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黨,又是晉王黨,看來當初皇帝的顧及沒有錯,晉王黨真的如野草一樣,春風吹又生。邵安的頭越發脹痛,難道蔣嘉閔也是個隱藏的晉王黨?或者是晉王黨通過什麽途徑,賄賂刑部官員,從而偷出了玉佩。


    隻可惜蔣嘉閔已死,再也問不出半點消息了。


    這場由杭州引發的叛亂終究不可避免的延伸至京城。刑部左侍郎顧清譽下獄,刑部其餘官員全部停職,由大理寺介入調查。


    至於杭州這邊,李洪義帶領著禁軍,將城內各個角落搜擦了一遍,可以說是挖地三尺了,可依然是無功而返。邵安和馮徹商量,很有可能晉王的勢力不在杭州,而是在京城。


    畢竟晉王在起義前夕,曾私入長安,他冒險入京是為了什麽,有待詳查。


    算來杭州這麵事情都差不多了,隻剩下最後一件事。監獄中的某人,邵安必須親自見見。


    ※※※※※


    陰暗潮濕的大牢內,邵安冷眼俯視跪在他身前,滿臉汙垢傷痕累累的犯人——張文柏。


    晉王偷入京城時,張文柏作為晉王府屬官,曾陪同他一起到過長安。邵安心道,要說這些屬官哪個最有嫌疑,唯有此人了。


    張文柏此刻鐐銬加身,費力的抬頭,隨意打量著四周的環境。這是一間密不透風的暗室,沒有獄卒沒有衙役,甚至沒有負責堂審記錄的官員。他由此猜到,這次審問是私審,僅有邵安和他二人,所有對話內容不會泄露出去,可見此次審問非比尋常。


    “張文柏,涇州人士,早歲孤貧,從兄就讀。永康十二年進士,初為京兆府櫟陽縣主簿,建昌軍司理參軍;後曆知桂、柳、襄州;再後為晉王府屬官。”邵安緩緩背出張文柏的簡曆,“家世平平,才學平平,政績平平;和大多官吏一樣,毫無亮點。”


    張文柏叩首道:“誰能有邵相那樣的才學和運氣,能夠簡在帝心,出將入相。”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顯得不卑不亢。邵安打量著眼前的人,雖然神色疲憊,情緒卻無任何波動。


    “晉王謀反的事,你全不知情,更無人指使?”邵安翻閱著桌上張文柏的供詞,“真是毫無漏洞的謊言啊。”


    張文柏懺悔道:“犯官不敢說謊,晉王之事乃犯官失察,玩忽職守,犯了瀆職之罪。然而謀反大罪,犯官不認。”


    “是誰指使你的?你們的軍隊在何處?還有沒有同謀之人?”邵安劈頭蓋臉的厲聲問道。


    “恕犯官不懂您在說什麽。”張文柏一臉無辜的望著邵安,十分為難的說道,“若非要說出什麽指使,難道不是丞相您嗎?”


    邵安一拍桌子,怒斥道:“胡說什麽!”


    張文柏輕聲笑起,“丞相忘了,我是誰派來的?”


    邵安自然清楚,是孫敕舉薦,最後他拍板同意的。可惜,他和孫敕千算萬算,千挑萬選,還是查漏了一點——張文柏,乃晉王黨人。


    “莫要混淆視聽,你其實是晉王黨人。”邵安悠悠說道,“你哥哥張文輝,曾為吏部員外郎,死於永康二十一年的那場宮變。”


    “我哥哥跟本不是晉王黨的。”


    “張文輝他……的確不是。隻可惜當時太子他們已經殺紅了眼,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吏部官員歸為晉王黨,遇人就殺。”


    “丞相這話,犯官更聽不懂了。若是那樣,我應該向太子|黨複仇,為何要謀反?”


    這個問題,邵安無法作答。他看著張文柏茫然的眼神,腦海中閃過無數疑慮……


    邵安審問無果,隻得將張文柏繼續關押,至此杭州的事情全部處理完畢。邵安召集裴紹鈞、李洪義、徐磊、馮徹、葉衡、劉汝卿,以及杭州的大小官員,做最後一次集議。


    李洪義、馮徹等人依次稟告了搜查情況,確定杭州城內無叛軍,一切安全。邵安再佐以安撫,杭州的官員終於放寬了心。


    其次商議回京之事,晉王肯定要被帶回長安的。另外還有王府的幾位屬官,晉王書房內所有物品,都作為人證物證帶回。邵安後來又想了想,覺得將晉王的幾位貼身奴仆也帶上,一路上可以照顧晉王。


    最後邵安又說了點收尾的工作,不久便結束了集議。


    ※※※※※


    臨走之時,邵安又來到了晉王房內,此刻杜雲齡正給晉王喂飯,而晉王的情況,還是呆呆傻傻的,不見好轉。


    見丞相來了,杜雲齡放下碗,欲起身行禮,卻被邵安按著坐下,“繼續,不用管我。”


    杜雲齡轉頭繼續喂飯,邵安在旁看著晉王,歎氣道:“他近日如何?”


