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童養媳,大他整整八歲。


    她十歲時被好賭的父親賣進他家,他是在她的背上長大的。


    她承擔了家裏大部分家務,做飯,洗衣服,打豬草都帶著他,給他洗臉,洗腳,喂飯,陪他讀書習字。


    婆婆不止一次擰著她的耳朵,訓斥她,“以後,他就是你的天,你的地,你必須用命護著的男人。”


    他是霸道而任性的,但是也粘著她,跟在她身後,形影不離。睡覺醒來見不到她便會哭鬧,抽嗒著摟住她的脖子,叫她姐姐。


    他長大後便入了學堂,離家裏比較遠。


    她負責早晚接送他,中午給送些飯食,學堂裏是位年輕的外來先生,抑揚頓挫的朗朗讀書聲裏,她站在窗外經常聽的入了迷。


    有頑童嘲笑他,“哎哎,你那大媳婦又來接你了!”


    他惱羞成怒,一腳踢在她的腳踝骨上,她疼得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先生厲聲訓斥起哄的學生和他,然後扭過頭衝她斯文一笑,“以後天冷了風大,你來了就進屋裏吧。”


    她感激地望著先生,不同於莊稼漢子的粗狂與邋遢,幹淨斯文,透著一絲靦腆。


    她感到自己的心裏有些東西在蠢蠢欲動,好像泥土裏的種子在費力地撐開穀殼,漸漸萌芽。


    先生空暇時教她念一首極其通俗的詩,“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先生給她講,童養媳是封建社會的悲劇,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她也有民權,有追求愛情和幸福的權利。


    她雖然覺得他的想法驚世駭俗,但是無法阻礙他清澈的目光像那個初冬的暖陽,穿透她的眼瞼,進入她的心裏。


    後來,先生說,跟我走吧,我給你幸福。


    她慌亂地不知所措,心裏卻萌生了隱隱約約的渴望,


    先生約她兩天後夜半時不見不散。


    她反側輾轉,近夜半時摸索著起床,拿了包袱打開了門。


    天已開始飄雪,紛紛揚揚,冷風裹挾了雪花鑽進她的脖子裏,屋子裏。她的小男人翻了個身,夢中囈語,姐姐,姐姐。


    邁出一隻腳,她的心開始激烈掙紮,百感交集。


    婆婆狠厲的教訓,女人家,要顧家,顧男人,顧臉麵。懂得檢點,知羞恥。


    字字如針紮。


    她再也沒有了打破桎梏和枷鎖的勇氣。


    最終回身關了屋門,背靠著房門無力地坐在冰冷的地上。


    第二天,她開始發燒。小男人自己去了學堂,一柱香的時間便雀躍著跑回來,說是先生被人發現凍僵在了雪地裏,病得嚴重,送去縣裏西洋人開的醫院,學堂暫時放了假。


    她尋了借口一次次去學堂打探消息,卻再也沒有見他回來,學堂換了位穿長袍的老學究。


    小男人長成後,婆婆讓他們圓了房,然後再送他到縣城裏讀高中去。


    婆婆煮了雞蛋,讓她送到他的學校,他正在和同伴們嘻笑打鬧,看到她猛的沉下臉,訕訕地向同學們解釋,這是我姐。


    他年底回家,便鬧著要與她和離另娶。


    她隻當他又是孩子心性,毫不理會,自顧自地做事情。


    他跺著腳對她吼叫,“你根本就不懂愛情,不懂婚姻自主!”


    她猛的停下手裏的活計,想起那個大雪的夜,雪地裏凍僵的人影。


    她曾親手埋葬了的幸福。


    她挽起耳邊垂下的發絲,說,我都聽你的。


    他最終忤逆了母親,回到城裏。


    她說,她願意留在家裏為他盡孝,你放心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去。


    夜半裏,她輾轉難眠,一遍一遍背那首詩: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有的時候,她也做夢,感覺明明是醒著盯了房上的梁,眼前卻光怪陸離,一遍一遍回放著回憶。她分不清自己是睡了還是醒著?


    但是隻要是清醒著的,她一直在思考同樣的問題,是不是那天,自己狠心走了,將會是另一個猜不到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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