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飄著牛毛一般的蒙蒙細雨,在積水的泥坑中打出無數細小的漣漪。


    這裏的雨水似乎永遠不會停止,小雨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天氣。


    太陽剛升起不久就被烏雲遮住,村子裏湧起一層薄霧。


    空氣變得陰冷潮濕,讓人感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


    當然,跟皮肉之苦比起來,這點不適算不得什麽。


    “駕駕!”


    白毛幼女手裏拽著兩撮亂糟糟的頭發,坐在寬闊的肩膀上顛來顛去。


    不亦樂乎。


    “唉。”


    年輕人麵色複雜,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他總覺得胡小北變成幼女之後,性格也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改變。


    變得更屑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隻在王錦麵前這樣,不會造成其他人員傷亡。


    王錦無視了少女的催促,慢悠悠走在泥土路上。


    這裏的地麵灑了一層煤渣,即使常年陰雨也不會變得泥濘。


    偶爾有村民早起打水,拎著水桶跟王錦擦肩而過,又在被叫住之後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


    一切都那麽平靜祥和。


    “回家再鬧。”


    王錦活動著有些酸痛的頸椎,伸手把幼年體胡小北拽了下來。


    後者鼓了鼓腮幫子,識趣地變回了狐耳少女。


    “弄清楚祠堂情況了嗎?”


    王錦調整了一下背包,開口詢問。


    宋河醒來後,他就拜托胡小北出去調查東西了。


    “嗯。”


    少女點了點頭,再次變得專業而又冷靜。


    偵查,對於一隻會飛的狐狸來說並不算難題。


    更何況這狐狸還是位貨真價實的調律者。


    “祠堂很正常,聞不出汙染的味道。”


    “水井擺在後院,想取水隻能繞過牌位。”


    胡小北環抱著雙臂,手指在特殊材質的白色風衣上輕輕敲擊。


    “有一點值得注意。”


    “村民這段時間不隻在取水,還會對著牌位祭拜。”


    “每個人都是如此…”


    少女頓了頓,再次重複。


    “我認真觀察過了,確實是每個人。”


    “哦?”


    王錦挑了挑眉毛,看著胡小北的眼睛。


    也許是因為那莫名其妙的默契,他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泥龍王會在雨季出現,年年如此。


    如果王錦昨天晚上沒攔住泥龍王,明年的今天也會是宋河的祭日。


    死去的人也有家人,在祭日受到祭拜很正常。


    唯一的問題是…“每個人”都會在打水之前上柱香。


    村子裏幾十戶人家,泥龍王從出現到今天也不到二十年。


    不可能每戶都死過人。


    那就隻有換種猜想。


    村民是為了表達感激之情才去上香。


    可這件事本身就說不通。


    有本事的排頭在開始的幾年裏都死光了。


    一次次的失敗,讓村民的態度產生了不小的改變。


    從一開始的反抗,到後來的逃避,再到現在的…麻木。


    他們選擇了跟泥龍王共存。


    每年選一個人住到排頭屋,餘下的人照常生活。


    如果這個“被選到的人”不情願,村民會直接將其打殘扔進屋子,甚至會在對方死亡前發泄一下心中的情緒。


    這種事顯然經常發生,胡小北在排頭屋的地窖裏看到過不止一個腐爛的人體零件。


    可王錦並不吃驚。


    畢竟為了一個謠言就能把傻子活活打死,做出這種事也就不奇怪了。


    王錦很清楚。


    這些村民,不可能對獻身者產生感激之情。


    讓他們給那些死者上香,簡直是難如登天。


    那這個毫無意義的“祭拜”,到底是在拜什麽?


    “去看一眼,不過要等那邊的事情解決以後。”


    王錦看了看胡小北疑惑的目光,伸手指向遠處。


    小花正一邊哭一邊跑向這邊,洗的發白的布衣上滿是泥土。


    顯然,在路上已經摔了好幾跤。


    “等等…”


    胡小北愣了愣,隨即轉頭看向王錦。


    臉上寫滿了“不妙”兩個字。


    她突然發現一個問題。


    自己去調查水井,王錦帶著小黑鏡鬼去救人。


    這就說明宋河家裏沒人看守。


    而一直想幹掉宋河的人就在村子裏。


    洪山。


    他本來就跟宋家有仇,又被王錦崩了兩槍。


    一個農村混混,不可能不趁著這個機會報複。


    哪怕僅僅是去打碎泥龍王,也能讓宋河本就所剩不多的壽命清零。


    從小花現在的樣子來看,那群敗類確實有這個想法。


    而且按照那些村民的思維方式,說不定還真會過去摻和一腳。


    “怪不得一路上遇到的村民表情都不對勁…傻仔不會沒想到這個吧?”


