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身體殘缺的老人猛地從凳子上跌落,咳出鮮血。


    陸之首傷得太重了。


    胯骨以下被胡靈一劍斬斷,隻剩下半截身子。


    命格破碎,胸前的盜命之手變作一團焦糊的爛肉。


    血差不多流幹了,大還丹的藥力也耗了個七七八八。


    他能活到現在,完全是因為輪回之人的能力。


    而現在兩次輪回衝突,能力失效。


    重傷垂死的老人再也無力回天。


    陸之首其實知道自己掙脫輪回後會發生什麽,可他不打算沉浸在虛無的幻夢中。


    他還不能死。


    “可惜大還丹已經沒了。”


    陸之首伸手不停摸索,試圖找到一兩樣能讓自己恢複傷勢的東西。


    可惜,什麽都沒有。


    那些東西在王錦一手策劃的不眠之夜中消耗殆盡了。


    “王錦…真是厲害啊。”


    陸之首歎了口氣,眼前又閃過那看似無害的少年。


    天下英雄盡出,而自己已經老了。


    陸之首搖了搖頭,收回了摸索的手。


    他知道,哪怕自己身上留下了一兩件寶貝,也會被困住自己的人搜刮幹淨。


    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活下去。


    就好像老天爺跟陸之首作對一樣。


    “是天意如此?”


    陸之首輕聲嘀咕著,卻依舊用雙手撐起殘破的身體,緩緩向門口移動。


    命格破碎的十惡,會被天道更加厭惡。


    如果有人能仔細看看陸之首,就會發現他印堂盤踞著濃濃的黑氣。


    滿臉都是破敗之相。


    印堂發黑,災禍盡來。


    氣運散盡,諸事不利。


    哪怕沒被雷劫劈死,陸之首身上的氣運也已經消失殆盡。


    可他不打算妥協。


    “天…什麽狗屁東西。”


    “你讓我死,我偏偏不死。”


    老者氣息越來越弱,卻依舊用殘破的手掌撐著地麵,讓自己向前移動。


    他聽到隔壁房間有動靜。


    性命垂危,卻也能放手一搏。


    身死道消,或是窺得一線生機。


    不管是哪種結果,陸之首都問心無愧。


    吱嘎——


    陸之首猛地一推房門。


    看清外麵情況後,他麵色一冷。


    滿是血跡的走廊,時不時像是有生命一般扭動著,變成青磚綠瓦的院牆。


    頭頂的白熾燈不停閃爍,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卻又在下一秒猛然熄滅,化作搖曳的燭火。


    地麵上貼著的白瓷磚在汙濁與幹淨間來回轉換著,偶爾能映照出陸之首蒼白的臉。


    “時間是亂的。”


    陸之首皺了皺眉,輕聲說道。


    他能看出這裏並不是現實,也不是欺世之人構建出的幻象。


    陸之首現在所處的地方,在天師口中是鬼蜮。


    用現在的話來講…


    怪談場景。


    這讓陸之首的逃脫難度更大了。


    “有聲音。”


    老人眯了眯眼睛,將身體藏進陰影中。


    陸之首突然發現自己變得耳聰目明,可這並不是什麽好兆頭。


    回光返照。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嘭!


    隔壁的門被撞開,啪嗒啪嗒的聲音響起。


    一道血肉模糊的身影爬了出來。


    整個身體從胸骨往下的位置全都消失不見,就連手臂都沒了一條。


    內髒被掏空,血肉被割下,骨骼被剃的幹幹淨淨。


    這種令人驚歎的解剖手法,隻有一個人能做得到。


    醫生自己。


    他硬生生把自己大部分身體都切了下去,留下的部位剛好能讓心肺維持正常運轉。


    當然,即使是對醫生來說,這種傷勢也太重了。


    如果不是強大的自愈能力一直在給他供給新鮮的血液,醫生肯定撐不到現在。


    啪嗒——啪嗒——


    醫生用僅剩下一條的手臂支撐身體,緩緩向前移動。


    這向來優雅冷靜的男人從未如此狼狽。


    可他並不在意,而是抬起頭到處掃視,就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


    顯然,醫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目光掃過隔壁的房門後,他停下動作,微笑著望向麵前的老人。


    找到了。


    “哼。”


    陸之首並沒有半點畏懼,冷哼一聲便要動手。


    他對自己這個半路消失的學生並沒有什麽好感,更何況對方是跟自己爭奪大陣的對手。


    “我沒有敵意,隻想跟老師聊聊天。”


    醫生推了推殘破的眼鏡,露出笑容。


    “沒想到啊…我們倆會有處境如此相像的一天。”


    他指了指陸之首和自己的身體,輕聲說著。


    同樣殘缺,同樣垂死。


    可惜。


    醫生會因為殘缺而生存下去,陸之首隻會因此走向死亡。


    “老師,你聽過那個故事嗎?”


