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嘉閔終於從萬惡的刑部逃離了,那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連帶著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吃嘛嘛香。比如他到禮部上任的第一天時,神清氣爽的往堂上一坐,用和藹可親的聲音,對禮部官員諄諄教導了一個多時辰也不嫌累。


    與蔣嘉閔的紅光滿麵相較,董祈明隻能用灰頭土臉來形容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次千載難逢的升遷機會,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它白白溜走,任誰心裏也不好受。但他能怪蔣嘉閔搶了他位置嗎?怪隻怪自己閑著沒事招惹邵相。


    一般情況下,人在失落的時候,有人能來安慰,叫雪中送炭。然而前來安撫的並非全是雪中送炭的,像於承平這類人去勸解董祈明,絕對是有目的性的。


    因為於承平心裏很清楚:凡是敵人的敵人,都是朋友。


    但董祈明依然感念於承平,能夠親自前來探望他。畢竟在這種情形下,來董府拜訪的人寥寥無幾。


    “這回的事,任誰都能看出來,是邵安他公報私仇。董大人何其無辜,僅因一次秉公直諫,生生斷了升遷之路。”


    “事已至此,為之奈何?”董祈明虛心求教道。


    於承平摸摸胡須,語重心長道:“說句實話,董大人和邵相早已結下梁子,即使在他麵前俯首稱臣,也未必能夠化解積怨。與其討好受氣,百般防範,不如索性變守為攻。需知進攻才是最好的防禦啊。”


    董祈明當然不傻,於承平和邵安兩人不和,朝野皆知。這番拉攏自己,是想要結黨以共同對付丞相。他雖然心知肚明,但看到邵安遲遲不動於承平,想來“進攻是最好的防禦”這話,決非毫無道理。


    “邵相多麽厲害,想抓住他的把柄,難如登天。”


    於承平卻笑道:“即使沒有把柄,我們也能參他。禦史台的風聞奏事之權,是該好好利用一二。”


    “若有董某效力之處,望大人明言。”


    “董大人爽快。實不相瞞,彈劾的奏本在下已擬好,事關禮法,還請大人校正。”言畢,於承平掏出早已備好的折子,遞予董祈明。


    董祈明快速瀏覽了一遍,見他寫的是關於邵府管家穿戴服侍、乘用車轎逾製的問題。不過這類小事,董祈明是不可能知其真假的。而於承平給他看奏章,請教是假,要他簽名是真。


    於承平見董祈明大筆一揮,同意了聯名上奏,頓時笑臉如花。有了禮部官員的簽字,奏章的分量便重了許多。


    為搶占先機,於承平連夜將密奏呈上,未幾,皇帝召邵安入宮。


    皇帝深夜召見,是少有的事。邵安在來的路上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出有什麽大事如此著急。


    邵安步入養心殿,撩衣下拜。皇帝語調如常,溫和道:“平身。”


    皇帝端坐禦座之上,指尖反複磨娑著一本奏本的封皮,“這麽晚叫你來,並無大事,隻是讓你看一本折子。”


    不是大事卻讓連夜入宮,邵安心中“咯噔”一跳,忐忑不安的接過折子。


    打開一覽,果然不出邵安所料,正是彈劾他的奏章。


    皇帝等他仔細看完,問道:“你怎麽說?”


    邵安慌忙跪下,“微臣蒙皇上器重,官至宰輔,焉敢不自重?臣對家中奴仆也一向嚴加教導,恐負聖恩。今於大人上書彈劾,想必家仆定有行為失當處,臣絕不庇護。請聖上命人徹查此事,若屬實,臣定當領罪。”


    “起來吧。你自幼在朕身邊長大,朕自然信你。於承平他心生嫉妒,與你交惡,朕不是不知。”皇帝扶起邵安,轉而問道,“朕聽說會試期間,有一首歪詩流傳甚廣,你可知曉?”


    歪詩的事,除了邵安,唯有張三知道內情。如今皇上驟然問起,想必是張三告訴他的。


    邵安據實奏報:“臣暗中查過,寫詩的是一姓趙的老秀才,多次科舉不中,作歪詩泄憤,倒是可以理解。”


    “寫詩固然無可厚非,但是將詩作流傳到士子中間,借此挑起輿論風波者,其心可誅。你可查到是何人所為?”