    胡小北眨了眨眼睛,看向一旁的年輕人。


    她心裏也有些沒底。


    這段時間需要王錦考慮的事太多了,自己又沒忍住給他傳遞了負麵情緒。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如果王錦記得這件事,應該不會讓小花自己跑回家。


    事情麻煩了。


    “嗚嗚…”


    小花哭著跑到王錦麵前一頓比劃,嘴裏含糊不清地咕噥著什麽。


    看起來相當著急。


    “這樣啊。”


    王錦笑了笑,伸手把小花抱起,放在肩膀上。


    然後轉頭看向胡小北。


    “有人正在往宋河家門口趕。”


    “不止有洪山,還有其他村民。”


    “敢在我待過的地方來回溜達…真是勇敢。”


    ——


    “老大,就這麽放她跑了?”


    快到宋河家門口的位置,洪山的小弟俯下身,對輪椅上那個中年男人說著。


    自己剛才明明想一腳踢倒那個小姑娘,可洪山沒有讓他動手。


    “嘖…你是真傻啊。”


    洪山撇了撇嘴。


    不知為何,他現在的狀態反而比被王錦廢掉雙腿前好了許多。


    原本蒼白的臉有了血色,眼睛也恢複了神采。


    雖然依舊算不上健康,可一眼看過去至少沒那麽虛弱。


    洪山歎了口氣,抬手拍了拍那個小弟的腦袋。


    “想對小花下手的是那個狗日的孫鐵嘴,我們抓到小花有啥用?”


    “放跑了反而能讓他難受難受。”


    一想到孫鐵嘴,洪山就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那王錦那邊…”


    被拍打的小弟哎呦一聲,再次開口詢問。


    那滿身重火力的精神病跟宋河是一夥的,知道自己過來找茬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要是真追究起來,自己一夥人可不夠炸的。


    “你啊。”


    洪山搖了搖頭。


    “孫鐵嘴昨天後半夜就跑了,王錦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找到他。”


    “就算找到了,孫鐵嘴也能撐很長一段時間,昨天不還硬抗了好幾發霰彈槍嗎?”


    “趁著他們狗咬狗,我正好幹掉宋河,說不定還能嫁禍給村民,讓王錦跟村子產生衝突。”


    洪山咧了咧嘴,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


    去年,他靠著犧牲自己女兒從泥龍王手下逃了出去。


    可隻有洪山自己知道,他衣服下麵依舊有纏身龍。


    那是被泥龍王盯上的標誌。


    纏身龍每天都會往上爬一點,尤其是最近幾天。


    就好像泥龍王發現了洪山這個漏網之魚,想要把他跟宋河一起帶走。


    洪山很害怕。


    他不敢回來,卻又因為“離開村子必死”的詛咒不得不回來。


    所以,每年春天洪山都膽戰心驚。


    他找不到解決辦法。


    孫鐵嘴已經跑了,自己也因為纏身龍的原因,很難再有孩子。


    他想讓宋河快點死,讓那該死的纏身龍慢點爬。


    “老大,前麵就是。”


    幫洪山推輪椅的小弟指向前方,開口提醒。


    “我從小在這長大,用他媽你告訴我?”


    洪山瞪了瞪眼睛,把小弟嚇得渾身一顫。


    跟在他身後的村民交頭接耳,不停討論著什麽。


    “都靜一靜,靜一靜。”


    洪山扭頭吐了口痰,又伸手搓了搓臉,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不那麽凶惡。


    他環顧四周,用自己小學的文化水平,仔細斟酌著該怎麽說。


    “鄉親們…可能你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但我知道。”


    洪山歎了口氣,伸手指向不遠處那間排頭屋。


    “你們往裏看一眼,就能看到泥龍王身上貼滿了符紙。”


    “如果沒有這些符紙,泥龍王昨天晚上應該直接進屋。”


    “我家大師說了,這是延命的招式。”


    “宋河本來今天就應該死,可王錦用邪術保住了他的性命,讓這小子能多活兩…”


    洪山的話還沒剛說完,就被村民打斷了。


    “真的?那小仙師這麽厲害?”


