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天氣晴,宜出行祭祀。


    等劉青山早上從山裏回來,就看到母親正在炕上裁著黃表紙。


    一大張黃表紙,幾次對折之後,裁剪成長方形的小張。


    炕裏坐著彩鳳和山杏,一家手裏拿著一張大團結,在每一張黃表紙上按一下,表示已經印上錢了。


    兩個小家夥幹得很認真,嘴裏還小聲討論著:要不要影印一些五塊兩塊和一塊的。


    “三鳳兒,吃完去給你爸上墳。”


    林芝用手理了理短發,眼中浮現一抹哀傷之色。


    這越是到了年啊節啊,越是懷念過世的親人。


    “嗯!”


    劉青山重重地點了點頭。


    前些年管的嚴,上墳燒紙都不允許,今年終於又能買到黃紙,他也準備去祭奠一下父親。


    等劉士奎和王教授他們過來吃早飯的時候,就討論起上墳的人選。


    林芝和劉青山是必須去的,大姐現在是雙身子,按照傳下來的習俗,是不能去墳地的。


    劉銀鳳堅持著要去,她也可以去,隻要女兒沒出嫁,就不是別人家的人,當然可以去。


    彩鳳年紀太小,還是不去的好,雖然小家夥一直眼巴巴地望著爺爺。


    最後劉士奎的目光落到山杏身上,斟酌一番道:


    “按理說,山杏是該跟過去,在子君墳前磕個頭,畢竟這孩子,認了咱們家芝兒當幹娘。”


    山杏很是懂事地點點小腦瓜:“二娘,我跟你去。”


    “我也去我也去,我要給爹送錢!”


    彩鳳聽了立即舉起小手嚷嚷起來。


    劉青山寵溺地看著兩個小家夥,也就點頭答應。


    小孩不上墳地,主要是老一輩的說法,劉青山倒是不怎麽在乎這些。


    他們小的時候淘氣,還上墳包灌過大眼賊呢,還不是啥事沒有。


    當然了,祭祀祖輩,知曉自己的來處,也是人之根本。


    要是連自己的祖先都不知道敬畏,那還會去敬畏誰呢?


    確定完人選,劉士奎又想了想說:“要是山杏去的話,就應該燒香上供,吃完飯準備準備,我那有槽子糕和蘋果,你們帶上。”


    還是老人家想得周到,畢竟算是多了一個女兒,自然要比平常上墳的時候隆重。


    “爸,東西這屋裏也有,一會叫三鳳去你那拿一匝香就行了。”


    林芝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輕輕摸摸山杏的小腦瓜,滿臉的欣慰。


    正事談完,劉士奎剛要張羅吃飯,就見楊紅纓忽然站起來說:“爺爺,我有個請求,我也要去。”


    大夥兒不由得一愣,齊齊地望向她。


    隻見楊紅纓那張英氣的俏臉也顯得十分激動,她目光堅定地望向林芝。


    “前幾天,我和三鳳去公社派出所,已經申請把我的戶口落到家裏,以後我也是這個家裏的一員,林阿姨,我也能叫你一聲娘嗎?”


    這個平時看起來是那麽堅強的姑娘,說話的時候,聲音竟然有些發顫。


    林芝聽了先是一愣,然後眼中顯出喜色,伸手說道:“紅纓,這幾個月,我也早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閨女。”


    “娘!”


    楊紅纓一頭紮進林芝的懷裏,泣不成聲。


    自從自己的親生母親過世之後,她隻有在夢裏,才能回歸母親溫暖的懷抱。


    林芝輕輕撫摸著楊紅纓的後背:“孩子,隻要你不嫌棄,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


    家,這個曾經熟悉,後來又無比陌生的字眼,令楊紅櫻的心田,再度變得充實起來。


    等她的哭聲漸漸轉為啜泣,劉青山知道她內心的壓抑也釋放得差不多了,這才說話:


    “老姐,咱能不能別哭了,你這一下子變成林黛玉,俺們很不是適應,山杏都沒像你這樣哭鼻子好不好?”


    楊紅纓被他說得想要豎眉毛,可是哭得臉都花了,實在沒啥威懾力,惹得老四老五都抿嘴笑。


    她隻好瞪了劉青山一眼,然後也開心地笑起來。


    這一刻,劉青山忽然覺得,楊紅纓應該算是比較有魅力的那種姑娘,她或許不是最漂亮的,但是真的很吸引人。


    吃過早飯,林芝找了個包袱皮兒,把黃表紙包裹得嚴嚴實實。


    劉銀鳳也提著個兜子,裏麵裝了饅頭、蛋糕、蘋果這三樣供品,每樣都是三個。


    一般按照當地的習俗,這些都應該是單數。


    一行六人,小心翼翼地向西出了村,就跟做賊似的,這時候風氣還沒徹底放開,燒紙啥的,最好還是避諱著點。


    從村子後麵的樹帶再繞到東邊,還要走了四五裏地,才是村裏的老墳地。


    這裏根本就沒有路徑,所以劉青山就背起山杏,楊紅纓和劉銀鳳,輪流背著老四,一家人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跋涉。


    還好,雪殼子被西北風抽得很堅硬,表麵能禁得住人,鞋子踩上去,並不會陷進雪裏。


    “哥,那是什麽?”