    邵安表情平靜,坦然陳訴事實:“是禦史台於大人。”


    皇帝麵寒如冰,“很好,他竟敢做這種事。”


    “皇上,其實此事並非於大人之過。”


    皇帝沒想到邵安居然為自己的仇敵開脫,笑問道:“哦?那是何人之過?”


    “非人之過,乃‘風聞奏事’之過也。”邵安一本正經的答道。


    皇帝來了興趣,“說下去。”


    邵安趁熱打鐵道:“太祖皇帝為廣開言路,設立禦史台,允許禦史風聞奏事。即使彈劾有誤,也不會因言獲罪。太宗皇帝繼位後,又言明本朝不殺禦史,借此希望禦史能不畏權貴,仗義執言。然曆經幾朝,禦史台漸漸淪為黨爭的利器。如今,禦史們自詡是直言正諫的清流之士,行的是攻訐政敵的小人之舉。”


    皇帝聽完,沉吟良久,“丞相的意思是,廢‘風聞奏事’?”


    “皇上聖明。古言:不破不立。還望聖上決斷。”


    次日早朝,皇帝拿著於承平的奏章,對臣下道:“朕手上有一份密奏,於愛卿,你自己念吧。”


    於承平見皇上如此重視自己的奏疏,欣喜不已,侃侃讀到:“臣禦史台於承平謹奏:古之善相天下者,是不獨有其德,亦皆務於勤爾,況夙興夜寐,以事一人。丞相邵安,仰聖上之恩德,居於高位。兆民未安,不思所泰之;四夷未附,不思所來之。1……且邵丞相家奴邵瑞奢僭,其衣服、車馬、肩輿皆逾製……”


    朝臣們光聽了個開頭,立馬恍然大悟,看來於承平和邵相又要掐架了。


    等於承平念完洋洋灑灑的幾萬字上書,皇帝並沒有向往常一樣,去問被彈劾者有何辯解,反而問彈劾的人,“於愛卿所言逾製之物,有何實據?”


    “臣隻是風聞,至於實據,應由大理寺和刑部查證。”


    皇帝不悅,“你隻是風聞,竟敢參劾我朝丞相,是否太過率意了?”


    於承平聽皇帝語氣不善,有點慌了,立馬推翻前言,“臣所聞,並非空穴來風。恩……禮部左侍郎董大人可以證明。”


    董祈明硬著頭皮答道:“臣確實看見,邵府管家乘坐逾製車馬。”


    皇帝瞥了一眼邵安,隻見他神情平淡,想來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便道:“大理寺速派人調查此事。朕與諸卿在此等候結果。若不實,爾等按誣告論處。”


    於承平見皇上要徹查,沾沾自喜,絲毫沒聽出皇帝最後一句話的深意。


    這日的早朝格外的長,眾人惴惴不安的站在大殿,等候結果。


    皇帝以手支頤,半靠在龍座上,眯眼注視著前方。丞相站在第一排,手持笏板,極品的墨紫官服下的腰杆挺得筆直,仿佛世上任何挫折都不能將他擊倒。


    副相孫敕眉間微皺,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邵安,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高巍已與邵安交惡,此刻巴不得查出點什麽,好幸災樂禍一番。


    戶部尚書倪泓羽,和新任禮部尚書蔣嘉閔,兩人神情間皆顯露出擔憂,不停的來回的搓手。吏部尚書彭源平又在偷瞄孫敕,見老上司對他微微搖頭,總算放下一顆懸著的心了。


    時近午時,大理寺的人終於前來複命,稱沒有搜到任何違製的東西。


    這結果是顯而易見的,阿瑞的確沒有做此等違製僭越之事。當然,別說是沒什麽了,就算真的有什麽了,一夜的時間,也夠銷毀證據的。


    當然,於承平和董祈明是不會知道邵安連夜進宮一事的。這下忽聞噩耗,他倆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樣,苦心經營全打水漂,反倒弄了一身騷。


    “這麽說,爾等是誣告。”皇帝厭惡的看著跪在正中的兩人,龍顏大怒。


    於承平仍不甘心,“皇上,定是邵相在刑部搜查之前,燒毀了違製之物。”


    “密奏不經中書省,無人敢拆閱。況且你昨晚遞的,今早朕就派人去搜查。難不成是大理寺搜查時泄露了消息?”


