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江南煙雨,謝了繁華永世


    生在水鄉江南,原本,最愛江南的朦朧煙雨。


    最是癡迷那纏綿緋惻的煙青色調,氤氳著輕柔的涼意,把江南細筆勾勒的青石小巷,烏篷水岸,渲染成一副潑墨丹青。


    我生於陰涼的二月末,出生那日,一夜春風細雨,催開了院裏的一樹杏花,春意繁蘢,風姿嬌豔。


    我的乳名就喚作杏兒,隻是如今這名字棄了,無人再提,我叫顧安生,取“安然一生”之意。


    今日清明,這片園子裏的杏花開的正好。輕柔淅瀝的煙雨暈染了成樹的胭脂,粉白嬌嫩。


    我的鞋子和曳地的裙擺一路走來,早已經被草地上的雨水濡濕了,麻涼直透心尖。


    我把手裏裝著紙箔貢品的籃子放在地上,將紙傘撐起蓋在上麵,便有被雨水打落的花瓣紛紛揚揚掉在我的頭發上和脖頸裏,沁骨的涼意令我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雙肩。


    以前,同樣的涼寒天氣,同樣飄搖的杏花雨,卻是我最大的期盼與樂趣。我會淘氣地故意搖動花枝,任憑浸潤了清雅花香的雨滴和輕盈的花瓣掉落一地。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如今睹物思人,同樣的光景卻隻覺淒清冷寂。


    眼底不覺氤氳起朦朧的水汽,逐漸凝結成淚混合了冰冷的雨水。


    閉上眼睛,聽簌簌落雨聲,心底一陣揪痛。


    “姑娘莫動!”伴著一聲低沉焦灼的聲音,一道月牙白的身形疾閃而過。一條翠綠黃睛的青蛇被甩到旁邊的草叢裏,疾速遊走了。


    我身後半尺處的樹枝仍在顫悠悠地晃動。


    一位修眉朗目的俊雅公子側身而立,緊捂了手腕處,微蹙著眉峰。


    “還好隻是一條竹青蛇,不過也有毒。”我走近他跟前,一股好聞的龍涎香味混合了雨水的潮氣充斥了我的鼻端。我拉過他的手,將織錦團繡的衣袖綰起,露出如玉潤澤的手腕來,上麵兩個清晰的毒蛇牙印。


    “有匕首麽,拿出來。”我淡淡地說道,接過他遞過來的匕首。轉身從籃子裏拿出火折子,晃燃了,將刀尖處仔細炙烤,熟練地在他的傷口處劃開一個十字口,把黑色的毒血盡量擠幹淨。


    他靜靜地看著我的動作,問我,“你是大夫?”出口溫潤,卻不是綿軟的江南口音。


    我取出手絹,將傷口處的汙血擦拭幹淨,“此地多蛇,即便七八歲的稚童都懂得應對方法。想來公子不是江南人了?”


    他點頭“嗯”了一聲,“在下長安人氏,我叫景辭。”


    溫熱的氣息就呼吸在我的臉上,令我雙頰如被燒灼一般。


    “景公子,你的傷口雖然處理幹淨了,但恐怕體內還留有毒素,回去後用蒲公英白芷等熬一點涼血解毒的藥來喝。”


    他笑著望我,“聽姑娘的就是,勞煩姑娘了。”


    他的謙恭有禮頓時令我心如鹿撞,“是我應該多謝公子援手之恩。”


    他看了一眼我身後的籃子,溫和地說,“春雨寒涼,在下的馬車就在園子外麵,姑娘想要去哪,讓在下送上一程可好?”


    我低身道了個萬福,撿起地上的油紙傘,柔聲道,“我是路過被這一片杏花林迷了眼,還要去祭奠一位故人,就不勞煩公子了,風涼雨急,您多保重。”


    我拎起地上的籃子,複又欠身道,“就此別過。公子相救之恩,改日必當相報。”


    他頷首算作應答,站在原地,似是望著我出了杏花林,又急忙開口道,“姑娘,我們還可以相見嗎?”


