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硯拔開金瘡藥的瓶塞,將裏頭的藥粉均勻地灑在女子掌心的一道道傷痕上。又拿起燙傷膏,用指腹蘸取了些,極輕極柔地點在一個個紅腫的水泡上。


    看著他一個大男人低著腦袋,繡花一般小心翼翼的模樣,趙攸憐不禁“噗嗤”地笑出了聲,方才假裝慪的氣在這一笑中都飄到了九霄雲外。


    林卿硯一直擔心弄疼了她的傷口,所以動作極其小心,誰料她反倒笑了起來,讓他不由得腹誹“女人心,海底針”……


    雖然他這副張飛穿針的模樣著實有趣,但趙攸憐記掛著他不知傷得怎麽樣,忍不住出言催促道:“就這兩塊巴掌大的地方,你能不能快著點你……”


    “好好好,為夫遵命!”林卿硯嘴上應著,手上的動作卻還是那般輕緩,讓趙攸憐不禁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她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床邊:“正好,你現在交代罷。剛才起火的時候,你都跑哪裏去了?”


    林卿硯低著頭一麵替她上藥,一麵答道:“我就在客棧裏。起火前,有三個刺客闖進了我的屋子,我和他們正過著招,冷不丁地就起火了。後來火勢漸大,一個刺客臨死前又向我身上灑了遇火即燃的磷粉,我隻好脫了衣袍才逃出來的……你也知道,這三更半夜的,誰身上會穿好幾件衣服,所以我脫了那一件中衣之後……”


    “你……”


    林卿硯緊張地問道:“怎麽,弄疼你了,我輕一點。”


    “我不是說這個……”女子的麵頰蹭地紅了起來,“你……你繼續說。”


    回過神來,林卿硯哪能不明白個中以為,遂壞笑著湊近了些:“娘子可是在後悔,那個時候沒有陪在為夫身邊?”


    “你……你好好交代!”她的確是後悔,沒能與他共患難,但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怎麽聽怎麽不對……


    “我逃出來以後,就趕忙翻進了屋後的破廟,找了件衣服披上。”


    “你你,你說的不會是這一件罷……”趙攸憐嚇得往後縮了縮。


    林卿硯放開她的手,將瓶瓶罐罐丟進了藥籃子裏,待女子腦海裏已經閃過好幾遍行屍走肉、牛鬼蛇神的畫麵,他才好整以暇地答道:“這一件啊,是我後麵摸進綢緞莊偷的。”


    她立刻就不高興地撅起了小嘴:“你竟然還有心情去換衣服?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著急啊!”


    “是為夫考慮不周,讓娘子憂心了。”


    “別給我嬉皮笑臉的!”趙攸憐憤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你自己把傷治了。”


    “遵命……”回答林卿硯的是“砰”的關門聲。


    嘴角上撐起的笑意一點點沉了下去,他緩緩解開衣帶,衣料已經和潰爛的傷口黏在了一起,拉扯了幾番才將衣服完全脫下來,露出了肌肉緊實的上半身。然而這樣一副好身材卻並不教人賞心悅目,大麵積的燒傷爬滿了他的胸膛與後背,不斷地往外滲著發膿的血水。他撕下一截棉布,簡單地將身上的血水擦幹,再拿過藥瓶利落地給自己上了藥——幹脆粗暴的手法全然不似方才那個小心翼翼的他。


    林卿硯和趙攸憐說的話都是實話,但事實卻不似他描述的那般輕巧。處理掉三個殺手後,火勢已經大到難以控製的地步,整棟樓搖搖欲墜。他利索地脫下外袍丟在地上,那團衣服一沾上火就竄起了半米高的火焰,頃刻就燒成了灰燼。他看準了最近的一扇窗,提步躍出窗外的同時,燒焦了的屋梁再也承受不住小樓的重量而折斷,客棧轟然坍塌。


    在這坍塌的一瞬間,窗框重重地砸在他的脊背上,並壓著他急速下落,林卿硯借著之前的那一股衝力躍出了窗外,跌到地上打了好幾個滾才把身上的火給熄滅。正是這一砸,讓他自胸口以下都被烈火灼傷,小樓也隨之化為了一片廢墟。


    而他千鈞一發躍出窗口時,耶律斜軫恰巧一個奪步上前,用後背替趙攸憐擋下飛來的火塊,同時也擋住了趙攸憐盯著三樓窗口的視線。


    林卿硯從地上爬起來,扭頭翻進了一旁的破廟中,剛找到了一件滿是灰塵的破袈裟披上,就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昏倒在地。


    還好他這一昏,昏得倒不算太久,醒來之後盤腿調息了片刻,就勉強能走了。於是他趁著綢緞莊老板出門看熱鬧的工夫,溜進店裏偷了一件全黑的外袍,穿在身上便是血水透出來也看不清楚,又洗了把臉,打扮得人模人樣地出現在了眾人的麵前。


    現在想來,他還真是有些後悔,早知道她會急得衝進火場、挖開廢墟,他怎麽也不該離開那麽久的,本是不想教她徒增擔憂,沒想到反倒讓她經曆了一番生離死別之苦……


    林卿硯重新穿戴整齊,打開屋門走出去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大廳裏,趙攸憐正支著下巴撐在桌麵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對麵的耶律斜軫說著閑話。臨時找的客舍房間不夠,灰頭土臉的兵士們將大廳中的方桌拚了一個通鋪,擠在一起休息片刻,還有的人坐在椅子上靠著牆小憩,廳中是鼾聲雷動。


    趙攸憐見男子走來,忙站起身指了指睡在廳中的眾人,食指放在嘴邊比了一個“噓”的動作,壓低聲音問道:“你怎麽樣?”


