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靜的靈堂中,邵安披麻戴孝,盡最後一點孝道。雖然他與父親常年爭執,但對這個爺爺,還是心存感激的。當年,要不是因為爺爺說了一句“邵氏子孫焉能流落鄉野?”的話,此刻他估計還是外麵的一個野小子,進不了邵府,入不了族譜。


    可惜,他的父親,並無他爺爺的氣魄。邵安痛心疾首,要是父親有爺爺的半點強硬,或者有娘親的一絲堅強,那麽事情的結局,必不會如此淒慘。


    然而一切已無法挽回,逝去的終將逝去,該來的早已到來。


    ※※※※※


    泰安元年,安兒歸家。


    昏暗冰冷的書房內,安兒已跪了一個時辰了。等邵老爺到祠堂請了家法回來,推開門,就著門外微弱的天光,便看見安兒筆挺的跪在陰影中,悄無聲息。


    安兒聽見響動,並不做聲。邵老爺見狀一愣,沒想到他真的會乖乖跪地請罰。邵老爺揮手示意下人們都出去,站在安兒身前開始訓話。


    “你入邵府的第一天,進了祠堂,拜了祖宗,明確告訴過你邵家家規,可你如今卻明知故犯。”邵老爺斷喝一聲,“說,偷盜財物,是何處罰?”


    “偷盜錢財,犯者笞六十。”安兒冷靜的背誦道。


    邵老爺藤條一揮,“記得倒是清楚,看看你自己幹的什麽事!”


    藤條打在背上,火辣辣的疼。安兒抿著嘴,挨下這一鞭。流放時,他什麽樣的刑罰沒見識過,他爹這點力道,不算什麽。


    邵老爺沒給他喘息的機會,提著藤條又是幾下。藤條雜亂無章的落在背上、臂上、肩上……安兒起先還能忍受,等後麵打的多了便會很痛,漸漸地身體微微顫抖。


    邵老爺一口氣打了二十來下,見安兒隻是哆嗦,並沒抗刑,心下驚奇。他最恨安兒的固執,當著全家人麵屢次頂撞他,拉入書房打,則誓死不從。非得幾個家丁按著行刑,才能消停。


    邵老爺早已讓年輕力壯的家丁在門外候著,一有動靜就會衝進了。可打了這麽久,安兒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其實邵老爺並不知道,安兒之所以會抗刑,是因為他沒有錯。對於那些欲加之罪,憑什麽讓他乖乖受著?然而這次的偷竊之罪,的確屬實,故而不會狡辯逃刑。


    “呲”的一聲,衣服終於不堪重負,被藤條抽爛了。正當安兒昏昏沉沉,神誌不清時,忽然感到身後一涼,衣服被父親扒下了。


    邵老爺扒開衣服,清楚的看見那縱橫交錯的傷痕,層層疊疊的覆蓋整個後背。他不由得驚怒道:“誰打的?”


    安兒這才轉頭,第一次認真的看了父親一眼。


    “這些年,你去哪了?”


    安兒低頭看著地麵,還是不說話。邵老爺火氣又上來了,但一看到兒子滿身傷痕,什麽也話也罵不出口了。他剛才還奇怪呢,兒子出門一趟,性子居然會被磨平了。現在看了安兒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終於明白性子是怎樣被磨平的。


    安兒跪在地上等了半天,見父親停下鞭打,反而怒道:“你打啊,還剩三十二下。你打完,我就再也不欠你什麽,從此兩清。”


    “還是這麽倔,跟你娘一樣。”安兒的一句話成功的挑起邵老爺的怒火,便不再顧忌他身上的傷,繼續狠狠的抽下去。


    最後幾十下,邵老爺越打越狠,幾乎鞭鞭見血。隨著藤條一下緊逼著一下的襲來,安兒一邊苦苦熬刑,一邊悲哀的想起了哪吒的故事。是否他也要割肉剔骨,才能真正還清生育之恩?


    ※※※※※


    出殯那日,邵家大院張白掛喪一片哀嚎,府前車如雲集,眾多親友、鄰裏,甚至是富豪、官員齊集喪家,前來送邵老爺子最後一程。


    隻見邵府送殯隊伍浩浩蕩蕩,一路上百人相送,邵老爺子這最後的一程自是無限風光。


    等過了尾七,已近新春了。邵安這麽多年,從未在家過過年,現下這情形,怕是難以避免了。


    前陣子邵老爺主持喪葬,忙得腳不沾地,是以住在邵家大院多日,未曾回府。邵安也樂的在主宅呆著,畢竟邵府對他來說,一直是痛苦的根源所在,直到諸事完畢,才搬回邵府。


    邵老爺本想騰出個上房給邵安住的,但邵安聞言冷笑了一下,說:“還是住原來的屋子吧,我習慣了。”


