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方向,人魚數量不多。”


    胡小北低頭看了看地上的彈孔,順勢將目光投向麵前的草屋。


    破舊,雜亂,普通。


    跟路邊的其他草屋一樣,不值得花時間觀察。


    硬要說點與眾不同的地方…大概是那醒目的紅色屋頂。


    不知是用什麽東西染的色,在霧氣中也依舊鮮豔。


    飛到天上往下看,肯定第一眼就能注意到。


    “紅房子,水生哥以前的家。”


    小花伸出手指,怯生生開口。


    “嗯。”


    胡小北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麽,看向小花。


    “你的家呢?”


    “應該…也是紅房子。”


    後者略微思考了一下,眨巴著眼睛回應。


    她被帶走時還不記事,這些東西是從宋排頭口中得知的。


    “孩子都來自這裏,應該不是巧合。”


    少女輕聲嘀咕,緩緩眯起眼睛。


    情況很明顯。


    幸存者。


    可這地方…


    潮濕陰暗,缺少食物。


    她並不覺得有人能在這種地方生活,還一活就是十幾年。


    “問題很大啊。”


    少女眯起眼睛。


    吱嘎。


    破舊的木門被推開,院子裏的東西暴露在麵前。


    ——


    劉水生家裏並不富裕。


    別說跟村長比,哪怕跟普通村民比起來,都有些可憐。


    倒塌的矮牆,腐爛的門框,滿是雜草的裏屋。


    這裏破敗的原因並不是無人修繕,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窮。


    當然,能讓王錦把細節看的這麽清,也就說明了…


    嘭!


    木門從門框脫落,直直拍在地上。


    於是塵土四起。


    久違的塵土。


    以門檻為分界線,白茫茫的世界被阻隔在外。


    劉水生家裏沒有霧氣,反而無比幹燥。


    呼吸會聞到灰塵味,地麵上有層薄薄的土。


    視線不再受到幹擾,四肢揮動也沒了那種微妙的遲鈍感。


    天空依舊烏雲密布,卻不再那麽潮濕。


    “爽啊!”


    被鼻炎摧殘的戲癡猛地吸了兩口氣,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噓。”


    王錦眯起眼睛,示意戲癡閉嘴。


    沒有霧氣,就意味著缺少因素。


    他們現在無法攻擊人魚,處於被動狀態。


    “人魚沒有敵意…我能感覺出來。”


    目光從半空中兩道人影身上收回,宋河神色微動,隨即開口說道。


    他脊柱位置的鱗片一直沒有消退,反而緩緩向周圍擴張,頗有幾分包裹全身的架勢。


    身上的蛟龍氣相越來越明顯,幾乎要到肉眼可見的程度。


    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確實令人沒理由反駁。


    “危險可不止人魚,小心為上。”


    年輕人緩緩搖頭,仍舊沒有放鬆警惕。


    他拎起霰彈槍,向前邁步。


    ——


    “好重的霧氣。”


    蘇喜抽了抽鼻子,一陣皺眉。


    空氣濕度瞬間高了不少,讓她的傷口很不舒服。


    “你來過這?”


    胡小北並沒急著踏進院子,而是站在門口靜觀其變。


    房子並不大,她沒把握帶著蘇喜跟小花一起摸進去。


    貿然進入可能會被對方撞個正著。


    “沒。”


    蘇喜緩緩搖頭。


    雖然多年前跟輪回一起來過,可她沒有跑別人家裏做客的習慣。


    “嗯。”


    胡小北點點頭,沒再多問。


    頭頂的耳朵抖了抖,她拽住蘇喜跟小花,緩緩後退。


    啪嗒,啪嗒。


    腳步聲傳來,似乎在門口徘徊了一陣。


    嗖!


    白影在霧氣中一閃而過,悄無聲息地進了院子。


    對方出門查看時確定位置,再借助霧氣掩蓋快速通過。


    顯然,這招行得通。


    “呼…”


    角落裏,胡小北稍稍喘了口氣。


    人魚不多,意味著沒辦法弄出太多線索。


    既然已經知道會發生多年前的事,就應該從這個角度入手,老老實實當個旁觀者。


    於是她盡量調整著氣息,聆聽著霧氣另一頭的動靜。


    嘎吱。


    門被關上,隨即是重物落地聲。


    似乎有人堵上了門。


    “咳咳…”


    沉重的喘息。


    “沒事吧?”