    大理寺的官員連忙跪下,“臣等不敢。”


    於承平也覺得沒可能泄露,況且他的確是捕風捉影,毫無實據,隻能是垂頭喪氣的提著耳朵,準備挨皇帝的一頓臭罵了。


    可惜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不僅僅是一頓罵就能化解了的。


    皇帝的目光從他們二人身上緩緩刮過,繼而轉向禦史台的眾官員,“禦史者,督察百官,糾舉不法,持綱不避權豪,是朝廷的清流之士。太祖太宗設禦史台,允許禦史風聞奏事,是希望大開言路。而你們為一己之私,利用職權,捕風捉影,彈劾重臣。明為剛正直言,實為黨同伐異。”


    說到最後幾句話,皇帝的聲音裏隱約透出冰冷的寒意,令下麵的官員打了個冷顫。禦史台的所有官員更是戰戰兢兢,全匍匐於地,口稱知罪、萬死。


    皇帝懶得理那些人,問邵安:“丞相,你怎麽說?”


    這下,於承平等人的命運全權掌握在邵安手中了。大家或憐憫、或竊笑的看著他,隻等邵安發出最為致命的一擊。


    然而邵安卻說:“臣認為,於大人隻是盡了本職,並無過錯。”


    皇帝問道:“那是誰之過?”


    邵安言:“乃‘風聞奏事’之過。許‘風聞言事’者,不問其言所從來,又不責言之必實。若他人言不實,即得誣告及上書詐不實之罪。諫官、禦史則雖失實,亦不加罪,此是許‘風聞言事’。2今禦史以‘風聞言事’伐異黨同、挾詐報複。故臣請廢‘風聞言事’製度。”


    此言一出,無論是不是禦史台的官員,全都抬起了頭。風聞奏事是太祖所定,實行了幾百年,居然就這樣廢除了。於承平更沒想到,自己的失敗,竟會引發如此嚴重的後果。


    有不怕死的禦史台官員高呼道:“皇上,不可啊!若廢此製,實乃堵塞言路之舉。”


    皇帝知道此事之艱難,故親自上陣,辯道:“朕願聞忠義愛國之言,願聽切中時弊之事。言官禦史仍可參劾大奸大惡,懲治不法之徒。然若不肖小人,借端生事,假公濟私,人主不察,必至傾害善良,擾亂國政,為害甚巨。”


    皇帝向來輕易不發表意見,這回居然在議事之初就表明態度,一下子讓下麵的人不敢多嘴。


    孫敕想了想站出來道:“就‘風聞奏事’而言,禁止則言路閉塞,放縱則淪為黨爭工具。開國初期,萬馬齊喑,故太祖許‘風聞言事’。然現下因此製度,令禦史台權重氣盛,恐其愈發不可一世。”


    主相副相都讚同廢除,六部肯定會人雲亦雲。禦史們想抗爭,奈何長官隻想要保住官位,不敢發言。禦史們隻能怒其不爭,偃旗息鼓了。


    皇帝盯著下麵烏壓壓跪著的一片人,厲聲道:“朕今日廢‘風聞奏事’,爾等今後無真憑實據,不得肆意彈劾。諸卿勿複言!”


    此番舉動使得朝野輿論甚多,讚同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此後曾多次有人提議複立,然皇帝態度非常鮮明,幾經爭議,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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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宋代王禹偁(cheng)《待漏院記》,略有改動。本段大意:古代善於治理國家的賢相,不但有德行,而且勤勞不懈。邵安仰仗皇帝恩德,居於相位。然萬民尚未安寧,卻不考慮怎樣使他們平安;各方少數民族尚未歸順,卻不思考怎樣使他們前來歸附。


    2出自:宋代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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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章過渡章節,解決第二卷若幹遺留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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