    醫生輕咳兩聲,緩緩開口。


    “牢房中,兩個囚犯同時看向窗外。”


    “一個看到了泥濘,另一個卻看到了滿天的星星。”


    “老師,你看到了什麽?”


    男人轉頭看向老者,想要從他的眼中尋找答案。


    可惜,陸之首眼中隻剩下一片渾濁。


    他快要死了。


    “老師,你這麽多年變化很大。”


    醫生像是完全沒注意到陸之首的情況一樣,輕聲說著。


    “十幾年前你外表還是個中年人,現在卻垂垂老矣。”


    “人類的身體太羸弱了,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才對。”


    “畢竟你可是親手…”


    說到這裏,醫生低聲笑了起來,似乎想到了什麽滑稽的事情。


    “哼。”


    陸之首沒有回答,隻是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良久,他緩緩開口。


    “十七年前我施展改命大陣的時候,你為什麽在場?”


    “記不清了。”


    莫名其妙的問題,莫名其妙的回答。


    可陸之首隻是歎了口氣,緩緩搖頭。


    看來有些事他這輩子都找不到答案。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繼續走下去。


    “老師,我得離開了。”


    醫生笑了笑,調整了一下姿勢。


    他跟陸之首交談並沒有什麽特殊的目的,隻是想消磨一下時間。


    而現在,時間到了。


    男人歎了口氣,拿起手術刀對準自己的眼球。


    “當年老師待我不薄,我就送你個禮物吧。”


    男人輕聲說著,眼神突然變得癲狂無比。


    “下次見麵,我們就兩清了。”


    笑聲響起,卻又戛然而止。


    醫生就這樣躺在地上沒了動靜。


    他殘破的身體則輕輕抽搐蠕動,似乎帶著強大的生命力。


    “禮物?”


    陸之首低頭看向醫生的殘軀,喃喃自語。


    ——


    “現在高中題為啥這麽難啊。”


    剛備完課的胡小北躺在辦公椅上,滿臉生無可戀。


    她小時候被胡火逼著學了不少東西,美其名曰更方便融入人類社會。


    於是胡小北一路悶頭讀書,硬生生讀完了研究生。


    可她偶爾還是會被高中題難住。


    “我為啥要來這裏呢?”


    少女鼓起腮幫子,滿麵愁容。


    沒人願意一直折磨自己,胡小北來當老師是因為…


    “反正不是因為王錦。”


    胡小北哼了一聲,遠遠看了看對麵教室裏那個空空蕩蕩的座位。


    王錦請假早退,她唯一的樂趣也沒了。


    “要是能來接我回家就好了啊。”


    少女將雙手枕在腦後,輕聲嘀咕著。


    “肯定不會啦,傻仔怎麽可能懂這些。”


    “嗯…回家之前買個西瓜吧,把最甜的地方偷偷吃掉。”


    似乎是想到了王錦無奈的表情,少女眯眼笑著,滿臉得意。


    “剩下的就給傻仔做個西瓜餡餅吧,他最喜歡吃甜食了。”


    胡小北一陣搖頭晃腦,耳朵幾乎要不受控製地冒出來。


    要是每天都能這麽開心就…


    嘭!


    樓下傳來沉重的撞擊聲,整棟樓都微微一顫。


    “怎麽回事?”


    “是地震了嗎!”


    學生們愣了愣,隨即開始喧嘩。


    各班傳來了班主任的嗬斥聲,強行穩住了班級。


    咚!


    少女猛然站起,椅子重重撞在牆壁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生物組其他老師滿臉驚愕地看過來,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小,小北老師?”