    略微有些慌張的聲音響起,胡小北挑了挑眉。


    馬村長。


    “嗯,應該是風吹的。”


    另一道聲音響起。


    渾厚低沉的男聲,可惜胡小北沒聽過。


    “咱們還有時間,你別太著急。”


    男人安撫著明顯有些驚慌的馬村長,隻是聲音中也沒多少自信。


    “宋哥…真來不及了。”


    細碎的聲音傳來,村長似乎是在抓撓著自己的身體。


    不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聲,完全不像指甲跟皮肉能發出來的。


    “昨天那是第五次,你也看到鄉親們都變成了啥樣。”


    “有人不見了,也有人渾身是血倒在家裏。”


    “沒人在意這些變化,他們開始每天找我要肉吃。”


    “那他媽哪是肉啊…可我現在說什麽都沒人信。”


    “就連我娘她都…”


    馬村長喘著粗氣,聲音顫抖。


    “她什麽好東西都給我留著,自己舍不得吃。”


    “我本來以為她能逃過去的。”


    “大家都瘋了,也可能是我瘋了。”


    “今年…不,這個月肯定過不去。”


    “那個姓魏的瘋子要把我們都變成怪物…我他媽招誰惹誰了?”


    撲通。


    村長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哥,你是有本事的人。”


    “幫幫老弟,算我求你了。”


    “…”


    宋排頭歎了口氣。


    他坐在村長身邊,聲音低沉。


    “兄弟,我就是個無名小卒,算不上號。”


    “魏山河是能耐通天的二排頭,在村子裏地位很高很高。”


    “就算我在村子裏說了,誰能信?”


    宋排頭重重歎了口氣。


    “我在柳家有點門路,也許能請動三排頭。”


    “但在此之前,兄弟有事要問你。”


    宋排頭停頓幾秒,似乎在組織語言。


    良久,他沉聲說道。


    “幾個月前,你們這裏掉了個東西下來。”


    “上次我問,你說是我看花了眼。”


    “現在我再問。”


    宋排頭聲音低沉,帶著不應該屬於漁夫的威嚴。


    “你們把它怎麽了?”


    “…”


    這次沉默的是馬村長。


    雖然有霧氣阻擋看不清表情,可還是能從急促的呼吸與心跳察覺出他的異常。


    足足過了一根煙的功夫。


    他毫無征兆地哀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吃了。”


    村長聲音中帶著哭腔。


    “切了兩塊肉下來,鄉親們一起吃的。”


    “當是它渾身是傷,都以為活不成了,我這才…”


    啪!啪!


    沉悶的巴掌聲響起。


    顯然是馬村長在抽自己耳光。


    “還好它醒來後跑了,不然我後悔一輩子。”


    “宋哥,我真是一時糊塗。”


    “救救老弟,救救村子,求你了。”


    “唉…”


    宋排頭並沒有多說什麽。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點。


    良久,他沉聲回應。


    “三排頭叫柳樹,是柳家的出馬弟子。”


    “你覺得他現在還願意幫你嗎?”


    “我…唉。”


    馬村長咬著牙,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萬物皆有靈,老弟。”


    嘩啦,嘩啦。


    宋排頭似乎在忙活什麽。


    “那東西可能是來幫你們的,結果被剜掉了幾塊肉。”


    “換做你,你怎麽想?”


    啪嗒。


    火光一閃而過,點燃了劣質的手卷煙。


    宋排頭深吸一口,表情複雜。


    “更何況還有魏山河趁虛而入,你這情況真是…”


    “神仙難救。”


    “…”


    馬村長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出聲。


    像是突然死了。


    “呼…”


    宋排頭再次抽了口煙。


    “看在你沒對孩子使壞的份上,兄弟給你指條明路。”


    “去找那東西,跟它道歉,它要什麽就給什麽。”


    “哪怕把命搭進去也沒事,最起碼救下孩子們。”


    “說實話,花江村情況也不好,算是慢性死亡。”


    “不過,有孩子就有希望,對不?”


    宋排頭似乎是笑了笑,聲音變得不那麽低沉。


    “有孩子就有希望…”


    馬村長喃喃自語。


    “村長…宋叔?”


