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篡!


    四個字震蕩整個書房,這是一個事實不假,卻也是孔祥心裏那僅有的一點師出有名。


    孔祥重重道:“如今大乾朝野上下你還看不清楚嗎,那般文武大臣皆是一群享樂之輩,全無半點銳氣,並不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心懷天下。”


    孔端目光如炬,直勾勾的凝視孔祥:“那父親您心裏可懷天下蒼生?”


    孔祥沒有回答,反而說道:“國家內部不能統一政令,北伐就隻是妄想空談,你難道不知嗎?”


    說著,孔祥指著皇宮的方向又道:“皇室那群混吃等死的家夥,除了爭權攬財,還能做什麽,他們難道會支持你北伐?”


    “天子支持我便夠了。”孔端冷冷的道。


    “你錯了。”孔祥不屑一顧道:“要想北伐,唯有我孔家代替王氏掌握大乾天下,舉國支持於你,你才有機會,有能力揮戈中原,收複河山。”


    “冠冕堂皇。”孔端冷笑一聲,轉身而去。


    “你去哪?”孔祥厲聲道。


    孔端瞥了一眼孔祥,眼底閃過一絲嘲弄:“我要進宮麵見天子,父親要與我一起嗎?”


    “你遲早會明白的!”孔祥冷哼一聲,不再去看孔端。


    孔端不語兀,自走到房門口,忽然站住,輕聲道:“我此生都不會明白的。”


    孔祥猛地看向門口,卻已沒了孔端的身影,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坐在椅子上,實在是有些難受。他唯一的兒子,竟偏要反抗他,與他為敵。


    “你還年輕,等你見過這世上的黑暗,你就會明白的,所謂的知己好友,從來就不存在。”


    孔祥緩緩靠向椅背,合上雙眼,喃喃自語。


    可是,孔端已經聽不到這些了,因為他已奔向皇宮,麵見自己的天子小弟。


    皇宮大內,重兵重重守衛,也是重重監視。


    孔端獨一人信步前行,卻無一人阻攔,不僅因他是丞相孔祥之子,亦因他是天子的知交好友。


    所以,在這盛京城內,孔端是唯一一個可以行走在天子和丞相兩方的轉圜之人。


    兩側的宮牆高高疊起,其中間寬敞的青石路悠長潔淨。


    孔端忽然發現前方有一個老者迎麵而來,身著儒衫,麵容枯槁,從外貌看足有百餘歲的樣子。


    老者也看到了孔端,眼神異光閃爍。


    待兩人漸近,老者駐足問道:“你是何人,竟如此大搖大擺的走在宮牆內。”


    孔端一愣,想要反問,可畢竟歲高者敬之,於是答道:“我叫孔端。”


    “孔端?”老者麵露古怪,而後微笑道:“是孔家那個不學無術的孔端嗎?”


    孔端一呆,旋即大笑:“不,我是孔端不假,但不是不學無術的孔端,而是天下無雙的孔端!”


    “天下無雙。”老者靜靜的看著孔端:“除了坐在至尊之位,令眾生臣服的天子,何人敢自稱天下無雙?”


    孔端不再回答,他驚疑的看向老者:“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何出現在皇宮之內?”


    老者笑容不減:“老夫邢致遠。”


    邢致遠!


    孔端臉色陡然一變:“你是儒門第一大家,邢致遠?”


    “儒門大家談不上,不過是一個教徒無道腐儒罷了。”邢致遠平靜的目光古井無波,卻光輝流溢。


    旭日高升,燦爛的光芒照耀世間,沐浴著新生的光輝,邢致遠莫名的給人一種強烈的垂暮蒼老之感。


    世間有言這位長壽至極,活了一百餘歲的一代聖賢,代表著一個時代,如今那個時代也將隨著他老去,而逐漸逝去。


    麵對這位舉世讀書人無不敬仰的聖賢,孔端無比崇敬:“老先生何以自嘲,您是一代大賢,門人弟子千千萬,縱觀世間,不知有多少英傑都是您的學生。”


    邢致遠看向蒼穹雲頂,淡淡一笑,他存世近兩百年,門人弟子無數,然而最看重的弟子卻僅有三人,不過他們都走入了歧途。


    “你可聽過《美人誌》?”邢致遠問道。


    “當然聽過,此乃五十年前,無歡善人所著,囊盡大乾美人無數,因此攪動一時風雲,無數朝廷權貴武林高手,爭相競逐上麵所載的美人,可謂荼毒萬家。”《美人誌》這等荒唐之事孔端自是聽過,他還知道最後是一對俠侶平息了此事,並將無歡善人誅殺,而那對俠侶中的女子便是今時今日的武林第一人,霓凰宮師豔雪。


    邢致遠淡淡說道:“無歡曾是我的得意弟子。”


    “什麽?”孔端難以置信,無歡善人的事跡在武林相傳甚廣,為人荒淫行事狠辣,根本看不出是儒門弟子,更妄論是聖賢門人。


    邢致遠又問:“你可知《江湖譜》?”