    邵老爺吃癟,訕笑道:“那讓下人們給你收拾一下。”


    邵安再度冷笑,自顧自的走了。


    從八歲後,邵安就一直生活在南邊一個小院裏。那院子本就是從仆役住的雜院中分出來的一塊,地方窄小,且距離正院也遠。他八歲時入府,身邊隻帶著一個張媽。可邵老爺卻沒有再給他分幾個仆人,隻讓他和張媽孤零零的住在這裏。等到十二歲那年,張媽患病去世,他也算了無牽掛,便下了決心,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至於阿瑞,是他流放回來時,父親終於給他分配了一個下等小廝。這些年,阿瑞跟著邵安,也算見了大世麵,此次回府,頗有顯擺的意味。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好歹他現在是相府的管家呢。


    可邵安明白,他和阿瑞並非主仆情深。而且阿瑞到底還是嫩了些,很多事也不敢放心交給他。


    等屋子收拾好後,邵安隨阿瑞進去看了看。雖說這幾年都沒在府裏住過,但看著院裏的陳設卻無太大改變,且家具都換了新的。牆上新掛了幾幅字畫,桌上添了古董,稍微布置一番,看上去也不顯寒酸了。


    據說邵安拜相後,邵老爺便將南院的奴仆趕去北院住了。所以晚上就不會顯得嘈雜喧鬧,倒有幾分清幽的意境了。


    邵安坐在桌前看書,偶爾抬頭看看在院子裏正指揮著邵府家仆搬行李的阿瑞。那副頤指氣使的神態,再也看不出幾年前他剛來時畏葸的樣子。


    ※※※※※


    行過家法後,安兒顯然被打的不輕。昏昏沉沉中,隻記得父親打完後,憤怒的扔下藤條,撇下他就走了。安兒渾身是傷,趴在地上緩了好久,才顫抖的拉上衣服,摸索著回到以前住過的偏院。當他看見雜草叢生,荒廢已久的院子時,從心底不由產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麵對眼前的一堆雜物,想收拾也是有心無力。


    安兒環顧一周,找了個相對幹淨的角落,半蜷縮的倚坐在地上。他感覺自己渾身發燙,便將額頭靠在身側的牆壁上,用冰涼的牆麵降降溫,但也僅能清涼片刻,起不到退燒作用。最終安兒筋疲力竭,放任自己漸漸睡了過去。


    翌日,一小廝畏畏縮縮的推開小院斑駁的大門,踏入這偏僻的地方,頓時被裏麵的荒蕪驚呆了。他來邵府小半年了,聽老仆役們說,這間院子是邵府的禁地,旁人不得入內。他以為是因為裏麵鬧鬼,從此很聽話的繞道而行。可就在剛才,管事的對他說,讓他去南麵偏院服侍三少爺。


    他戰戰兢兢的在院裏張望,可找了半天沒看到半個人影。他望著陰森恐怖的正屋,狠了狠心推門進去,一進門就發現安兒歪在牆角那兒,雙目緊閉,仿若昏厥。


    那小廝嚇得慌了手腳,匆匆忙忙的跑過去搖著他的胳膊,大呼:“三少爺,三少爺?”


    安兒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麵前的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廝,十四五歲的樣子,傻裏傻氣的,一看就是新來的仆人。


    安兒虛弱的開口:“你是誰?”


    “奴才阿瑞,老爺派奴才侍候三少爺。”


    安兒冷笑,邵老爺居然會管他的死活?


    “三少爺,您怎麽睡地上了?”阿瑞扶著他的胳膊,想將他從地上拉起。


    “不要稱我三少爺,我不是什麽三少爺。”安兒甩開他的攙扶,繼續靠在牆上,閉目養神。


    “三……那叫您什麽?”阿瑞略帶懼怕的望著自己的新主子,心裏直打顫。


    “叫公子。”安兒沒好氣的說,“去,將床鋪收拾了,再拿點金瘡藥來。”


    阿瑞連聲應道,手腳麻利的鋪好床,過來扶主子上去躺著。他這時才發現,主子背後似乎有傷,隱約滲出紅色的血跡。


    等扶著安兒趴好,掀開衣衫,阿瑞驚悚的看著安兒背後猙獰恐怖的傷痕,新傷疊著舊傷,簡直不堪入目。


    “上藥。”安兒等了半天,不見那小廝反應,便不耐煩的催促道。


    阿瑞拿藥的手都在發抖,這傷可比他挨打時的受的傷重多了。他輕手輕腳的小心塗抹,偶爾手重了,也不見安兒呼痛。他偷偷打量起安靜的趴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主子,明明是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然而任誰也不會想到,華服之下,遍體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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