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行到涿州地界便開始紮營。


    忙會許久之後,一道道炊煙終於搶在天完黑下來之前升起。


    數十萬人的營地綿延了好幾裏地,置身置中,滿眼都是一樣著穿的兵士,讓人失去個體的存在感,因此容變得麻木、沉默。


    顏懷卻還是十分張揚。


    他卸下了身上的輕甲,隻覺得整個人都鬆快了不少,將好幾天沒洗的長發束起,套著一件好幾天沒洗的文士長袍,覺得自己依然是那樣俊逸。


    “都吃了沒?”


    “辛苦了……”


    這樣一路打著招呼過去,他臉上如始帶著笑意,每個人也都還予他同樣的真誠笑臉。


    兩萬人他不可能每一個都認識,也不可能每個都打過招呼,但他想盡力都照顧到他們,像一個老母雞照顧每一個雞崽。


    走了很久之後,顏懷看到徐峰一個人坐在大石頭上。


    “幹嘛像個傻子一樣坐著。”


    他在徐峰身旁坐下。


    徐峰指著南邊道:“那裏是雄州的榷場,以前我跟著我爹在那邊與遼人互市。”


    顏懷道:“哦,雄州榷場,我聽於三說,你老丈人去年帶了不少貨販邊。結果剛到真定府就起了戰事,關了互市。還聽說他折進去不少,可惜了……”


    徐峰翻了個白眼。


    顏懷卻還在喋喋不休。


    “文水縣幾個商人,顧青亭有眼光。知道嗎?他想把侄女嫁與我做妾,我拒絕了。沒想到這家夥轉頭便捐了兩萬石給我們武定軍,這老頭實在是太可親了……”


    徐峰聽著顏懷絮叨這些,回想起過往的歲月,終於有了些笑意:“若非遇到無咎,我大概也會賠了銀子,窩窩囊囊地在客棧裏混日子吧。”


    “哪能啊。”顏懷道:“你這樣一身技藝的,要麽殺了人落草為寇,要麽被人……哪有混一輩子的。”


    徐峰:“……”


    顏懷道:“我就不一樣,若非遇到無咎,我便舒舒服服地窩在蘇州家中享福。”


    “你和萬老頭學的?嘴賤。”


    “哈,老頭這幾天累狠了,酒都沒喝倒頭就睡死了。還是我給他卸的甲。對了,為何徐兄你就一點也不累?”


    徐峰道:“前些年,我休息得太久。”


    他不等顏懷開口,又道:“知道嗎?我見到楊老將軍了,他還記得我爹。有人告訴他武定軍不會聽調,但他說,朔風刀徐鐵的後人怎麽可能不來?我沒想到他還記得我爹……此生能追隨楊老將軍收複燕雲,我何其榮幸。此戰,便是馬革裹屍埋骨它鄉我也無悔。”


    顏懷道:“我不想馬革裹屍,洪梅還在等我呢。另外我想把大家夥都能平安帶回去。”


    徐峰默然片刻,還是道:“你與他們每個人都打交道,處得太熟,我是不讚成的。為將者,是在骨山上爬,在血海裏遊。今天他們還活著,明天可能都會死。你……”


    顏懷道:“我願意與他們打交道,若許明天我與他們都會死,但今天大家也還是活生生的人。我打仗,是為了更多人更好的生。”


    他說得頗為堅決,眼神裏有光。


    徐峰看著這道光,輕輕笑了笑。


    眼前的同伴還很年少,有極強的學習能力,他有時候像萬淵,有時候像林啟,但他終究是顏懷,熱忱、聰敏、善良……絮叨。


    下一刻,顏懷歎道:“說得熱血澎湃的,唉,原來這打仗就是走路,天天都在走,到現在連個敵人的影子也沒見到……”


    “還要走多久?”


    中軍大帳中,楊複沉聲問道。他其實知道結果,但他習慣再向旁人確認一遍,以免有自己沒注意到的疏忽。


    “五天可抵南京城下。”沈光明抱拳應道。


    此時中軍議事,帳中多是有身份資曆的,比如副將軍呂定公、監軍田壽、禁軍殿前司鐵騎馬軍都頭唐靖、先鋒大將吳泰、火器營都統薑伯先,輜重官袁揚……


    各路的廂軍將領中則是彰德軍顏恪、順安軍高彥士、信德軍潘文、永寧軍廖德韋……


    楊複又一一問起斥候、軍需、器械、行軍減員等等諸多事務,夜便漸漸深下來。


    信德軍統領潘文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監軍田壽睥睨著潘文,冷笑道:“有意思,咱家都還沒困,這位將軍倒是先困了。那到了戰場上,是不是也要咱家衝在將軍前頭?”


    田壽是天子眼前的紅人,潘文絕對不敢得罪,賠著笑臉喃喃道:“末將知錯。”


    田壽其實也早已不耐,隻是礙著楊複的威望一直壓著性子候著,此時便發作道:“你有什麽錯,說起來還是咱家錯了,大半夜還拉著你議事,卻沒有任務分派給你。”


    話一入耳,沈光明便眉頭一皺。


    潘文抬頭偷偷瞥了楊複一眼,不敢作聲。


    還是副將軍呂定公解圍道:“哈哈,一個哈欠的小事,談什麽錯不錯的,幾十萬人性命悠關的大事,商量仔細點總是好的。”


    田壽冷笑道:“此戰在呂老將軍眼中隻是幾十萬性命的事?聖上嘔心瀝血湊的大軍交付給兩位老將軍,便是將大梁的國本交在你們手中……慎重是好事,但軍情如火急,當斷則須斷。”


    沈光明算是終於聽明白了,這老太監是想盡快與遼人交戰。


    果不其然,緊接著田壽便道:“遼帝七十萬大軍已然出征,誰知道女真那兩萬人能熬得了幾時?留給我們的時日不多呐。此去南京,居然還要五天!”


    “五天!咱家快馬從京城趕到真定府也不過五天!再說了,從南京到中京又要幾天?是不是要等耶律延禧七十萬大軍掉頭回來,咱們正好與他決一死戰?若真這樣,咱家保在座的個個王侯。”


    管軍需的袁揚便道:“但是我們的糧草輜重……”


    “國家事重!不世之功便在眼前,少吃一點又能如何?”田壽高聲道:“從去年,聖上就急得飯都吃不下,好不容易開了年,便立馬讓咱家趕到真定府,結果呢?等這個等那個,等來了軍需等部將,等來了部將等廂軍。等人都齊了,軍糧又吃完了……現在好不容易出了邊關,夏天都過完了,大家夥是不是要在遼人的南京城過年?”


    他愈說愈氣,恨不能將這大半年的心火發出來。


    “打仗打仗,說好的來打仗。結果呢?每天不是等就是走!這還要走到啥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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