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黃少雄渾身是傷的遺體,淩福蔭師長不知咋的就落了淚。他決不相信黃少雄會自殺,認定這其中必有名堂。


    黃少雄不是那種怕擔責任的軟骨頭,他敢率眾反正,就敢在反正失敗後,麵對龍國康的槍口,或者日本人的槍口。就是他淩福蔭自殺,黃少雄也不會自殺,在雲崖山遊擊戰最艱難的時候,黃少雄不止一次對他說過:自己的每一顆子彈都是打鬼子的,要敲碎他黃少雄的腦袋,非得鬼子們掏子彈不可。


    現刻兒,黃少雄偏死了,偏是自殺死了。付西海說,黃少雄是被龍總司令的人格感召了,一死以謝罪。米傳賢說,黃少雄是覺著對不起倒在柳河岸邊的起事弟兄,不得不走上自斃的絕路。更有人說,黃少雄歸根還是怕事,怕龍總司令把他交給日本人淩遲處死。


    人死了,竟還落得這許多歪曲!黃少雄大忠大義,如此一個鐵血英雄,其結局也實在太讓人傷心難過。


    必有名堂無疑。一看到那把六輪手槍,淩福蔭就明白了。那把六輪手槍他太熟悉了。二十二年冬,他和黃少雄合謀繳了龍國康的械,得了兩把好槍,黃少雄要了六輪,他要了勃朗寧。後來,龍國康重做師長,又把兩把槍都收了回去。當時,龍國康還說,你們二位喜歡這兩把槍,我龍某完全可以送你們,可你們不義硬取則不行,惡例不能開。現在,龍國康的六輪咋又到了黃少雄手裏?黃少雄咋又用這把槍自殺了?


    事情實在蹊蹺。


    由黃少雄蹊蹺的死,想到了自己,覺著自己也處在極度的危險中。這一次,龍國康用這把六輪幹掉了黃少雄,下一次必定會用另一支勃朗寧除掉他淩福蔭。龍國康把黃少雄手下的部屬弟兄交給他節製,無疑是欲擒故縱。老家夥一來表演自己的所謂寬厚,二來也是為了麻痹他和綏九師的弟兄。老家夥不把暫八旅交給親信付西海,偏劃入綏靖部隊,交給自己,根本說不通。


    會開得也有問題。黃少雄和起義弟兄已出了四林鎮,龍國康已把新六軍的124師兩個旅調出去打了,卻偏還要開會,其目的顯然不是為了作戰,而是為了恐嚇:誰敢走黃少雄獨立旅的路子,就是這個下場!在軸心國歐戰失敗南京政府憂心忡忡的情況下,龍國康很擔心軍心不穩,幹掉黃少雄,疑心他淩福蔭,都在情理中。


    黃少雄反正的謀劃,他是有所耳聞的。黃少雄本人也多次試探過他的口風,他都一味裝傻。他既怕起事失敗,送掉身家性命,又怕對不起龍國康——一直到黃少雄起事前,他都真誠地認為龍國康忠義大度。


    那一陣子,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矛盾境地。一方麵想保全自己,忠於龍國康;另一方麵,又確實覺著這漢奸師長再也不能當下去了——中國人的良心不允許,自己的前程也不允許。他也給自己留了後路,通過小舅子張一江和雲崖山根據地的共產黨取得了聯係。雲崖山他是很熟悉的,早年在那剿過匪,又在那搞過遊擊。共產黨那邊的情況他也是熟的,他和共產黨的抗縱交過手,也聯合在一起打過鬼子,打過龍國康的新六軍。他覺得,自己唯一的出路,隻有投奔共產黨的抗縱。將來光複,重慶中央不會原諒他,共產黨則會原諒。共產黨的隊伍打鬼子,也打國民黨。


    在黃少雄探他口風時,他原想把這意思和黃少雄說的,可幾次話到嘴邊又沒敢。黃少雄的情況和他不一樣,這老兄在二支隊的兩個拜把子兄弟死在共產黨手裏,又和共產黨有過一次惡戰,因而和共產黨積怨很深,說啥也不會投奔共產黨的,再說,那當兒黃少雄又和國軍李漢銘的副官取得了聯係,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


    也認真考慮過和黃少雄攜手再幹一回,把綏九師和獨立旅兩支箭一齊發出去。想來想去覺著不妥,黃少雄的獨立旅在四林鎮,他的綏九師師部在白集城裏,黃少雄走得掉,他走不掉。


    這樣一來,黃少雄隻得單箭射發,以至於兵敗柳河。


    現刻兒想想,自己實在是對不住黃少雄和獨立旅的弟兄。隻因著要保全自己,要忠於一個陰毒的漢奸上峰,竟把這麽多好弟兄的命送了,無論咋說,也是愧對良心,愧對天地的。倘若黃少雄起事時,他也幹了,哪怕在白集城裏和龍國康的部屬形成僵持,多少也會對獨立旅有所幫助。


    悔也無用。要緊的是今後的路咋走。昨天屬於黃少雄,今後則責無旁貸地屬於他。黃少雄的死,使他痛悔,更使他警醒,他要把黃少雄未竟的舉義真正完成。從民族大義和朋友情義上講應該如此,從保全自己的角度上講也應該如此。他得趕在龍國康下手之前,先把隊伍拉走。


    從黃少雄的喪禮上一回來,淩福蔭師長馬上把當副官的小舅子張一江找來了,吩咐廚子老劉燒了幾樣下酒菜,說是喝兩盅,要張一江作陪。


    張一江知道姐夫心緒不寧,未敢多言語,規規矩矩在淩福蔭對麵坐下了,看淩福蔭喝,自己也喝。


    三盅酒下肚,淩福蔭睜著血紅的眼睛問:


    “一江,最近見著抗縱的錢部長沒有?”


