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死了。”


    “不,你隻是浴火重生了。”


    黃宗羲想了想,點頭笑了。


    雖然他失去了一隻手臂,但明顯看的出來,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不一樣了。


    從前的黃宗羲是桀驁的,好像是一隻鬥犬,看什麽都不順眼,做事也雷厲風行,眼裏不容沙子。


    但是從昏迷中醒過來的他,多了幾分三昧真火淬煉下的光芒,也擁有了一雙洞察世事的火眼金睛。


    左夢庚明白,黃宗羲擁有了將這個世界看穿的能力。


    “隻可惜,從今以後再也上不得沙場啦。”


    “真正的強者,強大的永遠都是內心。我覺得這樣的黃宗羲,才更是後營需要的人。你的存在,將會給這支軍隊注入不一樣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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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夢庚不敢苟同,也不會放棄黃宗羲。


    獨臂怎麽了?


    他崇敬的獨臂將軍就有好幾位。


    黃宗羲最寶貴的財富永遠不是他的武力,而是他的思想。


    經過了清水關一戰的打磨,左夢庚也在進步。


    他知道,後營需要在強大的武力之外,還需要豐滿其精神,讓其成為一支真正的無敵之師、仁義之師。


    隻有這樣,才能擁有改變這個世界的能力。


    黃宗羲靜默片刻,輕輕點頭,坦然受之。


    正如左夢庚所料,現在的黃宗羲,已經超脫了。


    有人追上了後營,還不是一個。


    “茅先生,你怎麽來了?”


    看著出現在眼前的茅元儀,左夢庚簡直不敢相信。


    茅元儀意氣風發,哈哈大笑,從未有過這般的暢快。


    “不是說過了嘛,從今以後就跟你幹了。我可告訴你,為此我都舍棄了孫閣老。別讓我失望。”


    左夢庚沒什麽好說的,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了這位曾經並肩作戰、今後也要並肩作戰的戰友。


    “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是新任東昌知府黃道周黃幼玄。”


    左夢庚大吃一驚。


    “石齋先生離京了?”


    黃道周四十來歲的年紀,卻並沒有中年人的穩重。整個人就好像要爆炸的火爐,也不知道是在生誰的氣。


    “聽人說,你要造反?”


    這麽突兀又尖銳的問題,弄的左夢庚都有點招架不住。


    不過左夢庚注意到茅元儀撫須微笑的模樣,心底一定。


    “是。”


    黃道周踏前一步。


    “黃口小兒,你的眼中可還有君父?可還有忠義?你可知亂臣賊子的下場?”


    左夢庚的氣勢陡然變了,好像刺破蒼穹的神劍。


    “皇帝就皇帝,他為何是我的君父?我為何要對他忠義?要論忠義,也是對天下蒼生的。他朱家王朝弄的民不聊生,天下板蕩,還要他何用?”


    黃道周並沒有被嚇到。


    “你將來做了皇帝,不怕別人這麽對你嗎?”


    左夢庚胸懷坦蕩。


    “我要是對不起天下蒼生,天下人又何須忠義於我?做皇帝的,最大的職責就是為天下百姓謀福利。做不到,那就活該被推翻。”


    黃道周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犀利。


    “你又怎麽保證做了皇帝後,和朱家皇帝不一樣?”


    左夢庚哈哈大笑。


    “我又不靠土地供養,當然不會像朱家皇帝一樣,弄的天下百姓無立錐之地。”


    黃道周沒有問題了,隻是靜靜站著,良久之後,突然肆意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造反,就該造反!皇帝不把天下人當人,天下人又何必將他當成皇帝。”


    左夢庚有些納悶。


    黃道周他還是知道的,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明忠臣,怎麽就這麽激進地支持造反了呢?


    他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侯恂的功勞。


    侯恂推薦黃道周為東昌知府後,親自去見了黃道周。


    黃道周對這個任命很不滿,正在生氣,並且還在寫抗辯的奏疏。


    他認為自己是被貶斥了。


    盡管東昌知府從品軼上來將,是比他的翰林編修要高的多的。可是在這麽敏感的時期將他外放,黃道周明白,自己這是惡了崇禎。


    “是老夫向陛下提及,由你擔任東昌知府的。”


    “若穀公為何這般做?值此動蕩之際,我等臣子理應仗義執言,伸張正義,規勸帝王重行正道才是啊。”


    黃道周憤憤不平,對侯恂也不滿起來。


    “幼玄是福建人?”


