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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鋪向一切依舊。阿精在早午晚餐時,放滿一桌子的食物,吃得開便飛到世界各地搜羅美食。最近,她在奧地利買下一個葡萄園,用來製酸紅酒,她知道,老板不貪吃,但老板愛喝,於是,她擁有她的葡萄園,用來為她的老板製造她認為是最好的佳釀。


    慣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級交響樂團的演奏時間、地點,然後預早半年預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時間表編定妥當,陪伴他出席欣賞他喜愛的音樂。


    較瑣碎的是給他的衣服換季,替他訂閱雜誌,甚至錄影世界各地他愛看的電視節目。什麽破解基因之謎、宇宙探索、深海奧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類,卻還是對人與這地球充滿感情。


    阿精的生活繞著老板來走,就如秒針跟分針,衛星跟著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個被侍候的人永遠背住她,背著她看電視、看書、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願望著那背影微笑。


    或許,愛上那個背影會輕易點;或許,一個背影,足夠代替所有自我、尊嚴、卑微;或許,這個背影,是最美麗。


    阿精把目光移離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宮,關上門。她斟了一杯酒,為這長生不老的愛情喝一杯。


    不久之後,阿精決定又找點事情來做,她要裝修第8號當鋪。


    幕幔由原本的紅色變成米白色的紗帳,繪有名畫的牆身變成石頭的質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換上淺灰色的沙發、白色的台椅,家中各處還要每天插上鮮花。


    最後便會像歐美的現代化家居那樣。


    輪到老板的書房,成千上萬的書她不會碰,隻是,她也要把這書房的古老圖書館氣氛驅走,一切都以米白色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進行,而有一天,阿精在書房內監工時,隨手在上萬木書中伸手一拿,又順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張不屬於這本書的東西。


    那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著一名女子。老板穿著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華人,卻又是同樣穿著洋服,發式也是西洋婦女的打扮,頭上戴了一頂帽子。


    阿精檢視這照片,那該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麽人,是名放洋的留學生,隻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點驚奇,老板緣何會與一名女子合照?而發黃的照片中,還留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幸福感覺。


    阿精注視著照片,她是誰?


    難道老板也有過愛情?


    想到這裏,阿精既興奮又妒忌。興奮是她發現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質,妒忌是,老板把愛情交過給別人,卻沒留下一點給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這本書之內,繼而擺往書架。


    那女人的臉孔她記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這張令阿精訝異的臉,屬於呂韻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時候。


    老板最後一次見她麵之時,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呂韻音七十三歲,癌症末期,在醫院病房內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間中也有回到呂韻音的身邊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沒讓她看見。


    自那次火傷後,他複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應驗在呂韻音身上。她的肌膚神奇地不留任何火傷的痕跡,外形一如往昔清麗。而韓磊,也乖巧聰明,正常健康。


    呂韻音一直在等韓諾回來,所有人,都為韓諾不明不白的失蹤憂心,深愛丈夫的她,更是茶飯不思。


    有人說,是遇上山賊;有人說,他參加了革命黨,亦有人說,他其實是大清政府派來的,作用是調查革命黨人的勾當。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國婦女,她變得深閨,惟一的活動範圍,就是韓府大宅,她服侍韓府的成員,好好教導韓磊,而與丈夫在英國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著,當心頭一有空,便對著發呆。


    韓諾典當了他的愛情,用來換取呂韻音的幸福。已變作老板的他,回去呂韻音身邊探望她,他卻發現了,她並沒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萬世的愛情來換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理應是絕頂的美好吧,然而,她隻是坐在房間內,日複日,椅著窗凝視他們的合照。


    日出、正午、黃昏、日落。隻要她的視線偶爾容許,她的目光便落在這二人的憑證之上,到了最後,他們的合照,便成了她視線內惟一的風景。


    無論看見誰,無論眼前是哪種景物,眼睛內,都隻能反映出那張合照。


    深深投入了這照片之內,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現實去。


    起初,老板發現了呂韻音這些鬱鬱的日子,心裏頭很不滿,差一點便要找負責人對質。後來,他才知道,誰都沒有錯。


    呂韻音一直有很多傾慕者,韓諾死後三年,那時辛亥革命剛成功了一段短時候,一名前清朝的貴族南下逃亂,到韓府拜見韓老太,當呂韻音從偏廳經過時,他遠遠覓見,心裏頭便抖震起來,隻見一眼,難忘得徹夜難眠。


    後來,此名清朝貴族逃到日本,安頓了一年,見環境安全了,又折返廣東,為的是再見呂韻音一麵,這一次,他獲得正式麵對麵的相見,然後他決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韓府提親,他不介意討一名丈夫失蹤了,又帶著兒子的女人。呂韻音卻拒絕了他。


    呂韻音拒絕他、沒放他到心上,連見一眼,也不願意。


    又過三年,韓磊肺炎,呂韻音不肯隻讓孩子看中醫,她要求看西醫,藉著呂老爺的關係,請來了英國醫生為韓磊治病,而當孩子的病治好後,這名英國醫生已深深愛上呂韻音。而她,亦拒絕了這位英國紳士的美意。縱然,連月的交談中,呂韻音明白,大家興趣相投,而且對方真心真意。


    當韓磊十二歲時,韓老太太過身了,韓府便分了家,呂韻音帶著兒子回娘家居住,而呂府亦舉家遷往上海,就在那裏,一名銀行家看上了呂韻音,他是中國三大財閥之一,早年留學美國,年輕有為。結果卻也是一樣,呂韻音又拒絕了他,完全沒考慮的餘地。