    稚嫩的聲音響起,霧氣猛然散去。


    胡小北看清了麵前的景象。


    馬村長渾身上下都是血,畸形的身體幾乎跟人魚沒有區別。


    麵色黝黑的光頭壯漢抽著卷煙,一臉苦悶。


    而這兩人一起轉頭,看著邊上的孩子。


    雖然年齡不同,可胡小北還是能看出。


    那是劉水生。


    ——


    “大哥,沒找到東西。”


    戲癡從倒塌的屋子裏晃悠出來,對王錦搖了搖頭。


    他現在隻有【陳家圍子】一個因素,是最佳的探路人選。


    “主力在那邊,我們負責安全防護就行。”


    宋河點點頭。


    身處同一位置卻看不到彼此,甚至無法觸碰。


    兩邊看到的也是不同的時間線。


    這種現象很難理解,宋河更是無法想象,王錦跟胡小北是怎麽快速推斷出這些的。


    所幸,他不需要理解,隻需要接受。


    “沒找到東西…”


    王錦皺起眉頭。


    下一秒,他眯起眼睛,低聲吼道。


    “向後退!”


    其他人雖然不明所以,卻仍舊選擇照做。


    片刻後,他們才從逐漸模糊的視線中判斷出情況。


    起霧了。


    “別輕舉妄動。”


    看了看依舊站在自己身邊的兩人,王錦低聲指揮。


    起霧並不代表會出事,也可能代表…


    啪嗒,啪嗒。


    腳步聲伴隨著哼哧哼哧的用力聲在院中響起。


    王錦喘了口氣,示意不用再擔心。


    這是胡小北那邊遇到的情況,現在不知為何到了他們麵前。


    “不知道有沒有實體。”


    王錦默默搖頭。


    按照胡小北的說法,人魚在她們那邊就是村民的模樣,甚至還能交流。


    可她聽到了魏山河說話,甚至聽到了山魈在撕咬嚎叫。


    這些不應該存在的東西,也跟村民進行了互動。


    “有真有假…如果這是某種能力的話,使用者應該有精神分裂。”


    “要麽,就是用同種物品的兩個人。”


    王錦暗自將這條線索記在心中,隨即抬頭看向院內。


    霧氣太濃,他隻能通過輪廓與聲音辨別對方動作。


    嘎吱,嘎吱。


    這是有人挑著扁擔行走。


    右腿有些蹭地,導致他腳步聲一長一短,相當特別。


    幾乎是瞬間,宋河想要驚叫出聲,卻被戲癡捂住口鼻。


    於是宋河眼珠子通紅,看著那道霧氣中的幻影。


    不會錯的,這腳步聲他聽了二十多年。


    宋排頭常年在竹排上走動,早已經適應了晃晃悠悠的生活。


    再踏到陸地上,會明顯感覺不適應。


    暈陸症。


    表現在宋排頭身上,就是左右腳力道不同。


    “唉。”


    宋排頭重重歎了口氣,聲音低沉沙啞。


    “是這個月的第四趟…挺不容易。”


    當當當——當當。


    兩短一長兩短,有規律的敲擊聲。


    嘭。


    什麽東西被掀開,有人迫不及待地邁動腳步。


    隨即是物品被翻動的聲音。


    “兄弟,跟你說點事。”


    宋排頭猶豫半晌,似乎很是為難。


    良久,他像是下定什麽決心一樣,緩緩開口。


    “家裏婆娘病了,毛頭小子正長身體,吃的多。”


    “你也知道,我就是個臭打魚的,現在不比從前。”


    “最近的東西,送的可能沒那麽勤。”


    宋排頭咬著牙,最後幾個字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來。


    他知道,自己這番話是在剝奪麵前這人的生命。


    可…迫不得已。


    “哥,啥也不用說了。”


    翻動東西的動靜漸漸停止,另一個沙啞尖細的聲音開口。


    他似乎是在咀嚼著什麽東西,說話變得含糊不清。


    “要不是靠你給送東西,我們倆也活不到現在。”


    “這六年受的恩…我下輩子當牛做馬都沒法報答。”


    那人一邊說一邊拚命往嘴裏塞著東西,仿佛自己是個破口袋。


    “兄弟,你這是…”


    渾厚的聲音愣了愣。


    “小鳳大出血,上午走的。”


    “走得挺快,也不知道疼不疼。”