    林卿硯輕拍了拍她的手,一麵坐下笑道:“我好得很。蕭兄如何了?”


    耶律斜軫道:“區區皮外傷,不妨事。”


    “蕭兄萬金之軀,如今因小弟在南地受了傷,更救了李唐趙宋數十弟兄,小弟……”


    “你我乃是兄弟,遼唐乃是盟友,不必說這些。”


    一使團士官穿堂而來,朝林卿硯揖了一禮:“大人!”


    林卿硯抬了抬手:“你來得正好,傳令下去,半個時辰後啟程上路。”


    士官微訝:“大人的意思是,要回金陵?”


    “有甚麽問題嗎?”


    “恕卑職多嘴一問,這降約是不是已經在昨夜那場大火中焚毀了?”


    林卿硯麵不改色地答道:“是。”


    “降約已毀,我們回金陵還有何意義?且不說大人沒有憑證證明大宋會履約,就是保管不利、損毀降約的罪,我們……我們也擔不起啊……”


    “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卑職愚見,可令宋國親兵統領入金陵城,向國主傳皇上口諭。如此,即便國主得知降約焚毀一事,也不會降罪於宋國的人。至於我們,昨夜重傷的弟兄都是我們的人,大人不妨在此地多歇幾日,也讓弟兄們養養傷。”


    他這一番話說下來,廳中的宋兵唐兵醒了大半,都在裝睡偷聽著這一邊的對話。


    林卿硯意味深長地打量著眼前的士官,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計劃給出一個評價,宋國的親兵統領已經推開屋門從房裏走了出來。


    “林大人,在下以為此舉不妥。我等隻是奉命護送林大人,斷沒有單獨去金陵的道理。恕在下直言,我大宋是否履約,不過是憑著信義二字,否則,即便是白紙黑字的降約尚在也不過是個擺設。江南國主若不相信皇上的仁德,又豈會寫下這麽一封降約自取其辱?”


    大夥見自己的頭兒和別家的頭針鋒相對起來,頓時沒了裝睡的心思,忙不迭地從桌上椅子上爬起來,扶著燒傷的胳膊、瘸著灼傷的大腿,一溜地站在自己頭兒的身後。方才還熱熱鬧鬧睡在一起的兵士們頓時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派,獨餘林卿硯、趙攸憐、耶律斜軫三人坐在中間。


    兩方爭論的焦點無非是,降約被燒這口鍋誰來背,傳達聖諭這個坑誰來填,一時間唇槍舌戰吵嚷不休。最後林卿硯一拍大腿拿定了主意——使團官兵留在小鎮上休養待命,宋兵親軍護送他回金陵。


    也就是說,這口鍋、這個坑都交給了他。兩方自是沒有異議,當即握手言和。


    另,由於突逢火災,行李幹糧盡數焚毀,令在此鎮休整一日采辦行軍瑣物。


    正事議畢,林卿硯見眾人的目光都眷戀不舍地往趙攸憐的身上飄去,於是善解人意地一把摟住她的肩膀,“這兩位從今日起就與我們同吃同住、一道回金陵,你們可有異議?”


    大夥兒搖頭似撥浪鼓。


    “那好,我記著了。如果誰回去了在禦前嚼舌根子,就休怪我不顧念此時的兄弟情誼了。”林卿硯眼風瞟過兩邊的士官和統領,二人忙不迭地帶頭表態。


    林卿硯還算滿意地點點頭:“好了,大家都散了罷。”說罷,他自己起身朝屋中走去。


    趙攸憐望了望窗外愈發亮堂的日色,又瞧了瞧林卿硯進房去的背影,一撩裙裾追了上去,不由分說地把林卿硯推進了屋裏,還把門給帶上了。看得外頭的人是麵麵相覷——這姑娘,也太主動了罷……


    屋子裏,趙攸憐將比她高出一個頭的林卿硯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得出一個結論:“你今天不大一樣。”


    林卿硯笑笑:“是不大一樣。”


    “你幾個時辰前不是還說要盡早啟程回金陵的嗎?怎麽被他們三言兩語一糊弄,就答應原地休整一日?”


    “你想知道為甚麽?”林卿硯踱到床邊坐下,“理由就是,本大人很困,也想睡上一日的懶覺。夫人要不要陪為夫一起啊?


    說完,他的臉上掛起了一抹壞笑,還曖昧不清地拍了拍床褥。


    趙攸憐對他這種形式的調戲早已見怪不怪,想到他身上還有傷,是該好好休息,遂道了句“那你好好歇息”,轉身便要出去。


    “不過除了睡個安生覺外,我在此地還有些私事要了,娘子便拭目以待罷!”


    她的腳步頓了頓,似乎猜到了他要做甚麽。


    “你需要我留下?”她問道。


    林卿硯仍是嬉皮笑臉:“娘子願意留下相伴,為夫自是喜不自勝。”


    趙攸憐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側身在床沿坐下,突然被他一把拉進了懷裏,向後一仰躺倒在床上。


    “你……你幹甚麽?”就這麽冷不丁天旋地轉,腦袋枕在他結實的臂彎裏,顧忌到他身上有傷,她亦不敢掙紮,隻得忿忿地質問著。


    “我說過,我困了。”他扶著她的腦袋往懷裏靠了靠,慵懶道:“好不容易有一張床,為夫豈能一人獨占,自然是邀娘子一同小憩了。”


    “別鬧了,快放開我。”


    “一會兒,就一會兒……”他的聲音沉沉地從頭頂傳來,帶著深深的倦意,聽得趙攸憐心頭一酸,再說不出半句話。


    林卿硯平躺在床榻上,仰麵朝上望著斑駁老舊的床頂,嗅著她鬢見似有若無的芳香,安詳地闔上雙眼。


    他真的有些累了,可是這條路還是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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