    年長一些的女老師試探著開口。


    她從未見過胡小北如此失態。


    “待在這裏別動。”


    少女猛然抬頭,碧綠的眸子中像是流淌著融化的翡翠。


    控製住其他老師後,少女隨手拿起夾克,快步走出了辦公室。


    如果不是擔心人多眼雜,胡小北甚至會選擇從窗戶跳出去。


    沒辦法,事情太緊急了。


    手腕上的蓋革計數器幾乎在瞬間就變成了高危的橙色。


    汙染指數暴漲。


    照這麽下去,學生們很快就會陷入恐慌。


    前提是他們能活到那個時候。


    “有什麽相當詭異的東西在學校裏出現了…還是在上課時間。”


    胡小北咬著牙,在走廊中快步奔跑。


    久春中學,被仙家公認為整個久春最安全的地方。


    出現了實力相當強大的怪談。


    在學校這種人口密集到不合常理的地方,顯然不能按照傳統的“殺人效率”來進行評級。


    不過從汙染指數來看,出現的怪談僅僅比盛宴弱上一線。


    甚至還在不停成長。


    盛宴的收容任務中有王錦和鎮壓部通力合作,還用上了一枚鐵浮屠才成功。


    可麵對這個怪談的,隻有胡小北一個人。


    “呼…可能打不過啊。”


    少女眉頭皺起,毫不猶豫地從腳踝處摸出了自己的兩把骨質匕首。


    她是一名怪談工作者。


    身後是數以千計的普通百姓,挺身而出是她的責任。


    “啊——!!有東西!有東西在我身上爬!”


    “你是怪物!你是怪物!”


    “救救我…我喘不過氣…”


    教室中漸漸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叫,似乎已經有學生被影響了。


    班主任們盡力維持秩序,可他們也自身難保。


    怪談對於普通人是致命的。


    單單是存在本身帶來的汙染,就已經能造成大規模恐慌了。


    “該死…”


    胡小北眉頭緊鎖,心裏咯噔一聲。


    她控製不住這麽多學生,更不能把跟怪談拚命的體力用在這上麵。


    可如果任由情況這麽發展下去,很快就會出現踩踏與墜樓事故。


    一個人的力量還是太弱小了。


    嘭!


    玻璃被打碎,漆黑的身影翻窗而入。


    少女翻身後跳,甩手就是一道風刃。


    黑色身影被打的“嚶嚶”一聲,卻還是晃晃悠悠地靠近,將懷中的東西遞給胡小北。


    那是一本古舊的羊皮卷。


    雖然封麵上的字跡已經模糊,可還是能從中感受到寧靜平和的氣息,讓人昏昏欲睡。


    王錦在年會上贏回來的東西,卻正好能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


    會對一定範圍內的人類產生影響,讓他們安然入睡。


    秘儀——《搖籃曲》。


    “別擔心,必要的話可以配合其他老師疏散學生。”


    “剩下的我來處理。”


    耳旁突兀地出現了熟悉的聲音,胡小北愣了愣。


    她知道,這是呂追的能力。


    疊加學舌後,耳邊風就能完全模擬出另一個人的語氣和聲音。


    說是怪談界的單向電話也沒什麽問題。


    而剛才那些話…


    “傻仔。”


    胡小北笑了笑,眼中的慌亂瞬間消失不見。


    “真是令人安心啊。”


    ——


    “媽的…什麽玩意兒?”


    劉大壯瞪著雙眼,死死盯著麵前的東西。


    這太詭異了。


    人頭塔緩緩張開,露出那張麵色慘白的臉。


    醫生。


    下一秒,醫生睜開眼睛,眸子漸漸恢複神采。


    人頭們緩緩蠕動,將包裹在最中間的頭顱推向麵前那已經成型的身體。


    於是血肉湧動,似乎是想將他們連接到一起。


    “當老子不存在?”


    劉大壯在胸前按了按,金屬圓盤扭轉延伸,依附在他身上。


    外骨骼裝置。


    暗紅色的光芒亮起,外骨骼的溫度迅速升高。


    這是隻有劉大壯會使用的小技巧。


    電流過載——超頻狀態。


    又名…


    一分鍾小超人。


    轟!


    水泥地麵被踏碎,整個樓層似乎都震了震。


    本就充滿了爆炸性力量的身體在外骨骼的加持下,變得如同怪物一般。


    手上的機械表猛然扭曲膨脹,成了滿是科技感的金屬護腕。


    護腕微微張開,向後噴出炙熱的火焰。


    動力武器——極簡版。


    沙包大的拳頭帶著呼嘯的風聲,閃電般轟了出去。


    這是劉大壯短時間內能打出的最強攻擊,幾乎能掀飛一輛轎車。


    而他的攻擊目標…


    是醫生那脫離人頭塔靠近身體的腦袋。


    傻子都能看出那是弱點所在。


    嘭!


