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居之中,趙普見到了林卿硯、趙攸憐二人。趙攸憐的傷恢複得很是不錯,如今已有精神靠在床上說說笑笑了。


    趙攸憐素來與她這個爹不大親近,可不知怎麽的,這些日子兜兜轉轉經了這麽些事,他們父女二人之間原先的那種疏離感卻是一點點地褪去了。


    “爹!”見趙普邁進屋來,女子著緊地喚道,“林公子說那畫上的女人就是師父,是真的嗎?”


    聽著她這般中氣十足的嗓音,趙普不由莞爾,與林卿硯點了點頭,便坐在了床邊:“不錯,她就是你娘。”


    “娘……娘真的還活著?”她總是有些不習慣這個稱呼,“可是六年前,我明明……明明看見她……”


    “她雖跳下山崖,卻大難不死。此事說來話長,少時再與你解釋。”趙普轉而問道,“憐兒,為父一直不得機會問你,皇上手中的雁翎刀究竟是真是假?”


    “還是瞞不住爹的,”趙攸憐一時赧然,“那便是泣籮。那時事態緊急,女兒也是急中生智,不得已欺瞞了皇上。”


    趙普自語道:“果然如此。晉王早有人在手,留一把刀又有何用……”


    林卿硯忍不住插話道:“果真是趙光義囚禁了皇甫將軍?”


    “晉王,囚禁了,娘?”女子不可置信地瞪向二人,林卿硯隻告訴她,師父五年前來到汴梁之後,就住在城郊,餘下的爹還在查。如今,怎麽又冒出了個晉王趙光義?


    “正是。”趙普道。


    “趙光義為何要囚禁娘?以娘的功夫又豈會甘心被他囚禁五年之久?”


    “這與他為何處心積慮地呈上泣籮是一個道理。”趙普黯然道,“至於你娘,她失憶了。”


    “失憶了?”失憶得忘了外家功夫、內功心法?隻怕這也是唯一的解釋了。


    “相國打算怎麽做?”林卿硯募地發問。


    “先將人救出來,然後以蓄意謀權之名扳倒晉王。”


    “威脅張奉洵偷換奏疏、陷害先父也是晉王的手筆罷?”


    “不錯。”


    “那恕在下直言,相國此計行不通。”


    趙普皺眉道:“何以見得?”


    “素聞大宋皇帝頗重情義,與晉王更是手足情深。可以想見,即便他相信趙光義謀反,最壞不過是將他貶為庶人流放異地。如此下場,非但在下無法與家中交代,更無法慰藉亡父在天之靈!”林卿硯麵色漲紅,言語間愈發慷慨。


    “那林公子有何打算?”


    “殺!”


    隻這一個字,他說得冰冷決然,不帶一絲猶疑。那黑白分明的瞳仁後仿佛有一團火,正熊熊地燃著,燃在心底最深的痛處。


    女子抬頭望著他,一時怔然,隻拉著他的衣角訥訥地輕喚道:“卿硯。”


    趙普淺歎了口氣:“暗殺趙光義又豈是這般容易的?他乃一國親王,又生性多疑,雖有武功傍身卻不自負,平日裏明衛暗衛不計其數,隻怕你的人還未近他的身,便身首異處了。”


    林卿硯正色道:“此事在下不敢假手於人,百密尚有一疏,靜而待之,當有機可乘。”


    趙攸憐知道這是他心裏的一個結,亦不敢勸,隻是久久地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蹙著眉。


    趙普見女兒這般擔憂的情狀,出言道:“需知,這是在宋國。倘若失手,何人保得住你?何人保得住江南國?”


    “縱然凶險,父仇卻不得不報。至於江南國,大宋若是想開疆擴土,又何愁出師之名?”林卿硯道,“若得同心雙佩尚不能抵禦外侮,江南小國也唯有自求多福了。”


    趙普的瞳孔猛地一縮,濃眉擰在了一處:“同心玨……”


    “正是。”林卿硯的視線在觸及女子驚駭目光的一瞬變得柔和——事到如今,這件事他必須要說出來,方能令宋國投鼠忌器。與其讓她在別人口中得知,不如由他親*代。


    “當初的確是在下使了些瞞天過海的手段,現今那一對同心玨都在金陵皇宮的密室中擺著,成了無用的俗物,其上的大宋版圖早已被完完整整地拓下。大宋兵多將廣,江南國得一玨在手,不求問鼎天下,自保之力總歸還是有的。如此相製相衡、倒載幹戈,天下豈不太平?”


    聞言,趙普微微勾起嘴角,笑得很是節製:“文修武偃,自是最好。”


    “不談這些瑣事了。相國還是盡早安排人手將皇甫將軍救出來,待在下親手了斷了父仇,”林卿硯轉而望向榻上的女子,嗓音在一瞬間輕緩了下來,“我們去金陵走走,好嗎?”


