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瞳的傷勢總算是緩住了,依秦本草的話說,性命無虞,隻要好好休養,過個十天半個月就能下地蹦躂。隻是這右胳膊恐有些不大便利,將養個把年也就好了。


    趙攸憐跌跌撞撞地摸著牆出了林清瞳的臥房,被林卿硯打橫抱起塞回了她自己的病榻上,一睡就是一個整日。


    林卿硯盤腿坐在床尾,打坐調息,緩緩打通阻滯的經脈,將體內的化功散一點點合化。收氣歸元,他睜開眼,轉眸望向睡意正濃的女子,靜靜地端詳著她的小臉,看得出來,她是累壞了。


    自己的傷本就沒好全,還跑進跑出一陣忙乎,看著她如雪的麵色,他多麽想自私地將她關回屋子裏好好歇著——可是他不能。他隱隱有一種感覺,她如此賣力地鞍前馬後,不單單是想要醫好林清瞳的傷,多少有幾分為他償債的意思。


    他去看過林清瞳,本就是那般瘦小的一個姑娘,麵色蒼白地躺在榻上顯得更加清瘦了。若說他當下驚怒交加不及反應,那麽後來,夜幕落下,薑楠鐵青著臉闖入房中,揪著他的前襟質問他要拿林清瞳怎麽辦的時候,他很快就明白過來——誠然,沒有人會為了一個認了幾日的師父奮不顧身,林清瞳躍出窗外擋在他身前,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


    薑楠問他:“你難道看不出來,那傻丫頭喜歡的是你嗎?”


    “她救了你的命,你打算怎麽辦?”


    “別給我在這裏裝傻充愣!你不覺得應該給她一個交代嗎?”


    可是,他又能給甚麽交代?那層窗戶紙沒捅破之前,或許他還能讓林家武館成為林清瞳的庇護之所,倘若說破了女兒家的心思,她與阿佑,她與他又該如何自處。


    終歸,他不是她的良人。


    “你難道就任由那個傻丫頭一門心思地繼續喜歡下去嗎?”薑楠白淨的麵皮漲得通紅。


    “她從入師門的那一日起便知道,阿佑是她的師娘。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饒是如此,我還要如何說清楚?”林卿硯苦笑著,“說清楚了,又有何用?”


    薑楠緊緊捏著拳頭:“你便是這般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救命之恩便以命還。若果真還不了,也隻有欠著了。”


    薑楠朝林卿硯背後緊閉的屋門望了一眼,咬牙道:“一妻一妾,未見得有何不妥。”


    林卿硯笑著搖搖頭,卻道:“你不打算奪回美人芳心了?”


    薑楠的心事被他一語道出,卻也不惱,眉間的愁雲化散了些,“美人?隻怕她還擔不上美人二字。不然,你怎會連娶她做個小妾都不願?”


    “你明知這不是樣貌的問題。我便問你一句,你眼下的怒意,是因為清瞳受了傷,還是因為她是因我而傷?”


    “誰說我發怒了。”薑楠鬆開手中的一團衣襟,在他胸口上拍了拍撫平褶皺,轉身負手而去……


    回想起昨夜之事,林卿硯半是好笑半是悵然。笑的是薑楠這縱橫疆場的浪子竟賠在了一個貌不驚人的姑娘手上,歎的是天不遂人意,兩情相悅難。


    “笑甚麽?”


    他聞聲望去,見女子窩在床上揉著眼睛,眯著一隻眼看著他。


    “醒了?你這一覺睡得可舒坦。”


    聽他此言,趙攸憐猛地翻身坐起來,急問道:“我睡多久了?清瞳怎麽樣了?”


    林卿硯扶著她的肩膀,一陣皺眉:“起這麽急,當心頭暈。你睡了一整日,現在是卯時。清瞳那邊有人照顧,不用擔心。”


    見他盤腿打坐的樣子,趙攸憐回想起昨日之事,關切道:“你中了化功散,現下如何了?”


    林卿硯將袍擺一掀,施施然站在了地上。


    “化功散果然名不虛傳。如今我的功力已恢複了六成,明日此時便可無礙了。”他從案上拿了一封短箋遞給女子道,“這是昨夜送來的,相國的信。”


    趙攸憐伸手接過信,嘀咕道:“爹怎麽知道我們在建陽?”


