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趙攸憐被林卿硯從大宋皇宮中救出來的時候,趙普曾經下令她三年不得回京。雖然這道令被她隨隨便便違了多次,如今再回去,卻已過去了四年。


    自三年前在魏州送走了皇甫羅最後一程,趙攸憐便再也沒有見過趙家的人——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見,沒能鼓起勇氣去麵對物是人非之後的蒼涼。


    這一次回汴梁,她與林卿硯同路,卻不同行。


    江南國主敕命林卿硯為和使大臣,徐鉉、周惟簡為佐,往赴汴京談判。他們一行人自有官員接待迎送。她這張臉,酷似皇甫羅,又酷似昔日皇上將納未納的充媛,自是不敢跟在使團中招搖過市,所以他們五人一道自恒山往南,幾近汴梁之時,林卿硯便去同江南國的官員們匯合,一同入城了。


    半年無事,索性回了建陽的眾弟子們也都接了信來到汴梁,在城中包下了一小棟民舍暫住,以方便行事——若是林卿硯知道了,又得心疼他的銀子了。


    他們四人當下入了城,見到了建陽的大夥。耶律斜軫性子豪爽,自稱“蕭焱”之時從不擺王爺架子,說他偽裝精湛也好,說他真性情也罷,他就是有這樣的本事,三兩句話便拉近了與素昧平生之人的距離。


    耶律斜軫、薑楠,還有趙虎這些男人們正相見恨晚之時,趙攸憐將彭尚佯拉到一邊問道:“彭大哥,江南國的使團入城了嗎?”


    彭尚佯答道:“還沒有。今日天色已晚,我打聽到他們在城外三十裏紮營了,想來明早便能入城。”


    趙攸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好……”


    “弟妹有甚麽打算,還是等卿硯進城之後同他商議完,再……”


    “彭大哥多慮啦!”女子咧開一個笑,“我能有甚麽打算?”


    彭尚佯知道,他這個弟妹也不是個省事的,隻是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那就好……”


    趙攸憐心道,彭大哥也真是的,這點信任都不給她,她是那麽意氣用事的人嗎?她是那麽容易闖禍的人嗎?她是跟在林卿硯屁股後頭沒有主見的人嗎?


    所以說,她要趁江南國的使團進城之前,先替他們拿下一仗!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這一仗,她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林卿硯曾說過,此番兩國相商,名為議和,實為議價,就看宋國肯出到多高的價碼換李煜開城投降。議價之時,趙匡胤不可能一人獨斷,宋國的席位上坐的是哪些人不難分辨。其中,除了趙匡胤之外,說話夠分量的就隻有三個人:趙普、趙光義和趙光美。


    趙光義早有篡位的野心,若此時趙匡胤答應了江南國的條件,行德政、虧國庫,為自己賺了仁德的聲名,趙光義勢必不會樂見其成,他的立場,不言而喻。


    趙光美表麵上是個紈絝的公子哥,這麽多年在朝中不曾加入任何一個黨派,卻仍在朝堂上占據一席之地,足以證明他並非不問世事、袖手旁觀之輩,其態度不明,暫不計較。


    而今的當務之急,就是要說服趙相站在江南國百姓的這一頭。


    “趙相雖然胸懷天下,卻在宋朝為相。他深諳在其位謀其政是道理,政事上公正不阿,不會受親情左右。若我們據理以告,提出的對策足夠說服相國的話,他自會相幫。否則,你即便去找了他苦苦相求,也是枉然。”


    林卿硯的那些分析言猶在耳,她緩緩捏緊了拳頭——不管有沒有用,她非要試試不可!


    晚膳過後,大家就發現不見了趙攸憐。互相詢問之下,林清瞳才站出來說,師娘出門一趟,讓她轉告大夥不必擔心。再問師娘去了何處,林清瞳卻隻搖搖頭。


    “嗐!”薑楠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你們還不知道我們這個師娘嗎?小雁兒在的時候,她安安穩穩的不管事,小雁兒一不在,她這操心的勁就上來了……沒事沒事,這汴梁好歹是她半個家,出不了岔子。來,蕭兄!我們剛剛說到哪裏了?對,草原賽馬!這麽說來蕭兄的馬術十分了得了?改日一定要見識見識!”


