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富貴老人家的大門是開著的,裏麵來來往往有很多人。


    粗粗掃一眼,大的小的起碼不下20個。


    見到張宣進來,黃老的幾個兒子一愣,接著小跑過來趕緊接過行李,給他倒茶。


    黃老小女婿掏出煙,遞過來:“來,大作家,吸根煙。”


    是華子...


    “柳叔客氣。”張宣禮貌接過,但沒吸,而是放在了耳朵後麵。


    黃富貴躺在最裏麵的房間。。


    張宣緩步來到床前,輕聲喊:“黃老,我來看你了,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黃富貴本來是麵向牆壁、身體蜷縮著的,聽到聲音後,慢慢翻過了身子。


    半年不見,當年的紅光滿麵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骨瘦如柴、眼眶深陷。


    隻看一眼,見多了生死的張宣就立刻明白,黃老的生命到了盡頭。


    黃富貴皺著眼皮看一眼張宣,沒反應,接著又看一眼張宣,還是沒認出來是誰。


    最後有氣無力地問:“你是誰...”


    見狀,黃老小兒子一拐一拐地告訴黃富貴:“老爺子,他是張宣,他是經常跟你說話喝酒的張宣啊,還記得不?


    他今天剛從外麵回來,特意來看你了。”


    聽到這話,黃富貴渾濁的眼睛小幅度動了動,再次盯著張宣看了一陣。


    張宣走近一步,問:“黃老爺子,我是張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身體舒服些沒?”


    這次黃富貴似乎想起他是誰了,好半晌說:“我、我、我知道你,張宣小子,我看了...你的風聲, 好, 很好。”


    接著他又說:“你寫新書了沒, 你以後要是有新書了,記得燒一本給我,我...我還想看。”


    張宣握著他的手說:“我寫新書了。”


    黃富貴說:“好, 好...”


    說著,黃富貴艱難地笑了出來。


    這時床底下有一隻狗在叫, 打斷了他的話, 黃富貴中氣不足地喊:“狗子, 別叫,他們都是我朋友。”


    聽到“他們”, 張宣心裏一緊,剛剛還正常的氛圍,突然讓他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在裏間呆了五分鍾左右, 為了不打擾黃富貴休息, 大家都出來了。


    外間, 黃老小兒子流著眼淚說:“他老人家這關怕是捱過不去了, 最近總是記不得人,連我都時不時忘記了, 一天要重複問好多次。”


    這時和黃富貴同輩的一個老人歎口氣道:“哎,這已經算好了,至少口齒清晰, 還能說話。


    大部分人要走時,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黃富貴大兒子苦悶地吸著煙:“應該是和我爸年輕時的經曆有關, 艱難歲月中挺過來的人,意誌力大於強人。”


    張宣讚同這觀點, 隻是心裏在想黃老剛才的那句話。


    黃富貴的大女兒似乎看出了張宣的所思所想,就解釋道:“這話你別放在心上, 我爸他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愛說怪話,說總有老朋友來找他聊天。


    我想他應該思念他的那些老朋友了。”


    黃老的小兒媳婦這時插話道:“不知道該不該跟你們說,昨天中午時分,咱爸就讓我把他房門口和床頭的那些符籙撕掉,哎...”


    這話一出,屋子裏瞬間安靜了, 大家相互看看,各種開始猜測。


    剛才還高高興興的小孩們,一聽這些長輩說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都不敢鬧了。


    都躲到大人們懷裏, 一邊忍不住聽,一邊抓大人們的衣服。


    不能久呆,不敢久呆...


    裏麵躺著一個黃昏老人,外麵一堆人卻在議論詭異的事情,張宣都懵了,頭皮瘮瘮的發麻。


    他本來就怕鬼和蛇,壓根就聽不得這事。


    再說自己還是一個重生人士,要是在這裏呆久了,黃老看自己順眼,哥倆好的,把自己也帶走了怎麽辦?


    這般大逆不道地思緒著...


    張宣那是加快步子離開了,直到出門再次見著了拔鴨毛的胡蘿卜,他心裏的鬱悶才一掃而空。


    甩甩頭,他娘的自己簡直就是奇葩,真是會想,真是會自己嚇唬自己。


    胡蘿卜情不自禁又看他。


    張宣樂嗬嗬地甲個眼睛,隱晦地拋一記媚眼。


    得,這可愛的姑娘臉瞬間紅透了,比山上的豔山紅還亮。


    見女兒這副樣子,胡蘿卜媽媽也是無語了。忍不住伸出一個指頭撮女兒額頭,把胡蘿卜撮的腦袋直往後倒。


    胡蘿卜跟個跟個不倒翁似的。


    嗯,太好玩了。


    張宣哈哈大笑離開。


    這時一直旁觀的胡蘿卜嬸嬸目送張宣背影消失後,就側頭揶揄胡蘿卜:“嬸嬸給你做媒怎麽樣,給他做小老婆?”