    我停下腳步,回頭向他輕淺一笑,“我叫安生,顧安生。”


    (二)


    今天難得是個晴好的日子,春日裏的暖陽曬得我昏昏欲睡。


    我躺在杏樹下的藤椅上,索性用書遮了臉小寐。心裏隻可惜那杏樹枝幹單薄,否則栓一架秋千在上麵,也不會這般沉悶無聊。


    府裏的日子本就無趣,今日裏父親說要有貴賓來訪,叮囑我們安分守己,不要在府裏四處走動,以免衝撞了貴客。


    連日裏的纏綿陰雨天氣,我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能滴出水來,悶生了黴味兒。時日再久,恐怕頭發裏要長出鮮嫩的蘑菇來。便命下人在園子裏支了藤椅,曬著暖陽看書打發時光。


    看日頭,早已過了午時,丫頭小悠去廚房裏端飯還沒有回來。聽說今日那客人身份尊貴非常,屈尊留在府裏與父親飲酒,廚房裏忙得人仰馬翻,哪裏顧得上府裏諸人的飯食。


    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兩聲,索性丟了書,攬過旁邊繡墩上的酸梅罐子,丟了兩顆在嘴裏,酸得我眯了眼睛。


    肚子卻叫喚得更加厲害。


    身後有輕穩的腳步聲。我把罐子重重地丟到繡墩上,“悠悠,你總算回來了,小姐我都快餓癟了。那討厭的客人還沒走麽?一個人就能折騰得府裏雞飛狗跳的。”


    腳步聲一頓,似是愣在了原地,有清潤的打趣聲,“那討厭的客人原本想走的,可是如今見到小姐改變了主意。”


    我驚坐而起,來不及吐出的酸梅核卡在了嗓子眼裏,咳嗆出了眼淚,說不出的狼狽。


    “我比那毒蛇還可怕嗎?竟然能嚇得小姐花容失色。”


    我終於咳出了酸梅核,用手絹掩著嘴吐了,順了口氣方才察覺自己失態,急忙從藤椅上站起來,斂了衣襟,道個萬福。


    “一時失態,讓景公子笑話了。”


    他爽朗一笑,幽暗深邃的眼睛變得明澈了幾分。“姑娘姓顧,想來就是顧大人的千金了?人生何處不相逢,你我也是有緣了。”


    我羞赧地點頭,“剛才的無心之言還請公子莫要見怪。”


    “哪裏哪裏,小姐直言快語,而且事實也確是如此。顧大人興師動眾,盛情相待,景辭不勝惶恐。”


    他雙頰微紅,應是帶了幾分酒意,言談間依舊進退相宜,溫和守禮。


    他環顧四周的杏林竹屋,“這是小姐的院子麽?如此清淨雅致,莫非景辭唐突了?”


    “喔,不是的,隻是我喜愛吃酸杏,所以央求父親種了這片園子。”


    他的鼻翼噏動,眸光微閃,“滿園芳菲竟然也遮不住一股濃鬱的藥香味兒,哪裏來的?”


    我恨不能將臉埋進胸前,燒灼得厲害,說出口也是樁羞人的事情,難為情的很。“是我自幼身體不好,大夫給開了方子,每日裏泡半個時辰藥浴,身上總是有難聞的苦味。”


    他也不好意思地輕咳兩聲,如今雖然世風開放,但沐浴這詞總是有點旖旎,會令人遐想,多少帶了點曖昧。


    正兩廂尷尬時,父親慌張地自園外小跑了進來,氣喘籲籲道,“小女粗陋,不懂規矩,多有衝撞,還望景王恕罪!”


    我的心底不禁一驚,父親身為此地的父母大人,我自然知道景王爺乃是當今皇上現在唯一的胞弟,傳言中文韜武略,雲端高陽,卻是無心朝堂,隻寄情山水,隨性瀟灑,做了個閑散王爺。


    怪不得,那日裏感覺景辭這名字莫名的熟悉,他隱去了國姓,景辭是他的名諱。


    父親向我揮了揮衣袖,怒聲冷斥道,“拋頭露麵,成何體統,還不趕緊退下!”