    耶律斜軫敷衍地點了點頭,心思已經全然不在此處——他方才應該盯好她,不讓她有機會自己離開的……


    趙攸憐和林清瞳知會了一聲就放心地走了。她輕而易舉地從人跡罕至的一條小巷後翻入了相府西苑,這條路是昔年她溜出府中遊玩之時走慣了的。舉目望去,不遠處的暮芙園漆黑一片,她微微地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望東苑而去。


    天色尚未全黑,東苑之中常有人來往,她不得不屢屢躲到樹下牆後以躲避下人的視線。前邊又是一大一小兩道人影穿出,她連忙往路邊一掠,躲到樹幹後等二人過去。


    其中的那個丫鬟俯下身拉著小人兒勸道:“婧小姐,別玩了,夫人讓您早些回去,是不是啊?小姐最乖了,跟奴婢走罷……”


    趙攸憐一驚,探出頭去一看,才見那丫鬟手中牽著的是一個紮著小辮、衣著精致的小女孩,約莫四歲上下——婧小姐。她記得二哥說過,他們的第一個女兒乳名叫,阿婧。


    那一頭,丫鬟已經牽著小小姐走遠了。趙攸憐怔了怔,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自然是知道這一主一仆要往甚麽地方去,可真正跟到了目的地,她卻又不免有些恍然。


    這裏是二哥的束慶閣,是她年少時在東苑中唯一喜愛的一處地方。


    她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她一直不讓自己想起,原來在這個家裏,她還有過這麽多懷念的回憶。


    那時的她不喜見人,總是日日窩在暮芙園中,是二哥和二嫂一次次地邀她到東苑,到束慶閣,讓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在一個家一樣的地方。


    不知從甚麽時候開始,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得出了神,以至於趙孟氏推開門,含笑將阿婧迎進屋的時候,也注意到了站在院門口的女子。


    “攸憐?”


    趙攸憐沒想過要躲,她緩緩地走上前,莞爾道:“二嫂。”


    “你回來了,走我們進屋。”趙孟氏命丫鬟為阿婧梳洗,自己則上前挽起了趙攸憐的手,把她往屋裏拉去。趙攸憐這才注意到,趙孟氏的小腹微微隆起,走路時微微挺著腰。


    “嫂子這是又有喜了?”


    趙孟氏撫了撫肚腹,眸間盡是柔和,“是啊,四個月了。”


    趙攸憐不由得麵露喜色:“那真是恭喜二嫂和二哥了!”


    趙孟氏在女子的攙扶下先行落座,“你也坐……我是生了一個才知道,平日裏不必那麽小心,哪裏就這麽金貴了?”


    “當然金貴了!二嫂可是金枝玉葉之身……”趙攸憐本想說,趙孟氏曾是孟蜀的公主,可又轉念一想,如今孟蜀已亡,再說這些倒像是故意給趙孟氏找不痛快似的——昔年她與二嫂促膝長談、道盡閨中心事之時,何嚐有這麽多的顧忌。


    “不說我了。”趙孟氏笑道:“我聽聞江南國的使隊還在城外,你怎麽就進城了?”


    “嫂子都知道了啊……”


    “大家都說江南國派來議和的禦使乃是林仁肇將軍的兒子林卿硯,我一想就知道,你鐵定會跟著來。”


    趙攸憐撅起了嘴:“甚麽叫跟著來啊……我走我的,他走他的,才不是跟來的。”


    “好好……你啊,還是那股不服輸的性子!也虧得有這麽人肯慣著你。”


    趙攸憐“噗嗤”笑出了聲:“二嫂這話說的,好像二哥不讓著你似的……”


    “讓是一回事,慣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嫂子說甚麽?”


    趙孟氏笑了笑:“沒甚麽。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自林將軍身故後,你們在建陽不是好好的嗎?怎麽林公子此番突然受命成了使臣?”


    “他啊,就是個操心的命,真到了一國存亡的時候,又怎麽閑得住……”


    “我是擔心,這議和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萬一……”


    “嫂子嫁給二哥之後,應該也體會過罷……”趙攸憐勉強笑了笑,“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堅守的東西,要達成的事情。你改變不了他,就隻能支持他。”


    趙孟氏似乎也被這話觸碰到心事,靜默半晌方道:“攸憐,你真的是長大了。”


    “二嫂……”她鼓足勇氣,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要說開的事:“其實爹都告訴我了,那化功散,是他逼你下的……之前是我錯怪你了,對不起……”


    趙孟氏顯然沒想到她會道歉,慌亂地垂下眸:“說到底,都是我一念之差犯下的過錯。我本就不奢求你的原諒,怎麽還敢怪你呢?這樁事,你一直替我瞞著承煦,我很感激……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和你說一聲謝謝……”


    趙攸憐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既然二嫂不怪我,那我們還像以前那樣當好姐妹,好不好?還是說,二嫂有了阿婧,就不心疼我這個妹妹了?那我可是要吃醋的!”


    “我怎麽會不心疼你呢!你啊,都是要嫁人的了,還這麽不正經!”


    “嘿嘿……”趙攸憐兀自傻笑著。


    趙孟氏不知道,她正是因為和她要嫁的這個人相處太久了,才變得這麽不正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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