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休整用過午膳,林卿硯一行人重新上路。剛走了不過十裏路,便聞後邊一騎輕騎長嘯而至,由遠及近追趕而來。眾兵士立時按住兵刃,警戒起來。


    林卿硯回馬循聲望去,正見一外袍飛揚的勁裝女子縱馬而來,馬蹄踏起的黃塵落下,她的容顏一點點清晰,一雙鹿眼無辜地眨著。


    林卿硯與身畔的趙攸憐對視一眼,立刻明白了羿遲遲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前日火場中的燒傷引發蠱蟲不安,引得她又一次尋來。


    “住手。”林卿硯抬起一隻手,示意眾人放下兵刃。


    羿遲遲輕拉韁繩,緩緩走入使隊,穿過中間的馬車,走到最前頭的林卿硯和趙攸憐跟前。她眯著眼將馬上的林卿硯上下打量了一番,扁了扁嘴:“本想來給你收屍的,看來你還沒死啊。”


    聞言的兵士被唬得一愣,趕忙又握住了腰間的刀柄——這這這姑娘,莫不是來尋仇的?


    為不亂軍心,林卿硯身上有傷之事還瞞著眾人,故他隻是點頭淡笑:“羿姑娘遠行辛苦了,奈何在下身負皇命,不便招待姑娘……”


    羿遲遲束起的外袍中忽然探出一個小腦袋,張鄴稚聲稚氣地叫道:“舅舅!”


    林卿硯盯著這個突然冒出的小腦袋,眸光不由得一緊,視線穿過馬上的二人看向隊中重重守衛的馬車,隻見車簾從裏麵被掀開了半扇,露出了裏頭的鐵欄杆和暗處張奉洵分辨不清的麵龐。


    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個人能喚他舅舅,一個是江南國的小世子李仲寅,另一個則是三年前失蹤了的林如芊遺子張鄴。而這稚嫩的聲音,絕不會出自九歲的李仲寅……


    張奉洵勢必也想到了這一點。


    一旁的趙攸憐馭馬上前兩步,與羿遲遲並肩,背對著馬車的方向,輕聲道:“羿姑娘,我們此行還帶了一個人,正坐在後頭的馬車中,卿硯不希望他見到你們……”說完,她還朝著張鄴的方向努了努嘴。


    照理說,這意思已經很是明顯了,奈何羿遲遲就像是故意似的,完全沒有聽懂,還回身朝馬車的方向望去,連帶著張鄴也轉了一個角度,暴露在張奉洵的麵前。


    張奉洵眼中看見的是一個頑皮的三歲小兒,與大街上呼來跑去的毛孩子沒有任何分別。可是與他的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張奉洵猛地睜大了眼睛,雙手緊緊地握住馬車的鐵欄杆劇烈地搖晃著——那雙眼睛,那般神韻,像她……


    “鄴兒。”林卿硯翻身下馬,沉著麵色喚道,“到舅舅這裏來。”


    張鄴聞聲,立即縮回了好奇的腦袋,張開雙臂向著林卿硯,被林卿硯抱下了馬背。


    “鄴兒?”張奉洵的瞳孔倏地放大,想說些甚麽,話卻卡在嗓子眼裏說不出來。


    林卿硯將張鄴的腦袋護在懷中,朝周遭的兵士使了個眼色,教他們看管好張奉洵,便抱著張鄴上了馬,一夾馬肚,跑在了最前麵。


    “你幹甚麽!”羿遲遲罵了句,縱馬追了上去,趙攸憐緊隨其後。


    張鄴縮在林卿硯的懷中,怯生生地問道:“舅舅,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舅舅帶你跑馬,喜歡不喜歡?”


    “喜歡是喜歡……”張鄴想了想,說道,“可是,舅舅這是生氣了嗎?”


    林卿硯不答,身後羿遲遲的喊聲響起:“林卿硯,你給我站住!你想把他藏著一輩子嗎?你隻是他的舅舅,你沒有權利這麽做!”


    趙攸憐的聲音傳來:“羿姑娘,別說了。卿硯也是為了鄴兒好,鄴兒不該承受這麽多的。”


    “可是他有權利知道,也應該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張鄴躲在林卿硯的懷中,小聲地說:“舅舅,那日你們出了穀,是鄴兒一直纏著姑姑,姑姑就告訴了鄴兒一些爹娘的事情,舅舅千萬不要怪姑姑……”


    林卿硯猛地一拉韁繩,駿馬嘶鳴,停了下來。他看向懷中的小臉,目光寒得像冰:“姑姑都跟你說甚麽了?”