    正趴在楊紅纓後背上的小老四,忽然伸手向旁邊的田地裏一指。


    潔白的雪地上,有個紅色的身影,身材修長,身後拖著一條毛蓬蓬的大尾巴,赫然是一隻火狐狸。


    隻見這隻狐狸呆呆地立在雪地上,一動不動,雖然距離也就不到二十米,卻似乎並沒有覺察到劉青山他們一行人。


    “哼,壞狐狸!”


    小老四又吆喝了一聲,因為她聽過太多的童話故事,狐狸在裏麵大都扮演著不大光彩的角色。


    劉青山覺得有必要糾正一下小妹的觀念,於是說道:“動物可沒有什麽好壞,一切都是它們的本能而已。”


    對小老四來說,現在還理解不了這句話,她眨眨大眼睛,有點迷糊。


    這時候,就見那隻雕像般的狐狸突然高高躍起,嘴巴向下,深深插進厚厚的雪殼子裏。


    因為距離比較近,所以瞧得很清楚,當火狐狸把腦袋抬起來的時候,嘴巴周圍和胡須上,都沾了一層白雪,看起來有點搞笑。


    它飛速甩了幾下三角形的頭部,把積雪甩掉,然後向這邊望過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這隻狐狸在幹什麽?”


    楊紅纓都瞧得奇怪。


    “捕獵呢,捕食雪殼子下麵活動的田鼠。”


    劉青山以前見過這種場麵,說實話,成功率並不高,在嚴寒的冬季,誰活得都不容易。


    “嘻嘻,狐狸好笨啊。”


    小老四忍不住笑著說。


    山杏眨眨大眼睛:“狐狸捉老鼠,是好狐狸,它肚子肯定餓壞了。”


    劉青山揉揉小家夥戴著帽子的腦瓜,然後繼續領著家人前進,還是不要打擾它捕獵了。


    前方終於出現一片雜樹林,生長著一些鬆樹和灌木,地上是一尺多厚的積雪,還有不少來來往往的腳印。


    還可以看到,有些墳包前麵,已經有過燒紙留下的痕跡。


    劉青山家是後遷入夾皮溝的,所以隻有父親劉子君的墳包,孤零零地被白雪覆蓋著。


    這時候也不提倡立碑,所以就是一個小墳包而已。


    “爹,俺們來看您啦!”


    劉青山哽咽一聲,然後在墳前清理出一塊空地,擺上供品,點上香。


    他還把帶來的一瓶酒打開,放在中間,這才點燃了一張張黃紙,燃起嫋嫋青煙。


    除了林芝之外,剩下那些晚輩的,都站成一排,就連一向活潑的老四,小臉都滿是肅穆。


    林芝嘴裏則輕輕禱告:“子君,家裏現在的日子好多了,爹娘的身體都硬朗,金鳳也結婚了,二鳳三鳳學習都很好,四鳳也聽話,你安心吧……”


    皚皚大地,獵獵北風,輕輕絮語,訴說著無盡的思念。


    黃紙點燃,熱氣升騰,遇到周圍的冷空氣,就開始打著旋兒。


    “呀,爹來收錢啦!”


    小老四嘴裏驚呼一聲,然後使勁捂住自己的小嘴巴。


    在農村的說法中,旋風就是鬼風,小娃子們瞧見刮旋風,嘴裏就會念叨: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割你腿。


    母親林芝聽了,再也控製不住眼眶裏噙著的淚水,順著臉頰滾滾落下。


    她趕緊用袖子抹了兩把,然後使勁眨眨眼睛,臉上多了一絲欣慰笑容。


    “子君,還有件大事要告訴你呢,家裏添人進口了,是紅纓和山杏,她們都認我當幹娘,以後都是我們的孩子,你在天之靈,也要保佑她們啊。”


    忽的一下,火光猛得向上騰起,唬得大夥都忍不住後退兩步,差點被燎到頭發和衣服。


    “老姐,五鳳,這是爹看到你們高興呢。”


    小老四可不是瞎說,因為她的心裏,就是這麽想的。


    “那就給你們的爹磕頭吧。”


    林芝心中悲喜交集,看到這些孩子們,她心中無比遺憾:要是子君還活著,那該多好……


    等到黃紙燃盡,磕了三個頭的孩子們都站起身,林芝便帶著他們往回走。


    畢竟天氣還是很冷的,兩個小家夥,臉蛋兒都凍得通紅。


    回去的路上,大夥都不吭聲,依舊沉浸在思念和悲傷之中。


    隻有小老四還捅捅老五:“山杏,剛才磕頭的時候,你嘴裏叨咕什麽呢,我都沒聽清。”


    山杏隻是羞澀地一笑,並沒有回答她,這個秘密,她準備藏在心裏。


    劉青山見狀,也準備緩解一下氣氛,就朝楊紅纓說:“老姐,俺剛才看你也念叨了,說來聽聽唄?”


    楊紅纓則白了他一眼,也不吭聲,這個秘密,她也準備藏在心底。


    “你們這一個個的,咋都變成俺師父了。”


    劉青山的師父,是啞巴爺爺。


    “三鳳,你耳朵癢了是吧!”


    看到楊紅纓伸手追過來,劉青山立馬掉頭跑了幾步,忽然叫了一聲:“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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