    侯恂卻拉起了家常。


    黃道周無奈,隻得道:“正是。晚輩自有家貧,所幸讀書尚可,方有今日。”


    侯恂繼續問道:“據我所知,福建百姓生活頗苦。依你之見,可有良策?”


    說起家鄉,黃道周不免一聲喟歎,滿腹辛酸。


    “福建山多地狹,人口眾多。便是沒有土地兼並之苦,百姓也耕無其田。”


    侯恂沒去過福建,許多東西都是現了解的,便問道:“那福建百姓都以何為生?”


    黃道周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最終還是說了。


    “還能如何,要麽挖礦,要麽便……便下海。”


    侯恂早知如此。


    “隆慶年間,我東林前輩曾倡議開海,並於福建月港設關,幼玄可知此事?”


    黃道周唏噓不已。


    “晚輩豈能不知?雖然其時晚輩未生,然福建百姓多有議論,每每怨歎。開海本為利民之好事,為何中道崩殂,舍百萬黎民於不顧呢?”


    侯恂看了看左右,四周一片空曠,不怕隔牆有耳。


    “幼玄可知當初開海,明明南直、浙江更加富庶,為何選在福建?開海壯舉,又為何毀於一旦?”


    黃道周果然上心,熱切地看過來,希望探得真相。


    侯恂卻沒有繼續,而是突然問道:“幼玄,你已仕途多年。依你之見,我等忠義之輩為何步履維艱?”


    黃道周本能地想說,朝中奸逆橫行,媚言惑上,把持朝政,因此才會如此的。


    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


    誰都不是小白,也過了熱血的年紀。尤其是經過這麽多年的政治生涯,該懂的早就懂了。


    黃道周唯一沒想到的是,侯恂把這些原本大家心知肚明的情況放在了陽光下。


    可真實的本質能說嗎?


    一時間,黃道周不禁冷汗淋漓,可是又有一些豁然開朗的舒暢感。


    侯恂輕聲道:“要想實現我等的抱負,希望就不能寄托在那位身上。他……不是我們這一邊的啊!”


    “若穀公您……”


    黃道周百思不得其解。


    剛剛過去的己巳之變中,侯恂可是聲名鵲起,一躍成為了崇禎的紅人。


    可這樣的一個人,居然在想著造反。


    這讓黃道周倍感荒唐。


    “我等所作所為,不過是為國為民,卻不是為了這個朝廷、為了那位。從萬曆年間至今,我東林多少先輩謳歌泣血、舍生忘死,可曾有任何改變?老夫與念台公多次討論,又得高人指點,才找到正確的路。幼玄,老夫也希望你能夠舍棄簡單荒謬的忠君人臣之道,來為這個天下、來為天下百姓真真正正地去做些什麽。”


    一切都想通了。


    黃道周卻很淡然。


    他沒有憤怒,更沒有斥責侯恂的意思。當然,也沒有想著去告發侯恂。


    如果是去年,侯恂找他說這些,說不定他立刻就會翻臉了。


    但是這一次的己巳之變,崇禎的表現,實在是太讓臣子們失望了。


    尤其是東林中人,既流淚又流血。


    看著多少前輩被驅趕出朝堂,曾經禍亂天下的宵小之輩再次歡慶勝利,內心深處黃道周其實對這個朝廷也有些氣餒和失望了。


    加上侯恂又以他的出身和福建的情況做例子,更是讓他感觸頗深。


    想通了這些,對於赴任東昌一事,黃道周再無滯礙,欣然前往。同時對於侯恂提及的那個少年,他也充滿了好奇心。


    那個名滿天下、陣斬阿敏的少年,真的有那麽神奇嗎?


    如果說黃道周還對朱家王朝尚有一絲掛念的話,那麽接下來出現在左夢庚麵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絕望而決絕之人。


    “本官新任蒙陰知縣黨還醇。”


    死守良鄉的黨還醇出現在麵前,履新的職務也讓左夢庚懵了。


    “黨縣令緣何平調?”


    他沒好意思說這是貶官。


    雖然良鄉和蒙陰都是縣令,可一個是京畿富饒之地,一個是沂蒙偏遠山區,怎可同日而語?


    而以黨還醇死守良鄉、力保城池不破的功勞,應該升官才對,怎麽還貶官了呢?


    黨還醇淒然一笑,身軀裏的邪火似乎要燒毀一切。


    “還能為何?不過拆了幾個大戶人家的房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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