    張一江搖搖頭:


    “沒!上個月您說要我少接觸,我就再沒和他們聯係過。”


    淩福蔭哼了一聲,夾了塊肉在嘴裏緩慢地嚼著,又嗚嗚嚕嚕問:


    “最後一次見麵是啥時候?”


    張一江想了想:


    “大約是兩個月前,錢部長想搞點盤尼西林和外傷用藥,我通過軍需處給他們弄了。盤尼西林還是從日本人那弄來的,就是那個阪西少佐,你見過的……”


    淩福蔭放下酒杯:


    “咋不和我打聲招呼?”


    張一江怔了一下:


    “姐夫,不是您說的麽?對這些小小不然的要求,我辦就是!”


    淩福蔭歎了口氣:


    “你膽子也太大了些!敢從阪西手裏去弄盤尼西林!弄出事咋辦!”


    “阪西不知道盤尼西林是抗縱要的。”


    “廢話!他要知道是抗縱要的,你現刻兒也甭坐在這兒喝酒了!這事誰具體辦的?”


    “副官處趙宗林!”


    “靠得住嗎?”


    “絕對靠得住!”


    淩福蔭不作聲了。


    張一江把麵前一杯酒傾到嘴裏:


    “姐夫,你現在打聽錢部長幹啥?有啥事要他們幫忙嗎?”


    “隨便問問。”


    “錢部長說,咱隻要遇著啥為難的事,他們準幫忙,還說,對姐夫您,他們是了解的……”


    淩福蔭揚了揚筷子:


    “吃魚吧,涼了怪腥的。”


    張一江把筷子插在魚上撥弄著,又說:


    “錢部長還想和您見見麵。”


    淩福蔭眼睛一瞪:


    “你咋說的?”


    “我……我說一時怕不行。”


    淩福蔭鬆了口氣:


    “對,我一時不能見他。”


    “以後見不見呢?”


    “以後的事以後說。”


    一時無話。


    二人又相邀著喝起了酒。


    給姐夫倒酒時,張一江試探著道:


    “黃旅長他們怪冤的。他們咋想著過柳河,走界碑店的呢?就是過了柳河,突破界碑店,距李漢銘的國統區也還有幾十裏平川地。他們若是反方向,向東北迂回,繞過新六軍125師的防區,就進雲崖山了,抗縱會歡迎他們的。”


    淩福蔭搖搖頭:


    “怕未必吧?新六軍125師的防區並不好繞,抗縱也未必喜歡黃旅長。”


    “錢部長說,黃旅長打鬼子很棒……”


    淩福蔭苦笑道:


    “他打共產黨也不賴。那當兒,他在山南,我在山北,我們一人帶三個支隊,他打共產黨比我狠,人家叫他摩擦司令。”


    愣了片刻,又說:


    “黃旅長舉義殉國,共產黨怕沒想到,他們怕也不能不承認黃旅長是條漢子!”


    張一江附和道:


    “是的,錢部長常說,抗日愛國不分先後。”


    淩福蔭突然問:


    “一江,如果咱們綏九師重進雲崖山,他們會咋對咱?”


    張一江一愣:


    “這……這我不清楚。錢部長從未提過這事,您不吐口,我也不敢提。可……可我想……”


    淩福蔭手一揮:


    “我不想聽你咋想,隻想聽共產黨咋想!你可試試他們的口氣,不要講是我的意思。”


    “是,姐夫!”


    “要盡快辦!還要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透到老龍耳朵裏去!”


    “那自然。”


    淩福蔭感慨道:


    “人哪,還是要活口氣的!咱們不能到死還戴著頂漢奸帽子!一江,不瞞你說,姐夫想把綏九師和暫八旅全拉到山裏去,哪怕共產黨日後不讓我再帶兵,我也能安心回家種地了!”


    張一江想了想:


    “這麽大的事,是不是先和曲副師長還有那些旅團長們商量商量,也……也聽聽他們的意思?”


    淩福蔭搖搖頭:


    “先聽聽共產黨的意思再說吧!和曲副師長他們商量早了反而壞事。”


    “那,要不要征求一下史二奶奶的意見?二奶奶和老龍不是一回事……”


    淩福蔭想都沒有想,便打斷了張一江的話頭:


    “更不必了,這二奶奶越老越糊塗,眼看著獨立旅死了那麽多弟兄,她老人家還要我們跟老龍好好奔前程哩。”


    “可咱綏九師和暫八旅不少弟兄都在她的忠義堂裏……”


    淩福蔭筷子一摔:


    “弟兄們不管在什麽堂,都是我的兵,也都不會甘心當漢奸,到時真有敢炸翅的,軍法從事!”


    張一江一驚,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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