    “太好了,等輪到我的時候也讓他幫幫忙,哪怕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屁,大排頭都沒做到的事,他一個毛頭小子能做到?”


    “咦…你這麽一說倒也是。”


    “各位!靜一靜!”


    洪山眯了眯眼睛,凹陷的麵頰在陰影中多了幾分悲劇色彩。


    “你們也知道,我爹跟當年的一位排頭有交情。”


    “他跟我說過,當年的大排頭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


    “呼…”


    洪山喘了口氣,聲音顫抖。


    “泥龍王沒收到人…晚上就會派更多手下來查看情況。”


    “到時候整個村子都有危險,隻為了延幾天的命。”


    “這太麻煩鄉親們了。”


    洪山搖搖頭,一副情真意切的樣子。


    “可王錦不考慮這些,他畢竟是外人,拿錢辦事罷了。”


    “我今天跟他理論,他就直接打斷了我的兩條腿。”


    洪山指著自己纏著厚厚紗布的腿。


    情況緊急,他甚至都沒怎麽來得及包紮。


    更何況王錦那霰彈槍的威力大到恐怖。


    按照最糟糕的結果…這兩條腿估計保不住了。


    “呼…”


    洪山做了個深呼吸,眼中的痛苦真實到不可思議。


    “鄉親們…事到如今,我們就隻能自己下手了。”


    “想要活下去,就得讓宋河在正常的時間被收走。”


    “打碎泥龍王。”


    洪山轉過頭,跟村民一個接一個地對視。


    他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很清楚這些人的思維方式。


    如果單論是非對錯,幾乎沒人願意聽。


    可一旦牽扯到泥龍王,再牽扯到能不能活下去…


    這些人就會瞬間變得狂熱,無論你說什麽都願意聽。


    眼看著村民的情緒開始高漲,洪山揮了揮手,大聲呼喊。


    “鄉親們,動手!”


    “砸碎泥龍王,或者直接殺了宋河。”


    “我還有一年可活,不能讓他連累。”


    村民們毫不猶豫,舉起手上的鐮刀和魚叉。


    他們昨天其實就想這麽做了,隻是被王錦攔著沒有成功。


    而現在,王錦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中了纏身龍的宋河幾乎就是待宰羔羊。


    “衝!”


    推輪椅的小弟大喝一聲,推著洪山就要往前衝。


    卻被後者抽了個響亮的大耳刮子。


    “你他媽瘋了?”


    洪山瞪著眼珠子,恨不得直接活吃了這個有點缺心眼的小弟。


    “我費這麽大勁讓村民打頭陣,你他媽帶著我往前衝?”


    “老大,為啥…”


    小弟眨了眨眼睛,再次開口詢問。


    可這次他話說到一半,就被巨大的爆炸聲打斷了。


    轟——


    土石紛飛,崩了他一身泥點子。


    “因為這東西啊。”


    洪山縮了縮脖子,臉上卻閃過一抹得意。


    他沒什麽文化,卻一肚子壞水。


    不然也不會派人偷偷拆掉宋河地窖通風口。


    不知道是不是天賦,他很輕鬆就能在人群中辨別出同類。


    比如王錦。


    所以洪山下意識多了幾分防備,這才費盡口舌讓村民替自己探路。


    ——


    “嗯,炸了。”


    聽著不遠處傳來的爆炸聲,王錦緩緩點頭,似乎相當滿意。


    “…你今天早上埋震爆彈了嗎?”


