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來此處已三月有餘,從裏到外,全都看了個遍,又和畢東郊幾次商談,對你的誌向有所了解。”


    視察莊子的隊伍又擴大了。


    李邦華也加入進來,同時也說起了自己的情況。


    京師保衛戰之後,他被襄城伯李守錡、都察院都事張道澤彈劾,又被太監吹了耳邊風,遭到了罷官。


    這個遭遇,頗讓李邦華心灰意冷。


    當初擔任天津巡撫的時候,眼看著好好的遼東戰略就因為閹黨破壞而毀於一旦,他就曾痛心疾首過。


    這次再看到忠良蒙冤、朝政混亂,他徹底迷茫了。


    這個大明到底怎麽了?


    為什麽前一個皇帝這樣,換上了新皇帝還是如此?


    就在他準備回鄉之際,侯恂找到了他,讓他來臨清看看。


    李邦華不解其意,但反正無官一身輕,恰好要順著運河南下,便來了臨清。


    等他來到了左莊,看到了這裏的一切,迅速就被這裏吸引了。


    他發現這裏和大明的各處截然不同。


    這裏的人都能吃飽飯不說,而且全都勞有所得,並且物產豐富。


    他曾親自調研了福耀集團的情況,對於這家被叫做集團的工坊營收能力非常驚歎。


    他又去拜訪了畢懋康。


    對於這位名滿天下的武器大師,李邦華知名已久,又通過畢懋康看到了這裏研發、裝備的武器,李邦華拿來和明軍一對比,立刻就明白明軍根本打不過。


    就是在這個期間,戰報傳來。


    左夢庚以一營兵硬撼五千東虜,並且大獲全勝,還陣斬了阿敏等諸多宿將。


    李邦華就明白,一支世間少有的強軍正在誕生。


    最讓他驚奇的,就是臨清本地官僚,幾乎全都是東林黨。即使有畢懋康這樣非東林的,也隻是窩在工廠裏自得其樂。


    在與曹文衡、瞿式耜、張繼孟、張宗桓等人的談論中,這些人也稍微透露了對朝廷的不滿。


    李邦華宦海多年,精明透頂,再聯想到侯恂的行為,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剛開始發現這些人正在謀反的時候,他是惶恐的。


    從小學習的儒家倫理已經根深蒂固,讓他非常不解,這些讀書人、官員們,為何要去做這種不忠不義之舉?


    尤其是這些人還都份屬東林。


    李邦華是東林黨嗎?


    當然是。


    他老師可是鄒元標。


    遙想當年那麽多先賢拋頭顱、灑熱血,就為了匡扶正義、重振朝綱,為何現在卻要苦心孤詣地推翻大明呢?


    一番深談後,李邦華看到了左夢庚的《國富論》,也從其他人的嘴裏接受到了階級、財富、生產力、生產關係等概念。


    把這些東西套入到東林黨與皇帝、閹黨的關係中後,李邦華豁然開朗。


    多年的迷茫一朝雲散,這才發覺原來東林黨步履蹉跎的原因是什麽。


    他本就是大儒,學問精深。又仕途多年,履任地方,行政、軍事、司法全都有所涉獵,見識更加廣博。


    可越是這樣的人,越是對當今天下有著精深的認知。


    以往之所以不夠那麽的準確,是因為思維被儒家思想給桎梏住了,突破不了那層臨界點。


    李邦華就好像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一樣,武功已經登峰造極,缺的隻是對武功至理的總結和歸納。


