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方樞也不過是用一頂粉色的轎子,趁天黑時抬進了南家的門。


    南卿也隻是逞一時口舌之快,他知道,未央並不是恐嚇他,假如讓蘇家知曉他南卿剛剛大婚便納妾,毫不誇張,方樞在出嫁的路上便會有一百種不同的死法,他心裏忌憚,不敢冒這個險。


    方樞進門不過十幾天,便被大夫診斷有了身孕,身子格外嬌貴起來。


    未央聽到這個消息,也隻能苦澀一笑。怪不得南卿如此迫不及待,竟然低調地迎娶了他的心上人,忍了如此大的委屈,原來竟是早就暗渡陳倉,珠胎暗結,怕是再拖延下去便掩藏不住了。


    未央深居簡出,閑暇時便在院子裏寫寫畫畫,偶爾去廚房裏淨手煲點藥膳,做些精致清淡的茶點。南夫人與她體質相仿,有些畏寒,她每次做了,差芊兒送些過去。自己則避開了南卿和方樞,盡量不相見。


    南夫人心疼地捉了她的手,低聲埋怨她,“你這傻孩子,怎的就不知道多跟南卿親近親近,放任那方樞跟他形影不離地黏著他?”


    她知道,那方樞讀書雖多,卻不懂大宅門裏麵那些錯綜複雜的盤繞關係。自覺飛上枝頭做了鳳凰,仗著南卿的寵愛,難免恃寵而嬌,明裏對南夫人恭恭敬敬,私下裏對南府下人卻是冷眉怒目。下人裏有跟南夫人麵前說的上話的家門子,受了氣就在南夫人麵前嚼了方樞的舌根。南夫人本就對她的小家子氣看不慣,又見自家兒子對她百依百順,心裏就有些氣惱,一心想撮合未央多與南卿接觸,好與方樞分庭抗爭。


    那方樞有了身孕,又要顧及自家身份,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經常外出遊玩,悶在府裏無所事事,見了未央經常冷嘲熱諷地作為消遣,一臉的得意與不屑。芊兒幾次忍不住忿忿不平地要還嘴,未央均阻止了,告誡她沒有必要做這些無謂的口舌之爭,並且殷殷叮囑幾個下人,切莫向自己父親和哥哥講隻言片語。


    未央縱然屬意於南卿,但是她有著蘇家人與生俱來的驕傲,當年她大病一場醒來後,沒有來尋他,如今更是不會腆著臉皮向他搖尾乞憐,奢求他南卿的施舍。


    再見南卿,已是半月以後。她和芊兒端著剛做好的點心從廚房裏說笑著走出來,與南卿方樞迎麵遇上。方樞身上的脂粉氣已經完全掩蓋了她當初清雅的書卷味道,滿頭珠翠,兩廂對比之下,未央一身素淨的天晴色裙襖,沾染了油煙氣,倒顯得寒酸了。


    方樞乖巧地向未央請安,陪著柔媚的笑臉,“早就聽說姐姐做的點心味道獨特,今天我有口福了。”也不客氣,翹了蘭花指從芊兒的盤子裏掂起一塊點心便咬。


    未央突然不緊不慢地道,“這點心裏我可下了毒,你吃不得。”


    方樞嚇得手一抖,點心便掉在了地上,回頭委屈地望著南卿,有些氣惱。


    南卿冷冷清清地望了一眼未央,溫聲對方樞說道,“你若喜歡,回頭讓廚房做給你吃就是。”


    同樣的一雙桃花眼,凝望方樞時柔情若水,燦若朝陽,看她時卻瞬間凝成了傷人的冰刃,冷寒沁骨。


    未央發現自己剛剛摁進心底的那份痛楚,不過看了南卿一眼便又開始冒泡,如海藻般瘋長,纏繞。她強自壓抑了心裏的酸楚,偽裝出雲淡風輕的淡然,與南卿擦肩而過。


    那天本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紫藤花花期將盡,洋洋灑灑飄落了整個院子。


    未央午後一覺醒來,斜簪了頭發,換了一襲曳地紫煙蘿紗裙,喊芊兒搬了案幾,在花架下鋪展了宣紙,素手研墨,淺淡勾勒。


    當南卿走進院子時,眼見的便是這幅婉轉柔媚的景畫,垂蔓曼妙妖嬈的剪影斑駁在未央的臉上,眼波明豔流轉,隱隱有悄然綻放的不張揚的華麗,嫻雅,靜默,含蓄,安暖。


    有一種柔軟如絲的曖昧緩緩遊弋在靜默無語的紫藤花影間,搖碎了南卿心裏根深蒂固的反感。


    想起自己到這裏來的目的,南卿一掃最初的理直氣壯,約略有些尷尬。今天他問過廚房裏的下人,他們都說那點心是少夫人自己親手所做,而方樞害喜,又纏著他,想吃的緊。


    未央聞聽他的來意隻不過頓了頓筆尖,頭也不抬,“讓我侍候你的妾室,南卿,你自己也知道與禮不合吧。”


