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安走上前,緩緩掃過在座諸位,開始講解:“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若考生解釋為:學習優秀就做官。此等答卷,棄之。”


    眾人點頭,因為如此解釋,則與之對稱的‘仕而優則學’,難道要理解成:做官如果優秀了就去學習?


    見眾人無異議,邵安繼續講道:“若將‘優’釋為‘行有餘力’,評下等;釋為‘多’,評中等。”


    這次下麵隱隱傳來嗡嗡聲,個別人對此感到疑惑,終於有一年青官員站起來問道:“邵相,下官不解。馬融注《論語》,訓‘優’為‘行有餘力’。何以評下等?”


    “《說文》有雲:優,饒也。又曰:饒,飽也。《小爾雅》雲:優,多也。”邵安毫不客氣的舉出反例。


    提問者被駁得無言以對,臉一紅拱手道:“下官受教。”


    “將‘仕’釋為‘學習’,下等;釋為‘做事’,中等。”邵安停頓片刻,環視四周,“諸位可有疑問?”


    第二個人站起來了,態度可比第一個要謙遜許多,“下官愚鈍,敢問邵相,此解出自何處?”


    邵安解道:“朱熹曰:‘仕與學,理同而事異。’然本官以為,此處應參照《段注》:仕,事也。‘仕’與‘士’皆事其事之謂。”


    “多謝丞相,下官受教。”


    邵安最後點評道:“將‘學’釋為‘學習’,下等;釋為‘覺悟’,中等。《說文》有雲:學,覺悟也。”


    總結一下,就是說將此句譯為“學習優秀了就做官”的人,直接落榜。譯為“做官有餘力就去學習,學習有餘力就去做官。”很明顯後半句邏輯不通,當官可不是你學習有了閑餘時間,想當就能當的。故此等試卷最好成績也就相當於是個三甲名次。


    如果理解為“學習有餘力就能做事”或者“讀書多了可以做事”,邏輯合適,可能落個相當於二甲的名次。


    最後公布正確答案,此句應該這麽理解:“做事如果做得多了就能領悟其中的道理,領語的道理多了就能更好地做事。1”若理解無誤,再加上立意出眾,文筆精妙,那麽擠入前三名是很有希望的。


    邵安宣布完取卷要求,同考官們才開始閱卷。等同考官點評過後,再將卷子移交副主考彭源平。彭源平看過,覺得此文尚可,就寫個“取”字,上交主考官。邵安看後,覺得中意,便寫“中”字,那麽恭喜這位考生,終於及第了。


    所以說,邵安的閱卷工作並非冗雜,但他清楚,此刻遠遠還沒到輕鬆的時候。因為在閱卷過程中,舞弊的機會是最多的。那麽多同考官,哪能保證他們沒有一人受賄?什麽通關節,換卷子……其手段之多,方法之奇,簡直令人防不勝防。


    ※※※※※


    貢院的閱卷工作在緊張進行中,且說貢院之外,大理寺中則翻起來驚濤駭浪。


    擾亂一汪春水的,就是被邵安趕出考場的劉汝卿。他按照邵安指示,去大理寺鳴冤。等升堂告完後才發現,自己要告的人正是主審之人——馮徹。


    審案者是被告者,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話說那日情形,劉汝卿擊鼓過後,差役案例拿過狀子,遞交大理寺卿馮徹。等馮徹看完,發現這竟然是狀告自己的案子,立馬來了興致,馬上開堂審問。


    劉汝卿被帶到堂下,抬頭看向主審官,臉上無絲毫詫異之情。因為他根本就沒見過馮徹,甚至連馮徹是誰都沒聽說過。


    馮徹先是按規矩問了姓名籍貫之事,然後才問出正題:“堂下狀告何人?”


    劉汝卿按邵安寫的證詞,照本宣科道:“原刑部左侍郎,馮徹馮致遠。”


    此言一出,衙役們一個個露出奇怪的表情,看劉汝卿的神情仿佛是看一個死人。


    馮徹依舊不動聲色道:“所告何事?”


    “馮徹冤枉家父劉詠舟通敵,在沒有確鑿證據時,肆意囚禁家父,致使家父被害獄中。”


    “你這是要翻案!”馮徹一眼就看穿劉汝卿的意圖,“既如此,你有何證據證明他是被冤枉的?”


    “通敵案主謀董疾就是證人。他死前透露,家父並不知通敵之事,而且家父在獄中並非畏罪自盡,是被他人所殺。”


    馮徹深覺匪夷所思,“翻出個死人如何為你作證?而且董疾死前關入刑部大牢,你區區一平民如何能進去?”


    “草民自然不能入大牢,故而時至今日才得知家父是枉死的。前幾日草民入京,偶遇丞相大人,才得知這些事情。”說罷他拿出邵安的手書,遞交給馮徹。


    馮徹細細閱覽,見邵安主要寫了兩件事情:一是他曾在董疾臨刑前又審過一次,董疾道出自己殺害劉詠舟,並得知劉詠舟是冤枉的。二是他曾在審案時表明通敵者另有其人,但馮徹不聽勸告,執意進京逮捕劉詠舟下獄,造成冤案。


    馮徹看完久久不能回神,邵安寫的每個字都是千真萬確的,令他無從辯駁。他失落的放下證詞,對劉汝卿說:“本官就是馮徹,字致遠。”