    一旦看到了《九陰真經》,立刻就完成升華,徹底步入宗師之境。


    甭看他是後來者,可在融會貫通後,他對於推翻朱家王朝的心態,其實比現在的這些人還要堅定。


    至於為何如此,左夢庚了解之後才明白,原來和李邦華的人生經曆有關。


    李邦華是江西吉安府人。


    江西眾所周知,山多人多,唯獨田少。


    這裏的人隻靠種田是沒辦法養活自己的,因此自古以來這裏就是各種商業、手工業的集中地。


    景德鎮的陶瓷、樟樹鎮的藥材、河口鎮的紙業、吳城鎮的竹木、義寧州的茶業、贛南的棉紡、寧都的夏布、瑞金的煙草、南康的製糖、進賢的冶鐵……


    可以說,在絕大多數明朝百姓被束縛在土地上的時候,江西的商業氣氛非常濃鬱。


    出身江西的李邦華也並不歧視商業,但並沒有發覺商業和工業的背後,隱藏著改變社會的能量。


    而且李邦華自幼家貧,雖然做官之後,家裏漸漸豪富起來,但十分了解民生疾苦,更加清楚百姓需要的是什麽。


    一旦這些親身經曆和超越時代的理論相結合,李邦華便覺著,自己升華了。


    “咱們大明的皇帝喲,那真是將整個天下都看成是自己的牧場,把所有的百姓都當成了牛羊,予取予求,卻不肯為了百姓哪怕付出一絲一毫。元年時,因為裁軍導致薊鎮嘩變,老夫便曾上書,希望皇帝能夠拿出些錢來,增強國防,整軍經武,如此何愁東虜為患?嗬嗬,那位皇帝,竟將老夫的奏章束之高閣,充耳不聞。”


    徹底放開的李邦華,言辭無比激烈,更是抖摟出了不少秘聞。


    和先前投身過來的東林官員不同,李邦華可是實打實的大佬,經曆的層次也遠遠不是這幫後輩能夠比的。


    對於他的爆料,黨還醇還有些接受不能。


    “晚輩聽聞,陛下宵衣旰食,極為節儉,生怕消耗過度,連衣服破了都不換,怕是真的沒有錢吧?”


    不聽這個還好,一聽這個,李邦華就炸了。


    “古往今來帝王當中,最會演戲者,非當今莫屬。他要是真的節儉為國,倒是把皇莊交出來啊。兩萬七千餘頃,嗬嗬,老夫也不知道皇帝的肚量有多大,如此能吃!”


    此言一出,眾人無比驚愕。


    明代一頃就是一百畝,也就是說,崇禎皇帝手裏的皇莊就擁有土地兩百七十萬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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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百七十萬畝土地有多大?


    能養活多少人?


    大家看著眼前的千畝農田,一時之間竟無法想象。


    大家當然不會認為李邦華嘩眾取寵,他這樣的大佬,必然是接觸過實地資料的。


    一想到一個手握兩百七十萬畝土地的人,卻無視饑民哀嚎、士卒崩解,所有人的心頭都不禁對明王朝產生了深深的厭惡。


    好好地發泄了一通,李邦華神清氣爽。


    “中恒啊,你看看,老夫能做什麽?”


    李邦華能做什麽?


    左夢庚不禁有些糾結。


    不是忌憚此老的威望,而是此老太全才了。


    政務、軍事、文化無一不精,而且都是幹得很出色的那種。


    加上德高望重,居然有些不好安排。


    不過左夢庚頗為急智,突然想到了什麽,指著李邦華的華服道:“老大人倘若有心做事,還請褪盡繁華,埋首實際。”


    李邦華看看自己的衣服,不明所以。


    “此乃何意?”


    左夢庚不走了,幹脆就在這田間地頭,給新加入的人、已經在陣營裏麵的人,說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話。


    “各位,我們大家匯聚於此,同心同德,隻為這中華大地尋求全新的方向。至於這方向在哪裏,目前還未看到曙光。但最起碼,我們需要和腐朽、沒落、貪婪的朱家王朝有一個鮮明的對比才成。”


    他指著田裏忙碌的農夫,又道:“朱明緣何失德?隻因暴政貪婪,殘害生民。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藩王、勳貴、官僚和地主們,他們根本就不在乎生民百姓的死活。而我們能夠依托的,就是這些渴望改變的百姓。要怎麽讓百姓們相信我們,願意跟著我們走呢?”


    左夢庚越說越順,大手一揮,氣勢雄渾。


    “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從百姓中來,到百姓中去。不要端坐案牘之後高談闊論,也不要覺得寫了兩首酸詩就是在憐憫眾生。不真正地腳踏實地,不真正地沾些泥土,我們怎麽能知道百姓需要什麽?這個天下的症結在哪裏?”


    最後,他又道:“我衷心地希望各位,倘若真要改變王朝興替、曆史輪回的規律,那麽就不要眼睛朝上,隻看帝王將相的豐功偉績和昏聵殘暴。而是好好去看看,那些被史書忽略的平民百姓,是否蘊含著解決這一問題的能量?”


    炙熱的陽光灑下來,從背後披灑在左夢庚的身上。


    那一刻,所有看著他的人,都受到了銘記一生的洗禮。


    他們暫時還不知道左夢庚說的對不對,但至少願意為了左夢庚的話去嚐試。


    最起碼左莊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小民雖然不起眼,但真正地激發出來後,真的擁有著莫大的能量。


    這樣的能量會讓帝王和朝廷感到害怕,但卻讓他們這些追新求變的人為之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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