    男人一邊重複著吞咽的動作,一邊笑道。


    “宋哥你說,命這東西真有意思。”


    “打工回來,發現村長蓋房子占了我的地方,得了一大筆補償款,這是好事。”


    “剛好水生搬走,我不至於露宿街頭,也是好事。”


    “第二天村子就變了樣,偏偏這裏安全,還是好事。”


    男人聲音中的笑意越來越濃。


    “弟弟我這輩子,挺幸運吧。”


    “可這麽多好事放在一起,我要在地窖裏藏一輩子。”


    “有意思…太他媽有意思了。”


    男人繼續伸手抓東西往嘴裏塞,也不管是不是食物,能不能吃。


    於是他肚子高高隆起,脖子也逐漸腫脹,似乎被塞住了氣管。


    宋排頭沒有動作,隻是靜靜看著他。


    “我跟小鳳的孩子…是個女兒,健康可愛,好事。”


    “陳家圍子後繼有人了…好事。”


    “小鳳不受苦了,也是好事。”


    “宋哥你也不用再受累,這是我最開心的地方。”


    男人喘著氣,聲音逐漸微弱。


    “老弟走了,臨走前做個飽死鬼…咳咳…好事。”


    “我真他媽是個幸運兒啊…”


    “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宋哥…保重。”


    渾濁的呼吸聲逐漸止息。


    宋排頭的聲音沒再響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長一短的腳步聲。


    良久,他捧著個小小的東西從地窖中走出。


    是個孩子。


    孩子不哭不鬧,反而伸手想要觸碰宋排頭的破爛鬥笠。


    呼——


    有風吹過。


    霧氣猛然散去,露出略顯老態的宋排頭。


    還有繈褓中的小花。


    “啊…啊…”


    看著那道近在咫尺卻再也無法觸碰的身形,宋河猛地捂住心口。


    他說不出任何一個字,隻能發出毫無意義的音節。


    壓抑的情感在瞬間爆發。


    這在纏身龍麵前沒吭一聲的漢子,此刻抱頭痛哭。


    戲癡重重歎了口氣,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個殘酷的現實。


    宋河沒提起過那個,因為家中拮據沒錢治病的母親。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大哥,你說…”


    戲癡抹了抹眼角的淚花,想要跟王錦抒發一下情緒。


    卻發現後者麵色陰沉。


    “拚盡全力救幾個陌生人,卻將老婆孩子拋到腦後。”


    “狗屎一樣的善良…呸。”


    年輕人眯起眼睛,聲音低沉沙啞。


    王錦不否定宋排頭的所作所為,也永遠唾棄他的選擇。


    略微平複情緒後,王錦再次踏入院子。


    霧氣被剛才的風吹散,視線再次變得清晰透明。


    王錦這次目標明確。


    他走進屋子,在地麵上踩了踩。


    隨即站在遠處,示意小黑掀開擋板。


    嘎吱——


    沒花太長時間,擋板便到了一邊。


    難以形容的氣味傳來,王錦捂住鼻子。


    小花父母在這裏待了很久,應該不會把地窖弄得無法呼吸。


    王錦清楚,這個味道絕對跟生活垃圾無關。


    是屍臭。


    呼——


    大致確認沒有危險後,王錦翻身跳進地窖。


    惡臭撲麵而來,王錦則強忍著不適,看向氣味的來源。


    不遠處的案板上,躺著半截人魚。


    下半截不翼而飛,斷口處腐爛發黑。


    畸形的上半截雖然早已幹枯,卻仍舊具備活性。


    甚至有微微顫動的跡象。


    王錦毫不猶豫,一槍爆了人魚的頭。


    “這夫妻倆偶爾也會改善夥食啊。”


    他挑了挑眉,輕聲嘀咕。


    “不過幻象讓我來地窖…”


    解決可能存在的小麻煩之後,王錦目光掃視。


    血跡已經幹涸,食物也腐爛變質。


    良久,他的目光停在角落。


    那裏有一小塊扁平的東西,有些像是屋頂的瓦片。


    雖然已經被風幹,可從質感來看…


    是塊巨大的鱗。


    僅僅一塊殘缺鱗片就比拳頭還要大,這讓王錦想起了某個龐然大物。


    “讓這裏變成安全屋的,說不定就是這東西。”


    王錦猶豫片刻,把殘鱗塞進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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