    “江湖,中原的江湖?”孔端奇道。


    “也對,你還年輕,未曾到過中原,自然不知。”邢致遠好似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它的作者,賽承安也是我的得意學生。”


    當提到賽承安,邢致遠表麵的平靜仍是難以掩藏眼底深處是的遺憾,在他看來,賽承安是一個真正讀書種子,可是實在可惜,明明可以文安天下,卻偏要論入江湖。


    “對了,還未問老先生何故到此,莫非是天子有請?”孔端見邢致遠似神態有變,連忙岔開話題。


    “並非,隻是大限將至,想好好看一看這錦繡山河。”


    “聖人傳道,人之將死,會有大恐怖,亦有大神跡,我本是不信,然而我之將死,竟真有所見,南北呼應,具有天子之氣,故而想死前一見。”


    “天子之氣?”孔端驚訝道:“在哪?”


    “遠在咫尺。”邢致遠悠悠道。


    “啊?”孔端不明所以,思索片刻,欲開口再問,身前哪裏還有邢致遠的身影。


    他急忙向宮外追去,仍是不曾得見,他揪住一名守門的侍衛相問,對方告之他今日除了他,根本無人出入過皇宮。


    孔端不禁呆住。


    夢耶?


    幻耶?


    孔端曾聽聞邢致遠已達古之聖賢的儒聖境界,超凡脫俗,有奇異之力,暗暗思襯,莫非如此?


    孔端忽然想到了天子,立即不做他想,向著天子常與他相見的棲霞樓而去。


    盛京城外,一襲儒衫,瘦骨嶙峋的邢致遠作揖行禮,旋即轉身而去。


    身後,立國於世已有五百年大乾,有著幾代雄傑的風流,哪怕一百八十年前,南渡前夕,亦是無邊璀璨。


    可是,邢致遠已看到了它的終結。


    前方,是邢致遠此行的中原,北渡澄江,今日的大蒼,昔年大乾的中原腹地。


    他看到同樣盤旋天地間天子之氣,依稀間他更看見故人。


    看見那個此去若是不回,那便一去不回,抵住異族三年,最終戰死沐陽城外的一代英傑袁帥。


    看見那個白衣絕世,寧背負罵名亦要報仇雪恥,堅韌孤高的田林。


    江山依然如畫,風景仍舊,唯有故人不再。


    邢致遠依巧取大乾三尺氣運,以文入道,成就儒聖,得百年人間風流,如今人之將死,大恐怖加身,有些事他終可以去做了。


    邢致遠真的太老,三甲子的時光荏苒,彎曲的脊梁極難無法挺直,整個人如一張弦斷已久的老弓,再也不見初時暢談天下大勢的鋒銳。


    即便如此,他仍漫步前行,其步子邁的極小,然而一步邁出,竟山河流轉,身邊景象驟變,因為這一步邁出足有千裏之遠。


    邢致遠是一代儒門大賢,自大乾南渡,便受大乾天子相邀入朝,他也卻曾主持過一時的大乾朝局,可故人已逝,終不如意。


    後來他辭官,入皇室書庫編纂書籍,而這一編就近百年。


    近百年的時間,他破而後立,自學海中明悟己道,得大乾飄搖的國運三尺,於將死之際成就古之聖賢所達到境界儒道至聖,得以續命百年。


    儒道至聖,一介文人卻得人間無敵,可惜已太晚太晚,晚了足足一百八十年,而且,漸漸的邢致遠對天地更深徹的領悟,古今未來,似乎差一層薄霧便可看透。


    天晴光燦,邢致遠身體衰敗,蒼老年邁,卻踏浪前行,猶如陸地仙神。


    滾滾東流的澄江,橫截了一百八十載的兩岸天下,此刻邢致遠眼中似透過江水,看到往日種種情境。


    昔日草原蒼狼部屠戮中原,不知有多百姓南渡澄江,可是船舶有數,又不知有多人死在這江水之中。


    渡江者無不憤恨,唯願北伐收複河山,沒能南渡者,無不懷念故國。


    可是不到八十年,大乾的北伐之人少而又少,草原蒼狼部所建立的大蒼將中原管理的國泰民安遠強於大乾南渡之前,甚至還出過一代聖君,令大蒼的繁華近乎超越大乾最鼎盛的時期,中原百姓也逐漸忘記大乾,那個南渡之前暴虐無道的朝廷。