    “還是不肯說話。”杜雲齡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邵安眉頭緊蹙,“本官即將回京,王爺這種情況……唉,怎麽帶他走?”


    “回京?什麽時候?”杜雲齡一驚,手中動作一頓,心中滿是擔憂和懼怕。


    “明日啟程。”


    這麽快!杜雲齡大腦一片空白,也顧不上喂飯了。他忽然雙膝跪地,苦苦懇求道:“求丞相帶齡官一同上京,齡官一路上也能好好伺候王爺。何況王爺的病情,是離不開人照顧的。”


    邵安扶起杜雲齡,“你可要想清楚了,或許晉王回去,就不再是王爺了。背井離鄉的跟著他,當真不後悔?”


    “不後悔。”杜雲齡毫不猶豫的回答道,他眼中閃過一絲堅定的光芒,令邵安微微懵怔。


    “離開這裏,放棄杭州的根基,重新開始,真的值得?”邵安再次問道,“你又得花多少年,才能聚起那麽多戲迷,傳承戲曲,名揚天下?”


    “說什麽傳承戲曲,名揚天下?齡官不過是想站在明處,堂堂正正做人而已。那麽多戲迷,即使如癡如狂,一擲千金,卻打心底瞧不起我,隻當我是個下九流的。隻有晉王,是真的愛戲,真的看得起我,真心實意的跟我學戲。而丞相您,其實在心底也是看不起我們戲子的,更是反對晉王唱戲的。”


    “我承認,我不讚同。他作為王爺,登台唱戲,有辱皇家威儀。但他作為我的朋友,我也不反對,他喜歡什麽就去幹什麽,隻要他開心就好。”邵安想起年少時,哥哥愛武,他喜文。皇上也並沒有強迫他們必須文武雙全,而是讓他們兄弟各展所長,使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唯有晉王,一生被禁錮在皇室的條條框框中,抑鬱不得誌。


    “至於你,我以前的確是看輕你了。從今天起,我會平等待人,重新認識你。”直到此時,邵安才算是看到了杜雲齡最為真實的一麵。也隻有此刻,杜雲齡才會洗盡鉛華,以真麵目示人。


    杜雲齡聽到此處,極為詫異的抬眼盯著邵安,“丞相……”


    “回京的事,既然你執意如此……”邵安笑道,“也罷,你就充作晉王的小廝,一起走吧。”


    “……謝丞相大人。”杜雲齡深深一揖,行了一個正式的君子之禮。


    ※※※※※


    離去那日,杭州城難得下了一場經年不見的初雪。潔白細小的雪花,從天空輕柔的飄落,剛挨到地麵就化了。彷如一場傷感的送別,又像是無語的凝噎。邵安從葉衡府中出來,看到晉王穿了件淡藍色厚棉襖,外頭又披著狐狸毛滾邊的白色披風。他在杜雲齡的攙扶下立於雪中,似乎與冰雪化為一色了。


    邵安抬手示意晉王上車,杜雲齡見是馬車,忙扶著晉王蹬車,同時暗暗鬆口氣。還好丞相沒有讓晉王坐著囚車一路受辱,而是安排了舒適的馬車,並讓自己隨車侍候。


    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整裝待發,邵安和裴紹鈞作為代表,與杭州眾位官員道別辭行,隨後登車離去。


    車隊路過西湖時,邵安輕輕挑起窗邊珠簾,眺望著那柔情似水的西湖。隻見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1果真是冰花彌漫,水天一色。


    邵安癡迷的看著看著,直到馬車拐了個彎,將西湖遠遠的拋之身後,他才緩緩地放下了珠簾,把自己置身在亙古而寧靜的陰暗之中。


    他知道,那是他最後一眼凝視西湖。沒有晉王的杭州,他不會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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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明朝張岱《湖心亭看雪》。霧凇:水氣凝成的冰花;沆碭(hàngdàng):白氣彌漫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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