    “……”劉汝卿終於明白,邵安為何要強調他來大理寺告狀了。


    ※※※※※


    暮春三月,春寒將盡,天氣漸漸熱起來了。十幾位考官坐在貢院,一個個都低頭快速的瀏覽著卷子,偶爾有幾個人微微抬頭舒展下筋骨,或是碰到疑難點和同僚耳語幾句。


    邵安坐於正中主座,看卷子的途中也會略微抬頭,掃視下麵的各位考官,似乎想從他們的批閱動作中看出些許端疑。然而一切風平浪靜,似乎無一人有作弊的傾向。


    可平靜是表麵的,正如海浪席岸的前夕,暴風雨降臨的前夜,死寂沉沉,毫無聲息。


    到了掌燈時分,邵安看大夥略顯疲憊,便通融道:“今日閱卷畢,各位歇息去吧。”


    眾人密封好試卷,收拾好筆墨,便紛紛起身,向丞相拱手告辭。等考官們各自散去,邵安再檢查一遍後才鎖好門窗,最後一個離開。


    邵安漫步在貢院後園中,腦子裏回放著從開考到閱卷的全過程。在他嚴厲的監督下,那些舞弊念頭都被扼殺於幼苗之中,但他深知貪汙舞弊之事層出不窮,稍不防備又會紛紛冒出。更何況以於承平的性子,就算沒有舞弊也會製造偽裝,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


    看來被動的等待是不行的,一切還得先下手為強。


    次日閱卷,和前幾天一樣,在平穩有序的氣氛中進行著。可到了中途,邵府的管家阿瑞忽然來到了貢院。


    起先守院的士兵不讓阿瑞進,但阿瑞說出自己是丞相府管家,專程來為邵相送藥。士兵們聞言麵麵相覷,不知真假,隻能上報。


    最後報到邵安跟前,邵安笑道:“是本官讓他來的,近日本官身體不適,需藥物調理,他是送湯藥來的。”


    那人仿佛並未起疑,覥著笑臉討好的說道:“既然如此,下官這就放行。以後若還送藥,丞相隻需吩咐一聲,下麵人不會再攔的。”


    未多時,阿瑞在眾目睽睽下進入房中,胳膊上挎著一個竹籃。邵安接過籃子,端出碗慢慢喝了。喝完後,又從籃中取出兩張紙條。


    有的同考官驚詫的望向邵安,被身邊同僚一碰胳膊,立馬眼觀鼻,鼻觀心,低頭假裝在看卷子。而離邵安最近的彭源平隻做全未在意,繼續做自己的事。


    一日閱卷結束,有兩名同考官隨著散去的人流,緩緩踱步在貢院的走廊中,且漸行漸遠,有意無意的脫離大隊人群。


    等到四處無人處,其中一青年官員低聲問道:“送藥的事,是什麽情況?”


    另一個年紀稍大,略微發福的中年人笑道:“這還不明白?以送藥為名,行舞弊之事。那條子上寫的,必是行賄考生的試卷題目或首句內容。”


    “這等方法,可比通關節要巧妙得多。”


    “是巧妙,但不適合你我。”中年人嫉妒道,“除非像丞相這種權傾天下之人,誰能隨意和貢院外通消息?”


    那青年還是不相信,“丞相當真是舞弊嗎?為何他前幾天要擺出一副剛正不阿的氣勢。為防通關節,但凡用了生僻的語氣詞的卷子,通通被他打回來了。”


    “你還真以為他清廉如水,兩袖清風?做官誰能不貪,前幾天裝成嚴苛的樣子,還不是做給大家看。現在才是到了真正收錢的關鍵時刻。”


    青年微微歎氣,“可我們怎麽辦,卷子被打回來,事也辦不成,邵相真是半條財路都不留給我們。”


    中年人一咬牙一跺腳,恨恨道:“看來這年頭錢不好拿。先分一半給邵相,事成之後,再找考生要就是。”


    “這樣……成嗎?”


    “怎麽不成?邵相他為何光明正大的讓人送藥,就是這個意思。他從考生那斂財不算,還得從我們這裏刮去一層。高啊,狠呐!”


    幾日後果然不出邵安所料,陸陸續續有官員前來,送來銀票,請求通融。邵安來者不拒,收下錢後卻沒說同意,也沒拒絕,隻是讓他們寫了考生姓名籍貫。


    事後邵安統計了一下,發現禮部舞弊的官員最多,吏部和大理寺的最少。看來禮部吏治腐敗,是該好好整飭了。而大理寺的官員沒有舞弊,應該是知道於承平的計劃,甚至是此計劃中的關鍵人物。至於吏部,得力於前任尚書孫敕的管理,較為清廉。


    此刻閱卷也到了最後關頭——拆糊名,書金榜。但在拆糊名前,先要看排名。正副主考,及十八位同考官依次看完名次,若無異議,則進入下一環節。


    一般來說,最多偶爾有幾個排序有問題,略微調整即可,大體上沒有變動。


    排名商定後,就到了最激動的時刻了。眾目睽睽下,由同考官拆開糊名,大聲念出,另一人則在金榜上寫下此人名字。


    同考官中要屬禮部的官員最為緊張,直到聽見所托之人的姓名後,才微微放下心。


    金榜寫好,同考官上呈主考官,隻等邵安確認無誤後,便可以開貢院公榜了。


    曆來這隻是走個過場的程序,這次卻耽擱了很多功夫,讓同考官們在太陽底下等待許久,各個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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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關於“學而優則仕”的解釋,摘自:《“學而優則仕”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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