    “姑姑說……”張鄴偷瞄了從後頭追上來的羿遲遲、趙攸憐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是鄴兒的爹,害死了娘親……”


    ……


    林卿硯懷抱張鄴縱馬在前,羿遲遲、趙攸憐緊隨其後,四人一同回到了使隊之中。統領剛剛命人把情緒激動的張大人給控製住,用藤條將車簾封死,車裏猶傳出暴怒的吼聲:“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原地駐紮,稍作歇息。”


    得了林大人的命令,兵士將馬趕到路邊後,便走進了一旁的林地,三三兩兩圍坐歇息。


    林卿硯抱著張鄴躍下馬,將他推到了羿遲遲的懷中,自己抽出佩劍上前,一劍斬斷了馬車上纏繞的藤條。車裏的張奉洵立刻掀起車簾,扒著鐵杆向外看,映入他眼簾的正是兩丈外張鄴的小臉。


    羿遲遲輕輕地推了推張鄴的後背:“鄴兒別怕,去罷。”


    張鄴緊緊地捏著兩個小拳頭,鼓足勇氣邁出了步子……


    張鄴失蹤三年,生死未卜。林如芊每每入夢,都紅著眼質問他,為甚麽沒有照顧好他們的兒子。張奉洵想恨張鄴,想把他當作害死娘親的孽障,可是不論他嘴上表現得多麽不在乎這個兒子的生死,心底終歸是存著愧的。他也曾夢見繈褓中的張鄴被遺落在荒無人煙的野地中嚎啕大哭,夢醒時,耳邊仍隱隱透著嬰兒啼哭的回聲……


    三年了,他早已放棄了尋到張鄴的希望,如今,看著他一步步蹣跚而來,張奉洵甚至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你是,我的爹?”張鄴躊躇著問。


    張奉洵跪坐在車廂底,勉強裝出一副威嚴的模樣:“你叫甚麽名字?”


    “我叫張鄴。”


    “鄴兒……”張奉洵伸出一隻手穿過鐵欄杆向下,微微地顫著,“過來。”


    張鄴卻站在兩米遠的地方不敢接近,不安地扭著小手:“可是,爹爹,怎麽會被關起來?是因為,是因為爹害死了娘親嗎?”


    許是這句話太過刺耳,傳入張奉洵耳中的那一刻,他整個人如篩糠一般劇烈地戰栗起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的張鄴,仿佛這個人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來討債的閻羅。那雙眸中承襲自林如芊的外形和神韻,讓他狠狠地晃了晃神,仿佛是她借孩子的口發出的質問。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告訴自己,林如芊是林卿硯害死的,是張鄴害死的,是這個世道害死的,因為隻有這樣,他才有勇氣活下去,他才容許自己活下去。


    可是這句話從張鄴的口中問出來,仿佛一道強光光不由分說地照入了地下的世界,刺得他頭皮發麻,無處可逃。他顫抖地收回手,整個人縮進車廂中,車簾隨之滑下,遮蓋住車廂內的黑暗。


    “不是我……不是我……”在他自己暗無天日的世界中,他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腦袋,用低低的絮語徒勞地逞辯著。


    林卿硯淡漠地瞥了馬車一眼,走到張鄴跟前將他抱了起來:“鄴兒別怕,你做的很好。是你爹他自己不敢麵對你。”


    張鄴把頭埋在舅舅的懷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


    當夜,他們在宋國駐軍的招待下,入住了原江南國衙邸。戰火過後,江河易主,百廢待興,城中處處可見如驚弓之鳥般的百姓躬身駝背從軍隊麵前走過,不時地瞟來一二不安的目光。城池的重建已經開始,而戰爭帶來的印記隻能等待時間去一點點撫平。