    人頭像是爛西瓜一樣被砸開,紅的白的流了一地。


    可惜,那張臉並不屬於醫生。


    隻要人頭塔還在,劉大壯就很難達成目的。


    “該死!”


    眼看著頭顱血肉越來越近,劉大壯心中的焦急也越來越重。


    可他隻能盡全力攻擊人頭塔,同時找機會阻止醫生的複原。


    這不是長久之計。


    外骨骼過載短路,產生的熱量會不斷積累。


    劉大壯已經能感受到自己的運動服被燒焦了。


    “該死!該死!”


    壯漢牙關緊咬,絲毫不在意那些正在撕扯自己身體的人頭。


    現在不是考慮自己的時候。


    每位怪談工作者都會把群眾放在第一位。


    一旦他後退了,學生們的生命安全就會受到威脅。


    “啊——!!”


    劉大壯仰頭怒吼,伸手狠狠砸在身前的金屬圓盤上。


    他選擇了放手一搏。


    金屬外骨骼瞬間變得通紅,帶著恐怖的高溫。


    劉大壯的四肢幾乎在瞬間就沒了知覺。


    “喝——啊!!”


    可這並不妨礙他硬生生將人頭塔撕成兩半。


    頭顱們滾落一地,用不甘的目光望著劉大壯。


    壯漢再次踏步,卻隻能緩緩倒地。


    肌肉組織嚴重燙傷,四肢已經一片焦糊。


    他止步於此了。


    “該死…騎士之…”


    劉大壯最後一次怒吼,試圖用銅哨召喚自己的電動車。


    可惜,散落在地的頭顱猛地撲了上來,死死咬住他的咽喉。


    劉大壯拚盡全部力氣抬起手,卻並沒有扯下那正攻擊自己的腦袋。


    而是摸過掉落在地的西瓜刀,狠狠劈向醫生。


    他直到最後一刻都在戰鬥。


    噗呲!


    西瓜刀穿過胸膛,鮮血緩緩流出。


    也正是這一刻,醫生眨了眨眼,看向倒在地上的壯漢。


    “好久不見啊。”


    醫生咧了咧嘴,輕聲說著。


    一睜眼就被來上一刀,誰的心情都不會好。


    正巧…麵前擺著個很適合發泄的實驗品。


    “嗬。”


    劉大壯眯了眯眼睛,眼中沒有半點恐懼。


    真正的騎士不會畏懼死亡。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壯漢眯起眼睛,輕聲嘀咕。


    “應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看著緩緩逼近的手術刀,劉大壯輕聲念起了這段被他刻在外骨骼上的詩。


    耳旁傳來了輕柔的歌聲,讓人昏昏欲睡。


    於是劉大壯按動了外骨骼裝甲的最後一個按鈕。


    自毀。


    這種自毀很特殊,它不會產生什麽爆炸,隻會讓外骨骼內部的填充物迸射而出。


    那是滾燙的水銀蒸汽。


    “智者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也並不會走進那個良夜。”


    劉大壯緩緩閉上眼睛,等待著屬於自己的長眠。


    嗖!


    嘭!


    雙目將合未合時,他看見猩紅色的光芒一閃而過,將醫生死死釘在牆上。


    那是一杆猩紅色的怪異投槍。


    然而這次攻擊還沒有結束。


    投槍解體,化作無數細小的金屬碎屑。


    每一片都鋒利無比。


    阻擋醫生動作的同時,也在處理地上那些不停攻擊劉大壯的人頭。


    情況短暫地被控製住了。


    劉大壯愣了愣,轉頭看向投槍飛來的方向。


    那裏有道飛速接近的人影。


    冠冕閃耀,披風飛舞。


    是一身白色華服的樂園王子。


    優雅,純潔,強大。


    跟怪談牌上一模一樣。


    “媽的…這也太帥了。”


    劉大壯倒吸一口涼氣。


    他本來就很欣賞這個能跟雷納德平起平坐的年輕人。


    而現在…


    粉轉鐵粉。


    當然了,劉大壯現在該考慮的是怎麽在睡著之前停下那該死的自毀裝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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