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硯登時認出此人就是竹林中欲對他們趕盡殺絕的藍衣人。盡管此人一直蒙著麵,但那丹鳳眼和低沉的聲音他斷不會錯認。


    “放開她。”一字一句,凜若秋霜。


    “林公子的內傷可好全了?”黑衣人沉聲笑著,“上一回與林公子比試勝負未分,沒想到這麽快就又見麵了。”


    那一道白刃架在她的脖頸之上,隻消分毫便能危及性命。林卿硯的瞳孔震顫著,極力地保持著鎮靜,“我受了內傷,本就敵不過你。你又何必劫持人質?”


    “林公子未免妄自菲薄了。更何況,這可不是一般的人質。且不說如今我這匕首架在了林夫人的咽喉上,成了性命攸關的大事,就是一不小心劃花了夫人的花容月貌,隻怕林公子也會心疼的罷?”


    他這副小人得逞的聲調實在教趙攸憐厭惡,三言兩語的仿佛句句都在輕薄她。她本想破口大罵幾句,奈何那把匕首抵得實在是太緊了,她隻要一開口,刀鋒便會入肉,隻得緘口不語了。


    “你到底想要甚麽?”林卿硯冷冷地發問。


    “說開了倒簡單,自始至終,我得的令就是取你的首級回去複命。要你自己將自己的頭砍下來委實有些難度,不如你自己將案上的那瓶毒藥吞了,後邊的事,我大可代勞。”


    趙攸憐再也聽不下去了,冒著刀鋒割破血管的危險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做夢!”


    這兩個字說完,她的脖子上頓時多了一道血印。


    那黑衣人噙笑道:“我倒不曾見識得,這趙普的女兒還是個烈性女子。”


    見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宋人的身份,林卿硯心思一動,上前一步拿起玄關矮櫃上的青瓷小瓶,拔開棉布塞,將裏頭的藥丸倒在了手上。裏頭裝的是細珍珠一般大小的烏黑丸藥,散發出淡淡的藥香味。


    “其實我早該猜到,趙光義這種卑鄙無恥之徒向來是明火執仗、斬盡殺絕。隻可惜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報不了殺父之仇,徒留一身武藝又有何用!早知今日,便該將這一身功力傳給旁人,書策詩賦,安安穩穩地做個文官……”


    聞言,趙攸憐遽然抬眸,正對上男子堅定的目光。那一瞬間,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林卿硯目色一凜,作勢要將掌心的藥丸按入口中,手腕抬起間,一顆細丸自指尖彈出,挾著十足的勁道而去。與此同時,趙攸憐倏地運起內力,對抗肩膀上鐵臂一般的鉗製,身體後仰避開刀鋒……


    細丸不偏不倚地正好敲在匕首的刀柄末端,刀刃劇震,黑衣人抓握不住脫手墜地。又一顆藥丸擊中鉗在女子肩膀上的指節,他吃痛脫力的那一瞬間,這個本被他握在掌心的女人竟然一個側身掠過,足下生風,像泥鰍一般滑走了。


    林卿硯一把牽住迎麵而來的女子,擁入懷中。她脖頸上的血口子還在往外滲著血——他險些失去了她。


    “好!很好!”那人搖搖晃晃地直起身,笑得肆意輕蔑,“這般武藝與膽識,巾幗不讓須眉!竟是我大意了……”


    竹林中,他見這個女人空有一張花容月貌並無長處,便誤以為此女是個弱不禁風的宰相千金,方才也就沒太將這砧板上的魚肉當一回事,豈料……


    林卿硯將她擋在身後,低聲道:“跑!”


    “不行!”趙攸憐決然回道。那日竹林中的內力相搏她看在眼裏,他與此人本不相伯仲,可如今他不顧身上內傷,傳了她這麽些內力,根本不是此人的對手,她絕不能先走!


    “哎啊我的小祖宗!你還想跟他打啊?你先跑,我後跑!快著點!”


    “啊?”趙攸憐愣了一瞬,隨即腳底抹油,消失在了過道中。


    “怎麽,林公子打算不戰而退了?”


    “你若想打,自然也使得。”林卿硯閑適地拍拍指尖的灰,與方才判若兩人,“隻是莫怪我沒有提醒你,方才我使得暗器正是兄台賜的寶藥,若這藥粉蹭破皮肉融入骨血會如何,我是不大清楚的。”


    那人立時抬起左手,隻見中指第二指節上赫然出現指甲蓋大小的一塊淤青並滲著血絲。他借著門外透進的晦暗燈光,想要辨認清那塊傷口是否已然泛黑。


    突然有一道極迅馳的疾風掠過,擋住了門外燈光,他猛地反應過來——中計了!