    馬車駛入衙邸,兵士奉命將失魂落魄的張奉洵架下了馬車,帶到廂房關押,而羿遲遲則大發慈悲,同意讓張鄴跟著林卿硯一個晚上,好好聽聽林卿硯口中有關他親生父母的事。


    月上梢頭,原本守在林卿硯門前保護林大人安危的衛兵全部移到了張奉洵門前看守,以防有人來劫。門前一左一右站著四個守衛,腰間佩刀,一絲不苟。


    房中,張奉洵平躺在榻上,視線定格在腦袋上方模糊的虛空,仿佛出神一般久久地望著,也不知是甚麽時候,眼皮沉沉地落了下來……


    以前,他總是希望在夢裏見到林如芊,即便是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他也想要把握。可是今天,當天在夢裏見到她的時候,他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恐懼——他不敢麵對她。


    夢裏的她和往常一樣,眼眶微紅、楚楚可憐。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鼓足勇氣走上前。


    “芊兒……”他微微勾起嘴角,伸出溫暖的手掌摩挲著女子光潔的麵頰。突然,他感覺到指尖觸到一片水澤,收回手來一看,竟是觸目驚心的腥紅。林如芊泛紅的眼眶裏不知何時流下了鮮紅的血淚,她伸出手狠狠將他推搡開來,麵上的鮮血卻愈來愈多,素白的衣服也漸漸透出血色。


    “芊兒,你怎麽了?”他惶急地伸出手,卻被女子重重地打開。


    林如芊雙目血紅、麵色猙獰地看著他,緩緩抬起鮮紅的蔻丹,指著他的鼻子:“張奉洵!是你!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得我流盡渾身血液而亡!是你害得我死不瞑目!我要你償命!”


    她猛地撲上前去,尖利的十指狠狠地摳住男子的脖頸,口中還在尖叫著:“我要你償命!償命……”


    張奉洵被她掐住脖子,腦間一陣陣的眩暈襲來,眼前模模糊糊地化作一片虛紅,那漫天的血色一如三年前。


    真的是他害死了她嗎?他想問,卻說不出半句話,喉間支離破碎地溢出幾個音,卻是聽不清了……


    第二日清早,一個小兵端來早膳到張大人住處門前叩了許久也不見答應,守衛的兵士察覺有異,慌忙奪門而入,便見張奉洵躺在床上,鬢發淩亂、麵色蒼白。


    伸手輕搖著張奉洵的肩膀:“張大人,醒醒。張大人?張……”


    張奉洵猝然自夢中坐起,一雙眼瞪得渾圓,直直地瞪著眾人。下一秒,他麵露懼色,整個人縮進床腳,雙手在胸前胡亂地推拒著:“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是你,是你!對,就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他瞪大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離他最近的小兵,食指顫巍巍地指著,忽然向他撲去,幸好左右的兵士急時攔住,將他摁回床上。


    “拿麻繩來!快去稟報統領和林大人,張大人……張大人被夢魘了。”


    ……


    衙邸中的另一處,趙攸憐坐在房中打點著行囊,聞聲抬起頭來,正見林卿硯大步走進屋,便問道:“去看過了?那張奉洵果真魔障了?”


    林卿硯走到茶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點了點頭:“應該不是裝的。已請羿姑娘去看了,她也沒辦法。”


    “可他昨日還好好的,怎麽會……”


    “想是虧心事做多了,心中有鬼。”林卿硯飲下半杯濃茶,麵上未見惋惜,亦無欣喜,“左右他不擇手段、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已是半個瘋癲之人,如今索性徹頭徹尾地瘋了,倒也幹淨。”


    “可是鄴兒昨日剛剛認父。他還這麽小,這對他而言,未免太殘酷了。”


    “有一個瘋癲的爹,總比有一個十惡不赦的爹要強。”


    “報!”正說著,院外一個宋兵匆匆跑來,站在階下抱拳稟道:“稟大人,剛剛從金陵傳來消息,宋軍破城,江南國主出降了!”


    一瞬的沉寂過後,林卿硯緩緩轉頭看向趙攸憐,二人麵上皆露出了會心的一笑——這一切,終於結束了。


    降約在武館弟子的護送下完好地呈入了金陵禦前,而李煜也遵守了他的諾言,在宋軍的佯攻下投降。這一路雖然波折,好在有驚無險。對林氏,對李唐,對這天下,他們也算有個交代了。


    “還有一事,大人的貴客蕭公子聽到江南國投降的消息後,說是還有要事要辦先走一步,讓屬下代為稟告大人。眼下隻怕剛出衙邸。”言下之意是,可要派人截留?


    “無妨,本大人知道了。傳令下去,使團全員整裝,半個時辰後啟程歸南。”


    “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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