    南卿被她一句話噎住,半晌靜默不語。一直以來,他最討厭的便是未央的這份驕傲,帶著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冷傲如他,在未央的麵前,卻有一種被鄙睨的視感。可是,今天,他卻無從反駁。


    未央取了一方水墨鎮尺壓住被風吹亂的宣紙,歎口氣道,“更何況那些點心本來就不適合她吃,她也不過是為爭這口氣吧?”


    南卿拂袖而去。


    未央招手喚倚在門前大樹上曬太陽的阿九,“阿九,你下來看看我這副字畫有進步沒有?”


    其實未央自己知道,從南卿跨進這個院子的第一步開始,她便有些心不在焉了,後來幾筆不過胡亂塗鴉。


    她喊阿九也隻是為了掩飾自己心裏的一片寂寥與荒蕪,好像周圍的空氣熱鬧沸騰起來,自己才會無暇去顧及揣摩南卿的心思。


    未央強撐著精神與院子裏的下人絮語談笑時,南卿鐵青著臉去而複返,在眾人的驚呼聲裏,一把掐住了未央的脖頸,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狠厲。


    “蘇未央,沒想到,你竟是如此蛇蠍心腸的女人,連孩子都不肯放過!”


    未央被卡住了脖子,憋得滿臉通紅,幾乎窒息。


    下人們全都驚慌失措,亂了手腳。


    突然有一隻堅實有力的手鉗住了南卿的手腕,略一使力,南卿便吃痛鬆開了手。


    未央跌坐在地上,急劇地咳嗽,芊兒忙上前攙扶了,替她撫著後背順氣。


    南卿怒目瞪向對麵的男子,如刀削斧刻一般冷毅的臉,如狼一樣野性凶狠的目光,無不令人望而生畏,又有點令他莫名的熟悉。


    正是阿九。


    “南少爺給小姐定罪之前,是不是應該先給個理由?”


    南卿恨恨地看一眼捂著心口急喘的未央,怒聲急道,“方樞吃了你做的點心,孩子差點沒有了,你就這麽容不下她嗎?”


    眾人皆是一愣。芊兒最快反應過來,連珠一般質問南卿,“我們小姐什麽時候給那女人做過點心啦?她說什麽你便信麽?我們小姐從來不爭不辯,任由你那小妾辱罵欺負,連你也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她嗎?”


    南卿沒有想到一個蘇府過來的下人竟然敢如此大膽反駁他,麵沉似水,“哼,大夫已經檢驗過了,她就把藥物摻雜在那點心裏,好歹毒的心思!”


    阿九亦是不屑地一聲輕哼,“我蘇家人行事光明磊落,想要那南樞的性命也不費吹灰之力,犯不著行那種暗裏勾當。”


    未央已經逐漸緩過氣來,紅著眼圈倔強地抬頭盯著南卿的臉,“定是那方樞貪嘴,偷吃了我做給母親的點心吧,我記得再三告誡過你,那點心她南樞吃不得。”


    南卿不由一愣,仔細回想未央說過的話,“那點心母親吃了……”


    “母親身體性寒血滯,我在她的藥膳裏全都加了活血化淤的藏紅花,調理血脈,孕婦自然吃不得。”


    未央掙紮著想站起來,怎奈手腳虛軟,竟然一點使不上氣力。


    南卿不由自主近前兩步,想伸手攙扶,阿九忿忿地撥開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未央從地上攙扶起來,回頭對南卿冷冷地說道,“未央自小到大蘇家人都沒有舍得讓她掉過一滴眼淚,你卻三番四次傷她,我阿九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便是當初將她交托給了你!”


    南卿疑惑地打量他,他卻毫不理會,將未央打橫抱在懷裏,扭頭吩咐芊兒道,“小姐怕是心痛病犯了,你快去煎藥,順便拿些去淤的藥膏來。”


    下人俱都疾忙散開做事,隻留南卿呆愣在花架前,心裏滋味莫辨。有風吹過,案幾上的宣紙掙紮了幾下,最終飄落在地上,上麵細筆勾勒了一簇簇錦繡繁華的紫藤花,旁邊有精致清秀的小楷落款:


    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陰。


    裁霞綴綺光相亂,剪雨縈煙態轉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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