘸一拐的艱難前行的背影,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邵安進去時,皇帝剛見完太子,還處於極度憤怒之中。見他來了,皇帝怒不可遏的罵道:“朕養的好兒子,居然勾結晉王謀反。”


    邵安完全愣住了,幕後操縱之人,怎麽可能是太子?他懷疑道:“會不會是其中有什麽誤會?”


    “晉王親口供出,太子也已認罪,還有什麽可誤會的。”


    邵安大腦一片空白,在他眼中,太子雖然偏執,但絕不會做出這種無君無父之舉。或許太子也像晉王一樣,被人誤導而不自知。


    “孽障!”皇帝一氣之下,將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部掃落,聲音沙啞的悲憤道,“難道,這就是得到天下的代價嗎?”


    帝王盛怒之下,誰敢多說一個字。邵安和陳懷恩急忙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不敢抬頭。


    邵安俯首於地,驀然憶起在王府初遇蘇晟暉的時候……


    那日,清風習習,落花滿天,安王府花園中歡笑不斷。邵安路過花園時,見王妃正為小世子輕輕擦汗,可世子調皮,又跑到了秋千那裏,坐在上麵努力地想蕩高。可他力氣太小,總是無法如願。安王看到笑了起來,走到後麵幫他推了一把,秋千被高高蕩起。小世子咯咯的笑起來,一個勁的喊:“再高點,再高點!”


    邵安站在樹下,默默看向蘇晟暉,再回想起自身的境遇,心中既羨慕,又傷感,甚至有點嫉妒。世子有溫暖的家,有嚴父慈母,而他,什麽都沒有。可當他現在再看太子與皇帝父子之間的恩怨,卻不知該說什麽了。


    畢竟那時,太子的腿還未瘸。那時,安王還不是皇帝。


    待皇帝怒氣稍減,邵安趕緊進言,“太子殿下年少,或許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利用?”皇帝心中冷笑,“若是心中無欲,別人又如何利用?朕欲……廢太子!”


    果然,皇上還是舍不得重懲太子的。邵安理解皇帝的心情,作為父親,他對兒子有太多了虧欠,還未補償,卻又不得不廢立。


    念及此,邵安叩首道:“太子者,國之根本也,若輕易廢立,則會引起朝野動蕩。曆代來立嫡立長,聖上隻有這一個嫡子,若立庶子,又會發生當年奪嫡之爭。”


    “其他罪朕尚可寬恕,可這是謀逆,朕可以原諒他,但朝臣會同意嗎?”


    那就壓下來。邵安和皇帝心裏都知道這一點。然而要壓下此事,何其難啊。


    “馮致遠怎麽安排?”皇帝突然問道。


    皇上不會無緣無故忽然提及此人的,邵安揣度著聖意,回答道,“京中似乎沒有合適的位置,不如去地方上曆練曆練?”


    前段時間剛罷免一堆刑部官員,位置多的是,而皇帝卻沒有質疑,隨口道:“恩,調出去,你看看哪有空缺,盡快安排。當然,也別虧待他。”


    “臣明白。”邵安心裏有點替馮徹惋惜,在晉王事中,馮徹是第一個發覺謀反的,立此大功,本應調入刑部。邵安曾想把刑部尚書的位置留給他,但現在他也是有心無力了。馮徹沒有上去的理由很簡單,時機不對。


    事後,很多人為馮徹倍感不值,覺得邵相太過眥睚必報了。但也有部分敏感的官員們,已從此事中分析出,皇上和丞相對於謀逆案的態度。


    此後,太子被秘密地軟禁於東宮,對外則稱儲君身體有恙,不見外客。外戚趙世康剛上任沒多久,就被皇帝以審案不力為由頭,撤職查辦了。然而到底廢不廢太子,皇帝卻沒有對邵安明確表態。不過看這情形,邵安心想,還是先將馮徹調出去,將太子謀反之事瞞下再說。


    壓下此事倒是不難,目前知道太子參與謀反的,隻有聖上、晉王和邵安。至於王府屬官,晉王說他們官卑位輕,並不知曉太子也參與了。於是皇帝口諭暫停會審,唯有京中搜查仍在繼續。


    而馮徹,被吏部派任從五品柳州知州,即日離京。


    ※※※※※


    這日正值退衙時分,邵安仍在中書省處理公務,忽然有一小廝求見。那人恭敬的說道:“丞相大人,馮大人請您去他家一趟,有要事相商。”


    “有事在衙門裏不能說嗎?”邵安驚奇,馮徹什麽時候開竅了,居然請上官去他家做客?該不會為了外任一事套套關係吧。


    小廝為難道:“小的也不清楚。”


    “算了,你在前帶路吧。”邵安倒要看看,馮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邵安隨著那小廝,穿過大半個京城,終於在一條小巷前停了下來。小廝抱歉的向他解釋,說前麵路窄,馬車過不去了,隻得步行。邵安望向前方坑坑窪窪泥濘小路,他沒想到,馮徹好歹也是堂堂命官,居然會住在這樣一個簡陋的巷子裏。


    等到了馮府,邵安又驚訝又傷感的打量著周圍,隻見這是一小小的四合院,地方不大,貴在清淨。進屋後隻覺得家中貴重擺設不多,但室內打掃的一塵不染,幹淨整潔。


    邵安到時,馮徹居然不在家,隻有他的夫人和稚子在此。馮夫人荊釵布裙,正圍著爐灶在炒菜。見客人來了,忙出來泡茶招呼。


    家中男主人不在,邵安單獨和馮夫人相處,倍感尷尬。反而是馮夫人不拘小節,不像那些大家閨秀一樣忸怩作態。她端了茶出來,含笑道:“家中簡陋,沒有好茶招待,望丞相見諒。”


    邵安接過,微抿一口,“茶香清幽,夫人客氣了。”


    馮夫人微微一笑,“夫君他腳程慢,恐怕要勞丞相稍坐片刻了。”


    邵安知道她灶上還煮著飯呢,便道:“無妨,馮夫人有事先忙吧。”


    馮夫人也牽掛她鍋中的飯菜,也不再客氣,“那丞相請便,妾身先下去了。”


    馮夫人匆匆離去後,邵安幹坐片刻,深感無聊,故起身隨意走走,來到了馮徹的書房。


    書架上,各類書擺放的整整齊齊,而書桌上,倒有幾分雜亂。隻見幾張紙隨意的亂擺在桌子上,字跡龍飛鳳舞,顯示出寫字者煩躁的心情。


    邵安每次看馮徹的奏章,都是用工整的台閣體書寫的,還從未看過馮徹的草書呢。他一時好奇,便拿起最上麵的幾張,隻見上書: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這是陸遊的詩,沒想到馮徹竟然會寫這種傷感的詩句,真是出乎邵安的預料。他又翻出一張,卻見上麵寫的是辛棄疾的詩: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邵安一愣,被詩句深深的悲憤擊中,他心中有股隱隱的不安,更加急切的繼續翻閱著,卻看到了更悲哀的詩句: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係之舟,問汝一生功業:黃州、惠州、詹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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