    急提氣相抗,卻還是遲了一步,他被林卿硯的掌風擊得後退幾步,胸腔中氣息翻湧,直吐出一口血來,濡濕了蒙麵的黑巾。


    眼見討不得甚麽便宜,黑衣人回身一縱跳出窗台,消失在夜色中。


    “你放他走?”趙攸憐從門外跑回來,不可置信道,“你竟然放他走?”


    “此人不過是趙光義的走狗,殺了一條還會有另一條撲上來咬人。更何況,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是狗?”林卿硯看向女子脖間的血痕,不由得皺眉,“你趕緊坐下,我給你上點藥。”


    “等等,我還有話要問你。”她自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若將狗逼急了,張開血口要咬人,他怕是躲不過——“你甚麽時候把內力傳給我的?傳了幾成?”


    “本少爺的內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區區一點內力,豈能以成相計?我看你一日到晚被困在地上連個輕功都使不出來,實在過於可憐,那日你和薑楠拚酒,喝醉了,我就隨手試試,看看蕭兄的法子管不管用。”


    趙攸憐猛然醒悟——預謀,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她那日還奇怪,他這麽摳的一個人竟舍得拿出家中珍藏的陳釀款待薑楠,而且任薑楠怎麽喝,都不肯將酒收起來,非逼得她替他擋酒,還毫無憐香惜玉之意,樂見她和薑楠喝了個兩敗俱傷……其心之險惡,聞者汗顏。


    “好了別用這種眼神盯著我。”林卿硯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在了圓凳上,轉身去點了燈,一麵道,“若不是我早有先見之明,今日你能這麽容易地脫困?趙光義那個老狐狸極有可能就是偽造國主密信,害死我爹的真凶,事情沒查清楚之前,他想要我的命,我總不能跑到他麵前搖尾乞憐。如今是非常時期,你的武功一時不得恢複,實在是太危險了。”


    趙攸憐盯著他在桌前忙活的背影,追問道:“可是你把內力傳給了我,若趙光義再派來些武林高手,那你……”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林卿硯雖然傲,卻也沒傲到不知天高地厚。趙光義若看得起我,多派幾個高手前來圍攻,我這二十年的道行自然是獨木難支。屆時,唯有一招方能自保。”


    “甚麽招?”


    “好漢不吃眼前虧,自然是跑了。”林卿硯將傷藥收拾在托盤上一起端了來,“所以說,你要是能用輕功,不就方便得多了嗎?否則你那麽重,我怎麽帶得動……”


    沾了水的藥棉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擦拭著,趙攸憐高仰著頭,用餘光瞥見男子跪在地上歪著腦袋專注的神情。她知道,他說這些都是為了讓她安心。方才那刀鋒抵在她咽喉時,她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死亡迫近的感受。生與死,就在一線之間。


    “如果,你沒有將內力傳給我。如果,我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普普通通的女人。”她問道,“要怎麽辦?”


    她注意到,他眸色一沉,神情晦暗不明。


    “車到山前必有路。”他緩緩答道,取來藥膏輕輕地塗抹在傷口上。


    藥膏冰涼的感覺頓時驅散了刀口的痛楚,她扁了扁嘴,不依不饒地問道:“譬如就方才呢?”


    “我不知道。”


    “不是你說的車到山前必有路嗎?”


    “我不敢想。”


    “甚麽?”趙攸憐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不敢想,若你隻是個不會武功的平凡女子,我要怎麽辦……”脖子上的藥已經抹勻,林卿硯低著頭將托盤上的東西理好,端著盤子站起身來,背對著趙攸憐走遠。


    “方才,我的腦海中有一瞬間浮現了一個畫麵,那人傷了你,而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背影顯得沉重而落寞,“按你說的,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會武功,我要怎麽救你。人都是被逼出來的。我隻知道,我絕不能讓腦海中的那種場景發生。之所以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也是這個道理。”


    他語氣平淡,像在話著乏味的家常。可趙攸憐卻聽得入了神,久久地凝視著他在晃動的燭光下顯得愈發高大的背影,直到他將東西歸置好,突然轉過身來。


    “怎麽了?”注意到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隱隱泛著淚光,他跪在地上問道:“那藥有些麻?”


    她使勁地搖了搖頭:“我發現——”


    “發現甚麽?”


    “我被你感動了。”


    “這麽容易就被感動?那我可要當些心了,指不定沒兩日別的男人說句話,你又被感動了……”


    “我算是見識了——”女子咬牙切齒道,“甚麽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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