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越國國相龔知良的定力,沒有文娟英想象的那麽好。


    又或者說,今日之越國,對白玉瑕的需求,比想象中更急切一些。


    但身為一國之相,龔知良當然不失儀禮。


    他先遞帖,再登門。四平八穩地走進白府,待屬下先送上拜禮,再遠遠對出來相迎的白氏主母文娟英行禮:“龔某近日巡視州府,恰好路過琅琊,念及故交,便來拜訪嫂夫人……倉促了些,還望見諒!”


    他與白平甫有舊交,白平甫還活著的時候,倒還時常來登門,至今對文娟英都是以嫂夫人相稱。


    文娟英乃越國皇室出身,自然不會失禮,當下與龔知良客套寒暄。


    幾句之後,龔知良便自然地移轉視線,看到陪在文娟英的白玉瑕,語作訝然:“呀,今天是什麽喜慶日子,竟逢我大越驕子,恰巧歸鄉?”


    白玉瑕笑道:“白氏潦倒久矣,門前向來車馬稀。今日竟有您這樣的貴客登門,這就是最大的喜慶日子。”


    文娟英不著痕跡地擰了自己兒子一下,笑著引龔知良入座:“可不是巧了麽。這人啊,年紀大了,就怕冷清。春二月是梅見月,我就想著梅見梅見,怎麽沒見我兒玉瑕,這不,寫信把他叫回來了——相國這邊請,琅琊不比會稽,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體諒。”


    “夫人先請。”龔知良含笑走在邊上,左右打量,忽而一歎:“府中陳設,已大不似舊時,叫老夫有些陌生——可見這幾年忙於國事,我確實疏忽了故舊。”


    他向文娟英行禮:“真要向您賠個不是。”


    “相國說的哪裏話。”文娟英連忙將他扶住:“尊府與白氏,那是先夫結下來的情誼。但國事私事,誰重誰輕,老婦人豈有不知?我越國國相,理當專注國事。您為國辛苦!何來不是?”


    “嫂夫人!您還是叫我知良吧,如今這一聲聲相國,老夫聽著實在陌生,心裏不是滋味。”龔知良懇切地道:“倒似是咱們兩家的情誼生疏了!”


    “您何出此言?一聲龔兄弟,老嫗卻也叫得,但這相國,老嫗也當貴之。您為大越操持,勞心勞力,公私早就一體,如何分得開來?”文娟英感慨道:“咱們心中情誼在,稱呼什麽倒不緊要。”


    文娟英能在白平甫身死、白玉瑕出走後,勉強撐住白氏門庭,當然不是個簡單的老婦人。與一國國相你言我語,也是半點不漏風。


    白玉瑕全程笑吟吟的,謹守晚輩本分,並不輕言。


    雙方在客廳落座,文娟英忽而一拍額頭:“今天叫廚房燉了補湯,倒不知現在如何了,我得去看看——相國,你得留下來用飯。這午席不能少了。”


    龔知良拱了拱手:“那就有勞嫂夫人。我可不會跟自家人客氣!”


    對文娟英來說,寫信把兒子叫回來,就是她願意做的極限了。她絕不願在場影響兒子的決定。龔知良也必須得理解這一點。


    文娟英離開此處,還帶走了所有服侍的下人。客廳一時空曠。


    白玉瑕就安靜地坐在那裏,什麽表示都沒有,仿佛他才是客人。


    龔知良歎了一口氣:“玉瑕啊,許久未見。”


    “是有幾年了。”白玉瑕微笑道。


    龔知良很是感懷:“你是我看著長大的,現在這麽有出息。我真為你高興。”


    看得出來他很想打感情牌,但他也很清醒,不敢提及白平甫。


    但白玉瑕怎麽能夠忘記,當初在越國朝堂,他戴孝問天子,要國家給白氏一個交代,正是龔知良站出來說“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看著你長大的長輩,在你父親死後,也不能支持你了。


    國事為重,國家為重。


    懂事的人,如何能夠不理解呢?


    白平甫的兒子,又怎麽能不懂事?


    白玉瑕笑了笑:“有勞相國掛念。我現在不過是一個酒樓掌櫃,誠信經營酒樓,老實本分做生意,糊口而已。算不得什麽有出息。”


    “不不。”龔知良搖頭道:“我一直知道,你是國家棟梁,蓋世之才。當初黃河之會,我也是力主讓你出戰。你果然也展現了風采,為國家添光。”


    白玉瑕笑著看他說。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龔知良繼續道:“你現在隻是欠缺一座天下台,讓你展示你這麽多年蓄養的華光。一朝光芒放盡,天下應知你名。”


    “燭火之光,放盡就沒了,隻剩燭淚叫人哀。”白玉瑕笑道:“還是省著點放。”


    “人生在世,何人不是淚燭?都是一生燃到死,點滴到長夜。”龔知良很是熱切:“你的光芒不同於別人。你是可以照亮這片天空的。”


    “嘶,這如何敢聽?咱們還是說天下台吧。”白玉瑕道:“您說的這天下台是指?”