    胡小北愣了愣,開始回憶。


    王錦當時怒氣衝衝,不可能考慮的這麽細致。


    “沒有。”


    年輕人緩搖頭,晃了晃手裏的遙控器。


    “昨天晚上就給今天帶份了,剛才特意讓鏡鬼跟小花過去激活來著。”


    王錦指了指腳下的陰影。


    他提前算到了洪山會帶人過去,當然不可能讓小花自己回家。


    如果洪山敢對小花做出什麽事來…鏡鬼會第一時間剁下他的腦袋。


    “雖然泥龍王不能被打碎,可我還是下意識埋了兩顆威力小點的。”


    “算是職業病吧…習慣了。”


    王錦撓了撓頭,露出笑容。


    ——


    宋河家門口。


    空氣中滿是血腥氣。


    乳白色的霧帶上了一層鮮紅。


    殘肢斷臂四散飛出,哀嚎聲不絕於耳。


    洪山帶來的小弟一個個麵色蒼白蹲在地上,狂吐不止。


    雖然他們大部分都拿刀砍過人,可真看到這麽多人在自己麵前被開膛破肚,還是有些頂不住。


    “臥槽…”


    洪山咽了口唾沫。


    他眼睜睜看著村民在幾秒鍾之內喪失了行動能力。


    還有一兩個被某種詭異的紅色霧氣腐蝕,倒在地上不停掙紮。


    這他媽是家門口啊!


    洪山想不到王錦整天是怎麽進門的。


    正常人會在家門口埋爆炸物嗎?


    顯然不可能。


    “王錦果然是個精神病…還是很有經驗那種。”


    洪山縮了縮脖子,輕聲嘀咕。


    仔細看看就會發現,村民們隻是被炸傷了,一個喪命的都沒有。


    料事如神,計算精確,心狠手辣。


    太他媽熟練了。


    王錦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這讓洪山有那麽一瞬間,對自己的做法產生了懷疑。


    “幸虧我們讓村民過去踩了踩雷,不然現在躺地上的就是我們。”


    洪山無視了那些用怨毒眼神看著他的村民,喘了口氣。


    隨即轉頭看著那個推著自己輪椅的小弟,不知是在抱怨還是在慶幸。


    “老大牛逼。”


    “是我看不懂了…我為自己剛才的莽撞道歉。”


    推著輪椅的小弟緩緩點頭,滿臉寫著敬佩。


    雖然他渾身顫抖麵色灰白,卻是為數不多還能說出話的。


    膽量不錯。


    “你叫什麽名字?”


    洪山挑了挑眉毛,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推著自己輪椅的小弟。


    他總覺得這小子有點麵生,還呆呆傻傻的。


    不過既然這麽明白事理,洪山還是打算重點栽培一下。


    比如收做幹兒子,看看能不能代替自己來漁村送死。


    “啊…我嗎?”


    推輪椅的小弟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平日裏高高在上的老大會突然詢問自己的名字。


    這個機會太寶貴了,他根本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刻。


    小弟咧了咧嘴,灰白的臉上泛起一個有些古怪的笑容。


    下一秒,他的臉開始扭曲模糊。


    最後變成了洪山的樣子。


    隻不過臉上滿是血洞與鱗片,看起來像是即將被纏身龍折磨致死。


    恐怖無比。


    “我就是幾天後的你啊。”


    鏡鬼瞪大雙眼,死死盯著洪山。


    “啊…”


    後者嘴唇顫動,卻遲遲沒說出什麽話。


    他隻是靜靜看著麵前那個明顯有些不對勁的自己。


    看著對方身形融入陰影,像是突然融化成一灘泥沙。


    “啊!!!”


    洪山愣了半天,突然發出一聲殺豬般的哀嚎。


    他發現自己的輪椅被地麵上的一團陰影纏住,正不受控製地想要往前衝。


    “來人!來人救我!”


    洪山高聲叫著,拚命把手指頭往輪椅軲轆裏麵插。


    嘎巴。


    骨頭被折斷,鑽心的疼痛傳來。


    可洪山暫時感受不到。


    他隻知道這個一直想把自己往前推的小弟,這次演都不演了。


    “救命!救我!”


    洪山轉頭看向那些趴在地上嘔吐的小弟,頭一次感覺如此無助。


    所幸,有一道身影並非如此。


    那人快步跑了過來,一把按住蠢蠢欲動的輪椅。


    “臥槽…臥槽…”


    洪山大口大口喘著氣,低頭看了看自己一片濕潤的下半身。


    “謝謝啊,你叫什麽?”


    洪山喘了口氣,轉頭看過去。


    正巧看到一張帶著溫和笑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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