    “你怎麽忘了?我們初到建陽時,讓墨銖送過信回去。那信還是你看著我擬的……”林卿硯哭笑不得。


    她將信將疑地將信紙從封中抽了出來。那短箋上並無落款,之所以說是趙普所書,是因為其中內容。


    “我爹說,馮崢死了,趙光義恐怕要出手了。”草草地掃了一遍,趙攸憐言簡意賅地概括了信中內容。


    林卿硯點了點頭:“原先趙光義雖知馮崢背叛了他,卻沒有清理門戶,想是相國暗中施壓,令其投鼠忌器。如今馮崢橫死,區區六品官之死在明裏自是掀不起甚麽波瀾,但這恰恰說明,趙光義過膩了相安無事的日子,重整旗鼓打算反咬一口了。相國擔心會波及我們,特來信相告。”


    見她沉吟不語,林卿硯又歎道:“雖說信中沒提,可以想見馮崢這一死,相國在皇甫將軍那隻怕不好交代。”


    “可是……”女子募地道,“馮崢是誰?”


    林卿硯生生被她這一問噎住,立時警覺起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可還記得皇甫將軍失蹤的這幾年都是怎麽過來的?”


    趙攸憐依言在腦中回想,卻在下一刻不由得慌了起來——她感覺,那些回憶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時隱時現、模糊難辨……


    “我……隻記得,她失憶了,被人救了……其他就,記不分明了……”她睜大眼睛驚恐地望向他,“怎麽回事……我本應該記得的,對不對?”


    對上她惶亂無措的目光,林卿硯的心陡然一痛——他意識到,出事了。


    ……


    秦本草說,應該是因為憐姑娘前幾日撞的那一下恰巧磕到了腦袋裏的甚麽地方,導致記憶模糊。這樣的情況倒也不少見,照眼下看來,這種症狀在近期內會一日日地嚴重起來,不排除完全失憶的可能,但也有可能一段時間過後就漸漸地恢複過來了。是好是歹,隻怕要看天意了……


    林卿硯緊握著拳,不甘心地追問:“就沒有甚麽法子能醫嗎?”


    秦本草淡淡地搖了搖頭:“這腦袋的事一向是說不準的……山外有高人,依區區的本事,隻怕……這樣罷,我暫且先開幾帖藥,看能不能緩解遺忘的程度。”


    他行醫多年,對生離死別的事見得多了,已經習慣了如何在一些人、一些事麵前,表現出無可奈何的遺憾,卻不大能設身處地地感受到病者、家屬那種撕心裂肺的苦了。


    趙攸憐聽完秦本草的話,死死地咬著下唇愣是沒吭一聲,直到林卿硯開門將提著藥箱的秦本草送了出去,轉過頭時便見她眼眶裏的淚不爭氣地打了幾個轉,終是無聲地落了下來。


    林卿硯心頭一苦,三兩步走到床邊將她擁入懷中,強自鎮定地安慰道:“別怕……天下之大,有那麽多的名醫神醫。我們還沒去找,又怎知道沒有醫治之法?今日找不到,就明日再找。明日找不到,就找百日千日,你會好起來的……”


    “人生又有幾個千日……”她倒在他的懷中潸然淚下,“甚麽都忘了……那我還是我嗎……我不要像師父那樣,被爹編織的謊話玩弄在股掌之中……我不要活得伶伶俜俜,活得不像我……”


    “你放心,就算你都忘了,我也會一樁一樁地重複給你聽。所有的事,我都幫你記著……”林卿硯道,“你不會像你師父那樣,你不會伶伶俜俜。你相信我嗎?我不會騙你,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想得起來也好,想不起來也罷,你都是我的阿佑,你一直都是你。”


    “如果,如果我把你忘了……怎麽辦……”她心底的防線徹底崩潰,泣不成聲,“如果我把我們之間的回憶,都忘了……”


    “沒關係。”他的聲音微啞,卻總能給人安心的感覺,“你忘了我,我會讓你再認識我。你忘了我們之間的回憶,我們可以再一起去創造更多的回憶。怎麽,你不相信我的魅力?你不相信我有辦法再讓你愛上我?”


    她的淚打濕了他的衣襟,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過,會變成這樣……對不起……”


    林卿硯勉強扯出一個笑,摟了摟她的肩,“你現在知道害怕了?這樣倒好了,吃一塹長一智,以後我就不必擔心你再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了。”


    “都是我的錯……如果早知道……”


    “好了,不要再自責了。”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若心裏難受,我可以把衣服拿來給你擦擦眼淚鼻涕,讓你好好地哭一哭。可是我看不得你這般怪自己,這件事說錯,錯在我,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真的,不知道……”


    她埋在他的臂彎裏,真真正正地放聲大哭起來。林卿硯沒有再說甚麽,隻是默默地擁著她,分擔著那份似無止境的苦痛與恐慌。


    “求你……別讓我把你弄丟了……”


    她不斷地抽噎著,齒縫間斷斷續續地滑出這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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