    胡蘿卜低頭說:“嬸嬸,堂哥都快30 了,您先給堂哥做媒吧。”


    胡蘿卜嬸嬸氣暈,也用指頭撮撮她,咬牙道:“我平時真是白疼你了,你堂哥真是白疼你了。”


    ...


    回到家。


    阮秀琴低聲問:“滿崽,黃老怎麽樣?”


    哎...


    張宣搖搖頭,實話實說:“應該就這兩天的事。”


    晚上,洗完澡,和家人聊聊天,7點過,張宣帶著雙伶鑽進了書房。


    沒辦法,他已經養成了習慣,到點不看書就渾身難受。


    不自在。


    哪怕隻看半個小時,他也覺得好過很多。


    晚8點,老張家來了5個人。


    走前麵的是本家堂伯。對,就是賣魚摳摳搜搜的那個,人家可是2組的生產隊長。


    堂伯後麵還跟了村高官和村長等4個村幹部。


    一進門,堂伯就問阮秀琴:“秀琴啊,張宣在家沒?”


    阮秀琴看到他們,就好像明白是什麽事兒,請幾人落座後就說:“他在二樓書房,我去喊他下來。”


    村支書聽到這話,趕忙起身阻攔她,認真地說:“秀琴,還是別去喊了。


    你這樣進去很容易打擾到張宣的創作思路,得不償失。


    我們坐一會就走,改天等張宣有空了再來也是一樣的。”


    阮秀琴笑笑,和氣地說:“你們放心吧,我心裏有數的。我先上去看看,可以的話就喊他下來,你們來一趟也不容易。”


    二樓。


    阮秀琴推開門進來,愛憐地摸摸杜雙伶的頭,就問張宣:“滿崽,現在有空嗎?”


    張宣視線從書本上挪開,抬頭:“有空,老媽您有事就說。”


    阮秀琴講:“村支書他們來了...”


    一通說,阮秀琴把村支書他們的來路講了一遍。


    村裏這些年總是發大水,每年都有好幾段河堤被衝毀,好多田土顆粒無收。


    還時不時有冒雨撈魚蝦的人被大水衝走。


    尤其是去年,由於洪水太大,把一座平板橋衝垮了。當時橋上有一對父子過橋去河對岸的田裏看水,不幸被河水卷走。


    發生了這件不幸的大事後,心痛的村支書他們碰頭開了會,心心念地要幹點實事。


    然後他們往上要政策,往下從村民手裏集資,決定把村裏的三座橋和那個河壩重新建一下。


    橋由原來的平板橋改建成可以過20噸大貨車的石拱橋。


    河壩也要在原來的基礎上加固、加寬、加長。


    計劃中的三座石拱橋,今年上半年已經完成了一座。剩下的兩座還在規劃中。


    事無巨細,原原本本說完,阮秀琴就道:“滿崽,村支書他們今天是來向你集資的。”


    張宣問:“那兩個淘金客家裏去了沒?”


    阮秀琴點頭:“去了,那兩家都出了錢,一家出了5000,一家出了6000。”


    接著阮秀琴還說:“黃老一大家子也出了差不多8000。”


    不少了,5000、6000和8000在這年頭都是大錢。


    見親媽還要問,已經懂她意思的張宣搶著說:“老媽,您不用擔心,我和您的想法一樣,捐錢是應該的。


    想當初我們老張家落難時,附近兩個生產隊的人,有一家算一家,或多或少都借錢給了我們。


    雖然有極個別的做的比較難看,但我們老張家承鄰裏的情。


    再說橋也好,河壩也好,我們自己也要用到,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我們不能袖手旁觀。”


    “誒!!!”


    聞言,見兒子這麽明事理,阮秀琴猛拍她自己大腿一下,高興地走了。


    這還真是自己親媽啊,平時一點點小錢都要算計著用。但在大是大非麵前,可從不含糊。


    張宣轉身對杜雙伶說:“和我一起下去吧。你如今也是老張家的人了,和村裏長輩照個麵表示禮貌。”


    這話杜雙伶非常受用,眯著眼睛“嗯”一聲,滿心歡喜地跟著下了樓。


    一樓,客廳。


    看到張宣下來,村支書5人趕忙站起身,笑嗬嗬地招呼、散煙一氣喝成。


    有求於人,村支書他們的口那是非常非常甜,拉著聊天,先是聊了村裏上下五百年的曆史。


    隨後從民國開始,聊村裏出過的大人物。


    比如曾出了2個將軍,雖然都去了海峽對岸,但那也是名人。


    再比如出了一個師長一個團長,村裏子弟有多少人去過朝鮮,有多少去過越南。


    而80年代,村裏曾出過一個正廳級,當時轟動至極!