    是的,答應了的命運,一一實踐到呂韻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穩,而總有極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給予她幸福,然而,她違抗了這些幸福,摒諸於自己的命運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見她倔強地、冷漠地、不相幹地把別人的愛意送走,他隻有不明所以。已失去愛情感應的老板,隻知道,這是一個女人的不理性行為。她推卻了這些好處的後果,就是孤單一人過日子。


    伴著她,隻有那張漸漸變黃的合照。


    韓磊一天一天長大,在呂老爺的栽培下出國留學,及後留在芙國發展,沒有回國。當他在當地與一名同是留學美國的華人女子結婚後,呂韻音便被接到美國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歲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現,他是韓磊任教的大學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國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見他們有說有笑,在水晶燈下兩人的臉色歡欣詳和,老板還以為,呂韻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強。卻就是,她在別人求婚之後,便狠狠拒絕了。並且決定,大家以後不相往來。


    老板也就知道,她連這一次也表無反顧地拒絕,大概以後,他也不能再對她的幸福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國,她已經不再有作為女人的性別壓力,而且,兒子也早已長大成人,她對異性的追求,本應可以放鬆一些。然而,她還是麵對誰也斷言拒絕,決絕而幹脆。


    轉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個,並沒有如韓諾所願,給她交換上幸福。固執的女人,就這樣過了她的一生。


    臨終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韓磊,帶著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親呂韻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傷心地落淚。


    呂韻音是一臉的安然,她祝福他們,告訴他們她不舍得以後沒機會再見,然後,她說,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在人生最後的這數分鍾,請容許我獨自懷念。”她說。


    於是她的兒子、孫兒退出了病房。七十三歲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為有著她一直珍重著的回憶,垂死的臉上,依然掛了個令人舒適的微笑。


    她想起韓諾,想起在英國時與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無盡的宇宙,不獨看見星看見月,還有英國的草地、英國的玫瑰、韓諾永遠英俊而可靠的臉、他的溫柔他的善良他的體貼……在合上的眼睛內,她有她一生最驕傲的事,便是曾經擁有韓諾的愛。


    而當眼睛張開來之後,便噙滿了淚。


    忽然,她就看見了他。


    是的,韓諾也在,他已成為老板,他在她臨終之日來看她,並且,讓她也看得見他。


    “韓諾……”她以微弱的聲線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間的角落走近她的床邊,他捉住了她懸在半空抖震的手。


    呂韻音的眼淚,一顆一顆斜斜地沿著臉旁淌下來,她沒料到,還是終於等到他回來。


    她一直相信他沒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們會重逢。


    “你回來了……”她哽咽著說。說過後,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見他英俊而年輕的臉,刹那間教她以為所有青春都回來了,連她,也隻不過是那年輕的韓諾的妻子。


    他這樣回答:“我一直沒有離開過。”


    她似懂非懂,但還是這樣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對呂韻音說:“你知道嗎?我用我的離去,交換給你一生的幸福。但為什麽你一次又一次拒絕那些可以給你幸福的人?”


    呂韻音聽罷,臉上有一抹笑意。她說:“因為,我已經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聽不明白,他望著呂韻音。


    呂韻音說下去:“懷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會這樣演繹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單的、無聲的、冗長的,傷感的……令他內咎的。


    “對不起。”他說。


    她微弱地告訴他:“沒什麽對不起,這一生,我都擁有著你。”


    “韻音。”他用力握緊她的手。


    “該是我說,謝謝你。”她凝視他的臉,這張她深深愛了一生一世的臉。“你就是我的幸福。”


    然後,他看到,她把眼睛輕輕的合上,而那被皺紋埋莽的嘴唇,泛起一個蒙朧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連靈魂也帶不走。


    她斷了氣。


    老板看著這個笑容,他有一萬個不明白。


    為什麽,她對他的愛可以如此豐盛?


    豐盛得,抵抗了命運的安排,豐盛得,令心意貫串一生也不為所動。


    是一種無人能打碎的堅強,她對他的愛情,堅強得叫人吃驚。


    今天,他無愛欲,而且,不再理解愛情。他皺住眉,放開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後的一抹笑容,然後,他拿走了那張放在床邊的照片。


    呂韻音走了,她走到一個他永遠不能跟著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呂韻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對呂韻音的愛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呂韻音留下來那沉重而堅強的愛的陰影。他從沒欣賞過,比這更墜強的愛。


    究竟,愛,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義?


    當然,他典當自己的愛情,除了換取呂韻音的幸福之外,更是為了令自己不用在長生不老的歲月中永恒惦念住一個人。他以為,他放走了愛情,他的存活日子會比較不那麽痛苦,然而,到了今時今日,他才又意識到,無愛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當初,若然沒送走愛情,就算呂韻音與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連係千生千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樣。現在,沒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時候失去存活的真實感。


    她得著的幸福,他得不著。


    原來一切都虛幻,除了,用愛來填補。


    這樣過了五十年,老板間中回想起呂韻音臨終時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複思量起愛情,五十年來,他都在暗暗驚異愛情的力量。


    當他苦心製造出一個又一個小提琴胚胎,卻又最終結局隻是敲碎它們時;當他拉奏一首又一首小提琴樂曲,然而隻有音沒有神時……他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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