    父親對我一向嬌寵,今日卻平白這般疾言厲色,我感到一陣委屈,紅著眼圈退下了。


    景王大概也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對我這般嚴厲,急切勸道,“是本王醉酒魯莽,打擾了小姐清淨,況且小姐知書達理,惠質蘭心,顧大人莫要責怪。”


    他竟是這般善解人意,一句話如三春暖陽,十裏春風,和煦了我的感傷。


    (三)


    夜裏時,月色清幽,我正與院裏丫頭們圍坐在泥爐邊煮竹瀝茶,一陣悠揚婉轉的笛聲穿透夜色,如泣如訴地盤繞在耳根。


    “府裏竟然還有下人這麽會吹笛子,叫過來解解悶吧。”


    小悠掩嘴一笑,“小姐恐怕請不動呢。”


    我抬了抬眉,“誰有這麽大的譜?”


    小悠還未回答,旁邊便有丫頭搶先道,“聽方向,應該是杏林院子傳過來的,難不成是景王爺?”


    我的心裏一顫,手裏的茶差點潑出來,“他竟然沒有走嗎?”


    “聽說他原本宿在驛館的,後來說是醉酒,留在了府裏,就住在小姐的杏林竹屋。”


    小悠也插嘴道,“我今天從遠處偷偷看了那景王一眼,竟然難得的俊朗,氣宇不凡。聽說當今皇上曾為他指過好幾位朝中重臣的女兒,都被他婉拒了。他說自己並不在乎門第之見,隻想找一位興趣相投的姑娘白首。如此這般深情專一的男人委實稀罕。”


    我的臉竟然莫名地紅了起來,唯恐被人察覺,慌忙低垂了頭,用眼角偷看幾個小丫頭,臉蛋竟也都是白裏透紅,雙眸晶亮,應該是爐火太旺了。


    我啐了一口道,“怪不得讓你去廚房端個飯菜,半晌不見人影,原來是去偷看景王去了。”


    眾丫頭一陣調侃,將小悠羞得恨不能鑽進地縫裏。


    笛聲一直響到夜半,景王好大的雅興,將《梅花引》,《鳳求凰》,等幾首小調翻來覆去地吹,令我夜裏輾轉反側,竟然好久不能安睡。


    第二日清早,還未洗漱,父親便親自來我的院子,說是昨日裏揚州城的姑媽來信,幾年都未見我,想念的緊,要我去她那裏小住一段時日。母親早起就去置辦鄉土禮品去了,一個時辰後便啟程。


    我夜裏沒睡好,有些困倦,借口身子不舒坦,改日再走。


    父親態度很堅決,不容我拖延片刻,轉身吩咐丫頭們打點行李,讓小悠去廚房裏裝些茶點路上食用。


    馬車即將出發的時候,景王一襲月牙白緊袖長衫,淡紫團繡披風,自大門內信步而出。見到門口的馬車明顯怔了一下。


    父親趕緊上前恭敬地行禮問安。


    景王伸出雙手扶了,淡然道,“顧大人客氣,本王昨日多有打擾,醉酒失態,還請包涵。”


    父親忙惶恐地謙讓了。


    景王抬眉望了我一眼,疑惑地道,“顧小姐這是要行遠路麽?”


    父親垂首答道,“小女想去揚州城舍妹府上小住幾日。”


    景王欣喜道,“竟然這般趕巧,本王也正要與大人告辭,去那揚州城,正好順路。”


    我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確實夠巧的。


    父親慌忙拒絕道,“女孩子家身子嬌氣,不堪勞頓,一路上走走停停,可不要誤了王爺行程,微臣吃罪不起。”


    景王爺朗聲笑道,“我一個閑散王爺,本就是遊山玩水,顧大人可是信不過在下?”


    “哪裏哪裏,”父親趕緊擺手,一臉惶恐,“小女頑劣,一路若能得王爺費心,老臣求之不得。她若有何失禮之處,還請王爺不要怪罪。”然後吩咐母親道,“安生粗野慣了,你要好生叮囑幾句。”


    母親唯唯諾諾應了,轉身對我殷切叮嚀,無非是些循規守矩,謹小慎微一類的話,我溫順乖巧地一一應下。


    臨行時,母親為我細心地整理了衣領和發髻,湊近我的耳邊低聲道,“景王危險,切莫顯露你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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