    85年,村裏有一對親兄弟雙雙考上了清華北大。雖然後來雙雙在新加坡下海洗澡時一去不返,但也曾經名噪一時。


    再比如88年,十字路口小賣部老板的女兒考上了北大,如今在北大留校當了老師。


    再再比如,就到張宣了。


    嗐!在村支書他們嘴裏,這可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


    按本家堂叔縐文拽詞地說法:咱們家的張宣,那是條龍,那是個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的大才。


    謔,瞧瞧!這堂伯拍馬屁都不帶眨眼的,吧唧著老旱煙,眼睛放光,唾沫橫飛,好話一溜溜兒,那真是不要錢似的。


    有模有樣,有板有眼,自打這堂伯一開口,這客廳裏的笑聲就沒斷過。


    張宣聽得老臉都紅了,太那個了啊,您收著點兒,收著點兒,背後再誇嘛。


    好想說一句:堂伯啊,您真的是被時代給耽誤了,要是您出生在津門,出生在京城,哪還有老郭什麽事呢,哪還有德雲社什麽事呢?


    先揚後抑,好話說完就該幹正事。


    感覺氣氛到了火候,村支書率先說把村裏的實際情況說了一遍,然後盯著張宣看。


    他們看著張宣,張宣也背靠椅子看著他們。


    麵麵相覷,一時間客廳慢慢地又陷入了沉默。


    不過張宣沒有讓他們等待太久,沉吟一陣就真心實意說:


    “辛苦你們了,修橋建壩這是百年大計。這是造福整個上村、造福子孫後代的事情,你們有心,大家也齊心協力,我們老張家自然不能拉了後腿。”


    隨即張宣問:“目前村裏還缺多少錢?”


    聽到有戲,聽到大大的有戲,村長懸著的心立馬放了下去,翻開早有準備的登記冊遞給張宣:


    “村裏的捐款明細都登記在冊,根據預算,目前還差3萬7左右。”


    張宣接過花名冊大致瀏覽一遍,同阮秀琴對視一眼,見親媽微微點頭後,大手一揮,說:


    “我看你們也不用去再去跑了,剩下的3萬7我們老張家一起出了。”


    “此話當真,這可是3萬7啊!”堂伯把旱煙袋子一掛,伸個頭非常激動地確認一遍。


    張宣微笑著點頭。


    見此,村支書5人喜出望外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開懷笑了,都鬆了一口氣,都感動到了。


    人家有錢是不假,人家有名望也不假,可那都在人家口袋裏。


    世界上為富不仁的人多了去了,狼心狗肺的人更是滿大街都是。


    阮秀琴和張宣能這麽痛快,幾人真的很意外。


    來之前,他們準備了好多套方案,好多套死纏難打的方案。


    計劃死纏難打,他們也是真的沒辦法了。


    村裏19個組,就隻有21戶人家沒捐錢。


    而這21戶人家裏,有18戶人家實在是太困難了,家徒四壁,比狗添過得還幹淨。


    拿不出錢村支書幾人表示非常理解,而這18戶人家願意出力,村支書他們更是欣慰。


    至於剩下的3戶人家,就純屬刁民了。有錢也不出錢,有力也表示不出力。


    甚至還一幅二流子模樣神氣道:橋我要走,河壩的水我要灌田,你們能奈我何?


    所以,當張宣說願意填補3萬7的窟窿時,對他們來說真的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村支書等人起身,鄭重地說:“秀琴、張宣,我們在此謹代表上村3000男女老少謝謝你們。


    等拱橋和河壩修建完畢後,我們會立功德碑,會把所有捐款人的名字刻上去,讓子孫後代記著大家的付出。”


    立功德碑,這是意料中的事情。


    張宣也不是很在意。


    他出這份錢,還真是實打實願意的。


    畢竟上村的人對老張家有恩,畢竟這是自己故鄉,自己是在這片土地長大的。


    他張宣雖然有顆少年心,但做人做事有自己的原則: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要捐款3萬3...


    張宣想了想,就對村支書等人說:“我媽捐款10000,我大姐5000,我二姐5000,我未婚妻雙伶5000,剩下的12000算我的。”


    “好!好好好!!!”村長一連說了四個好!


    ps:湘雅醫院人太多了,比趕集還熱鬧,檢查了好幾項,花的時間比較多,晚上6點多才到家。


    心情不是太好,今天就4400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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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大家


    ps:黃富貴這段,是三月送終大姑父時的真實場景,記憶猶深,對話都沒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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