    可如今又是一百餘年過去,中原天災無數,朝廷腐敗不堪,大蒼的天下也開始搖搖欲墜,風雨飄搖。


    全國各地已有一支支小股的義軍的出現,口號是恢複漢家江山,光複大乾……


    邢致遠立於江心,沉默良久,一雙眸子滿是波濤。


    “唉……”他輕輕一歎,一步跨出。


    萬載澄江,清澈如初,縱然是可染盡江水的無邊血色,也不過稍待些許時日便可洗盡如初。


    在邢致遠踏入大蒼的一瞬,昔年大乾的沐陽城,而今一座千裏荒蕪人煙的苦寒之地,驟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氣息,氣息蒼勁有力,身為天人的邢致遠定睛瞧去,一隻依托大蒼氣運的猛虎正盤旋於那片天地之間。


    “天人。”邢致遠道出了發出氣息之人的境界,因為他已知道那人是誰。


    “也對,一百八十年前,你便成就絕頂,這麽多年過去,你依大蒼立國之國運,更加功參造化了吧,田林。”


    邢致遠輕聲自語,可是一股龍吟響徹雲霄,勢大力沉,壓製那股氣息。


    旋即,如潮水般的內力直衝天際,化作一條蛟龍,將猛虎一口吞下。


    此等景象震撼世間,然而卻非儒聖、嫡仙而不可見。


    “袁帥!”


    感受著熟悉的力量,邢致遠又又驚又喜,身形一晃,身邊景致虛幻,再度凝實時已是在那一片苦寒之地。


    自從當年袁帥率五萬沐陽軍民抵住蒼狼部南下的步伐,這裏足足遭受了三年戰火的波及。


    而這也是大蒼南下後最慘痛的戰役,不僅死過兩任大帥,就連蒼狼部的大汗都死於袁帥的刺殺,雖然有其內部爭權的故意為之,但在當時,也可為震古爍今。


    可惜,往事已矣,昔年繁華無比的沐陽城已成一片廢墟,而造成這一結果的正是三甲子前從這裏走出的那兩個絕世少年。


    邢致遠輕易鎖定氣息與內力發出的位置,身為儒聖的他為天地立心,無所不明,隻是瞬息之間,便已到達。


    可是,入眼的一切卻是令他一愣。


    在昔年沐陽城城外的山崗旁,一個幽暗深邃十丈之寬的深淵橫在下方,邢致遠所尋便在裏麵。


    “致遠,這多年過去,想不到你竟真的成了儒聖,人間無敵。”熟悉的聲音自深淵傳出,帶有幾分嘲弄。


    在邢致遠聽來,這聲音除卻有所蒼老了,皆與昔年無異。


    邢致遠沉默半響,問出來他當年便想問的卻一直沒有機會問的問題:“林少,你後悔嗎?”


    “滅了自己的母國,殺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嗎?”深淵中,田林放聲大笑:“可是,大乾朝廷又殺了我多少親人摯友呢,你是將死之人,死後替我好好問問那位大乾惠帝,他後不後悔。”


    邢致遠沒有進入深淵,如此近的距離,他為儒聖,輕易洞悉袁帥的內力因何發出。他亦知故人真的再也不得見了。


    “英雄塚。”


    邢致遠看著深淵前方刻在山崗上的三個大字,不由問道:“這是她手筆吧?”


    田林傲然道:“自然如此,否則縱觀天下,誰人能將我囚於此處,誰能令袁帥之力長存於世。”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裏應該早就困不住你了吧。”邢致遠清楚武道天人的能力,u看書 .ukanshu.cm 有些不解田林未何仍在此處。


    “他出不去。”忽然一個紅衣女人出現山崗上。


    一襲紅衣隨風飄動,刺眼炫目,其麵帶紗巾,看不到容貌,銀白的長發隨風飄舞,觀其氣息,竟是一尊武道天人。


    “是你?”邢致遠認出了紅衣女子,是昔年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少女,她的妹妹。


    “姐姐雖然隨姐夫同去,可是,這天下能有什麽逃得過她的算計。”紅衣女子冷笑道。


    “哼。”


    深淵內,田林一聲冷哼,便不再做聲。


    “多年未見。”紅衣女子笑意輕柔,可聲音寒徹:“先生終於要死了嗎?”


    邢致遠不置可否,他知道紅衣女子對自己有怨恨,昔年袁帥和她姐姐的事,自己是一力反對,畢竟她姐姐是霍亂天下的最大黑手,自己不能讓好友陷入歧途。


    可是,世事無常,一切難測。


    紅衣女子身後一個黃衫女子現身,清麗脫塵,美貌至極,宛若仙子臨世。


    尤其是那雙眉眼,像及了昔年的她。


    “婆婆……”黃衫女子輕聲詢問,溫柔的言辭間殺機暗藏。


    邢致遠啞然失笑,連這點都與她一模一樣,且觀其修為已達絕頂,如此年紀,此等修為堪稱妖孽,有那麽一瞬,邢致遠都覺得莫非世間真有仙神眷顧神宮,使其道統不衰。


    “不必,一個將死之人。”紅衣女子冷笑一聲。


    邢致遠搖搖頭轉身離去,深淵裏是他昔年的摯友田林,可道不同,已無需再見。


    江山如畫,白頭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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