    趙攸憐方從當初他拿假齏粉騙她的消息中緩過來,憋了一肚子氣本想悶聲不搭話,又想起他這親手了斷父仇乃是鋌而走險之舉,憂急交困之下,勉強點點頭應了聲。


    不多時,趙承宗依言馬不停蹄地前來梅居,見了趙攸憐並林卿硯方知這是怎麽一回事。隻因這兩日他親自帶人離京,奔波各地和往日結好的大小官員通氣,以備龍顏當真大怒要懲治自己的宰相之時,也能有個聯名上書甚麽的鎮鎮場子。


    趙普將他喚入房中,簡單交代了馮崢之事,便命長子今夜就派人將皇甫羅救出來。


    聞言,趙承宗眉頭緊鎖,半晌不語。


    “可有甚麽難處?”


    “爹,恕孩兒多嘴,”趙承宗道,“如今皇上已諒解了爹與皇甫羅的往事,相反的,倘若皇上得知晉王將那個女人囚禁了五年之久、隱而不報,就算明裏不曾降罪,也勢必會與晉王暗生嫌隙。並上晉王結黨營私的一幹罪證,定能將其一軍。如此,豈不比冒欺君之罪將那女人救出來要好得多?”


    他這個兒子的確多嘴,卻偏偏占著理。趙普一張臉沉得像將落雨的天,隻道了句:“照為父的吩咐去辦。”


    “可是爹,你可想過,萬一皇上對當年之事仍耿耿於懷,這不過是他們兄弟聯手設下的一個局,那會是何下場?”趙承宗甘冒不孝之名,諫言道,“這十六年以來,爹不是一直都將當初的那段情看作過眼雲煙嗎?不過一段露水情緣,爹對那個女人已經仁至義盡,成大事又何拘小節?”


    “住口!”趙普冷冷地喝了一聲,“為父所思所為還輪不到你來教訓!下去罷,明早醜時之前,我要看到皇甫羅安然無恙地站在這梅居之中。”


    趙承宗虛張了張口,還欲說些甚麽,卻見趙普低下頭去翻閱案上的文冊,仿佛他這個人不存在似的。趙承宗隻得緊抿著唇鞠了一躬,轉身出去了。


    趙承宗前腳剛出去,後腳這門上便響起幾聲“篤篤篤”的叩響。


    “進!”趙普頭也不抬。


    便聽門扇被緩緩推開,又極輕地掩上,矯健的腳步聲徑直而來。


    “林公子,聽人牆腳可不是個好習慣。”


    “趙相說的是。”來人果然是林卿硯。他揚起嘴角,笑道,“隻是在下輕浮慣了,歪門邪道也常使些。譬如此番,若不聽一聽牆腳,又如何知道相國用情之深?”


    趙普沒心思同他這個準女婿耍嘴皮子,直截問道:“憐兒送走了?”


    “嗯。”林卿硯掀袍坐下,“雖說趙光義聽了方才在窗外那個影衛傳回去的話早就自顧不暇,應當沒工夫倒打一耙才是,不過還是小心為上。”


    聯想到方才在窗外聞見的父子爭執,便不難猜想眼下趙普悒悒不樂的緣由,林卿硯笑道,“趙光義大概也料不到,這個他布了五年的局,眼下竟成了燙手的山芋。想必今夜趙世兄前去救人之時,那私宅中的一幹奴婢會眾星捧月般將皇甫將軍送出來。”


    趙普莞爾一笑,竟是被逗樂了。


    “林公子年紀輕輕,卻頗能占風使帆、隨機應變,當真後生可畏。”


    “過譽了。若非相國費心將那影衛一路引到梅居來,又豈有這麽一出戲?”林卿硯仍舊笑得不加掩飾,隻是回想起適才他信誓旦旦地說要手刃仇人,那笑容中多了一絲轉瞬即逝的苦澀,“若是那影衛再有些語言天賦,回稟之時多加渲染,教趙光義當真以為我們對他朋黨比周的小辮子失了興趣,隻是終日藏在重重護衛之中緊張他的小命,那便再好沒有了。”


    “老夫倒是忘了問,”趙普道,“事到如今,林公子打算如何報趙光義栽贓陷害之仇?”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林卿硯斂容道,“我尚不知究竟是何人毒害了爹,謠言早起,說到底那趙光義不過是煽風點火的陰損之輩。若是要報此仇,傳謠之人、信謠之人數以千計,又該去怨誰呢?便請相國將趙光義密謀篡位的罪證呈上,如何處置皆憑建隆皇帝罷。若宋國皇上這般相信自己的臣弟,毫不怪責,在下亦無話可說。”


    趙普靜默了片刻,方道:“你能想開,自是最好。方才你親口說出要孤注一擲刺殺晉王之時,那般神態,連老夫都有些恍然了。”


    “很像那麽回事對吧?”林卿硯張揚的笑容中平添了幾分黯然,“我曾經也就是這麽打算的。”


    “那為何現在……”


    “因為阿佑。”他緩緩道,“準確地說,是因為阿佑,我才意識到這世間還有幾個我想要保護的人、需要我的人。這世間,還有我想要比肩攜手、共賞朝華日暮的人。我這條小命還有些作用,還得好好護著,不能枉送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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