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全世界,安靜了下來。


    那些嘈雜那些混亂,那些緊張那些忐忑,那些困惑那些疑慮,全部都消失了,就隻剩下艾亞獨自一人。


    順著思緒的線索,一點一點翻找出角角落落裏的記憶,拚湊出夢想本來的模樣。


    這些年,在蘭川摸爬滾打,艾亞始終相信著,自己沒有改變——


    她依舊懷抱著夢想,她依舊熱愛著表演,她依舊期許著未來。


    但是。


    一直到此時此刻,再次在回憶裏看到那個八歲的自己,滿懷仰慕和豔羨的表情,仰頭注視著姑媽。


    眼睛裏的光芒,是如此純粹又如此耀眼,氤氳著夢想玫瑰色的光澤,沒有任何雜質,隻是簡單的向往。


    艾亞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種心潮澎湃又滿腔熱血的感動了,她以為自己依舊不忘初心,但生活就是這樣,在日複一日之中,夢想的光芒漸漸消失漸漸暗澹,然後隱藏到記憶深處。


    “……她說,她很快樂。”


    一直到現在,艾亞依舊記得姑媽臉上的表情,綻放著光輝。


    “不止年輕的時候,一直到暮年的時候,她也依舊快樂。”


    “她是如此熱情又如此開朗,不管生活麵臨什麽,她總是能夠享受其中。”


    “她說,人生隻有一次,如果就那樣循規蹈矩的話,就太浪費了,生如夏花之絢爛,死若秋葉之靜美,這才是她渴望的人生。”


    “也許,她可能二十七歲的時候就死於貧窮;也許,她可能六十歲的時候死於潦倒,但無論結局是什麽,她都不後悔。”


    艾亞,稍稍停頓了一下。


    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姑媽的話語在她的生命裏扮演什麽角色,那沉甸甸的話語,在腦海裏熠熠生輝。


    她依舊能夠回憶起姑媽說話的時候,眼睛裏的張揚和絢爛,如此鮮活又如此明媚,與金錢無關與名利無關,僅僅隻是與生命的色彩有關——


    在父親身上,在爺爺身上,在街坊鄰居的那些長輩們身上,在那些循規蹈矩被死死捆綁在現實生活裏然後嗬斥“夢想已死”的人們身上,她從來沒有感受到那樣的溫度和色彩。


    他們說,隻有笨蛋才會相信夢想。


    但是,他們為什麽不快樂呢?


    “我相信她。”


    艾亞,輕聲說到,自言自語一般。


    猝不及防地,淚水就這樣滑落下來。


    艾亞完完全全沒有預料到,她以為自己是開心的是幸福的,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淚水已經盛滿眼眶。


    她連忙低頭擦拭了一下臉頰,掩飾自己的狼狽,然後重新展露笑容,繼續抬頭看向鏡頭。


    “在她的生命裏,受盡冷嘲熱諷,從來都沒有得到過認可,步履蹣跚、遍體鱗傷,一直到她去世為止,她也是爺爺口中不被認可的女兒,還是其他人口中不務正業沒有成就的某某人,似乎是失敗的範本。”


    “但是,她是如此……充滿活力,如同火焰一般,肆意燃燒著。”


    “她告訴我,有時候,生活需要一點點瘋狂、一點點勇敢和一點點冒險,否則,生命就太無聊太乏味了。”


    “她說,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依舊記得朗穆河底的那些鵝卵石,依舊記得那個春天的河水多麽冰冷多麽刺骨,依舊記得她的笑聲多麽快樂多麽幸福,她高高地揮舞右手招呼朋友,讓他們一起加入。”


    艾亞,愣愣地站在原地,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緒裏,無法自拔。


    “她說,如果重來一次的話,她還是會這樣做。”


    說完,艾亞就愣住了。


    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其實,陸潛隻是讓她說一個故事,但艾亞也不知道自己會說姑媽的故事——這個故事,她從來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在不同采訪場合也都不曾說過,可是,她剛剛腦海裏,想到陸潛,然後就想起了姑媽。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艾亞不明白。


    但問題在於,她並不討厭也不排斥——


    有些故事,終究是要說出來的,否則一直悶在心裏,就會慢慢枯萎腐爛,最後演變成為毒素。


    也許,在這裏,借著這樣的機會說出來,在一群陌生人麵前,反而是好事。


    盡管如此,艾亞也還是有些窘迫。


    低頭整理了一下情緒,重新抬頭的時候,艾亞就找回了笑容。


    “抱歉,剛剛有些失態。”


    “但是,我的故事說完了。”


    “請問,還有其他的需要我嚐試看看嗎?”


    此時,艾亞才注意到,眼前的人們根本就沒有在關注她,依舊是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


    所以,她的故事,也就是感動了她自己,對吧?


    這讓艾亞嘴角再次上揚些許,掩飾自己的狼狽,深呼吸一下,控製住情緒,保持禮貌。


    黃色襯衫女士似乎慢了半拍才終於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艾亞的資料卡,仿佛正在確認她的名字一般。


    “艾亞……謝謝,謝謝你的試鏡,你可以離開了。”


    說完,她甚至沒有看艾亞的眼睛,低頭就開始翻找資料,旁邊碎花長裙女士將高寺林的資料卡遞過來。


    沒有禮貌,一點禮貌都沒有。


    即使艾亞的教養再好,此時也還是感受到了冒犯,從頭到尾!


    但有趣的是,艾亞卻沒有想要發火。


    怎麽回事?


    如果是平時,又或者是換一個場合,艾亞肯定也會生氣,泥菩薩還有三分火呢,這樣的場合純粹就是為了貶低演員,她怎麽可能不生氣呢?


    更何況,艾亞是一位演員,不是什麽無名小卒,在片場在劇組在日常生活裏,人人都認識的一名演員,結果卻在這裏被當作垃圾對待?


    可是,今天,她沒有,一點情緒都沒有。


    為什麽呢?


    是因為剛剛講述自己姑媽的故事,真情流露,以至於現在有些窘迫,沒有時間和這些人發脾氣呢?


    還是因為整個場景太過荒謬太過好笑,以至於生氣不起來呢?


    艾亞覺得,應該是後者——


    兩位女士拿著高寺林的資料卡,正在品頭論足,似乎全然沒有認出這是高寺林,而是一個普通小演員一樣。


    這樣的畫麵,何止是荒謬,簡直太好笑了。


    艾亞幾乎就要以為,他們是在表演了,而且演技不錯,一點破綻都沒有,但如果是演技,這是不是太入戲了?


    艾亞也好,高寺林也罷,他們真的不認識嗎?這……不合理呀。


    不管如何,艾亞都覺得眼前這一切充滿了喜感,因為太異常太突兀,反而生氣不起來,但她可以理解前麵其他演員們的想法——


    普通演員們,可能因為被無視而悲傷;著名演員們,可能因為被無視而憤怒。


    他們都置身於這個名利場,很難很難不被這些情緒左右。


    艾亞不由有些好奇,高寺林會是什麽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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