    龔知良道:“這琅琊是玉石之城,越國處天下之要。是蛟龍之地,英雄之土。正是梧桐高豎待鳳飛,可稱天下台也。”


    白玉瑕‘噢’了一聲:“我以為您說的天下台,是指星月原呢。我在白玉京酒樓,其實也盡展才華,東家連賬本都不查的。”


    龔知良長歎一聲,開出條件:“昔日因革氏之傾軋,使我良才棄國。此國家之恨事,亦為老朽無眠之憾!”


    他看著白玉瑕:“今日胡不歸?玉瑕已壯,當雪辱也。”


    革氏之傾軋……嗎?


    當年薑望提前示警,越國早有準備,護國大陣仍在,一位越國名門之主、位列九卿的大員,卻在自己的封地裏被殺了。


    這事情是直到今天才被人知道嗎?


    革蜚當年驅虎吞狼,坐視白氏家主白平甫之死,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到的真相!


    但是當年的白玉瑕,想要說話,說不出話來。


    今天的白玉瑕一言未發,龔知良卻主動來說,“當雪辱也”。


    世間事,幾多磋磨!


    白玉瑕很想大笑,但他這樣的聰明人,當然不會笑出聲音來。


    他可以離國。他的母親姓文,不可能走。白氏紮根此地多少年,不可能離開琅琊。


    龔知良的要求在條件裏。


    找誰雪辱?去殺一個瘋子嗎?


    龔知良知道一個瘋子必然不能解恨,所以說“革氏”。


    這是國相的意思,當然更是國君的意思。


    國家可以支持白家去蛇吞象。


    但今日之白氏要吞革氏,他白玉瑕就必須要歸國,不然這件事情不可能完成。


    “相國真是太抬舉,我白玉瑕算什麽壯?”白玉瑕微笑道:“真正壯的那個人,報仇不看背景,提劍上天京。”


    龔知良的眼神頓時慎重了許多,和緩地道:“當然老夫隻是建議,我知你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


    薑閣老的虎皮真好用。


    白玉瑕心下嬉笑,麵上隻道:“我還很年輕,太幼稚。很多事情都需要長者提點,不然前路實在難堪。”


    龔知良瞧著他,十分欣慰:“賢侄如此優秀,還如此清醒,白氏振興,近在眼前了!”


    在國家飄搖的此刻,白玉瑕若肯歸國,白氏振興確實是沒什麽問題。


    但今日之越國,白氏還有振興的必要嗎?


    高政都死了,革蜚也瘋了。


    白玉瑕並不認為自己有對抗楚國的能力。


    他不是不願為國犧牲的人,在觀河台他也拚死為戰,被項北打得瀕死。他也曾為國立誌,願意如曆代先輩般,窮極一生,尋找越國前進的可能。


    但在戴孝棄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拚死為國的義務了。


    他也不認為自己是越國人。


    當初追隨武安侯門下,他是齊人。如今在白玉京酒樓當掌櫃,他是無國無派的人。


    “相國,去用飯吧?”白玉瑕笑道。


    龔知良亦知國家傷白氏太深,此事不能急切。故隻溫和一笑:“好。”


    ……


    ……


    “對了,莊國發生了這麽大變化,薑望知道嗎?”啟明之蛟宋清約走在林蔭道上:“我們商量新政的時候,他也在。”


    “他如果知道,肯定已經直接過來了。”啟明之虎道:“還在妖界呢。”


    “又去妖界了?”宋清約抬眼:“上次不還是說在虞淵?”


    “還沒有殺夠數。要十八真的嘛。”杜野虎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臉,拿著酒壇灌了一大口,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身上不再壓那麽多擔子,終於可以喝酒了!


    這酒癮壓著那麽些年還好,一旦釋放出來,簡直如山洪暴發,勢不可擋。


    他現在行坐立臥,都離不開酒,恨不得泡在酒壇子裏。


    黎劍秋幽幽地歎了一聲:“聽起來殺真對他來說也是有點難度的,這樣我這個師兄稍有安慰。”


    杜野虎想了想,道:“祝師兄知道消息可能會來。”


    “你聯係過祝唯我嗎?”宋清約問。


    “怎麽聯係?”


    “太虛幻境啊。”


    “我也不知道他在太虛幻境裏叫什麽。”


    “太虛幻境裏的祝不熟,很明顯就是他吧。”


    “是嗎?”杜野虎撓撓頭,看向黎劍秋:“有這麽明顯?”


    黎劍秋點了一下頭。


    杜野虎試著進入太虛幻境寫了一封信,過了一會又退出來:“他拒絕被任何陌生行者聯係。”


    “是他的風格。”黎劍秋道。


    “算了。”杜野虎又道:“總會見麵的。”


    三人一路北去。


    他們的計劃是先去黎國,想看看洪君琰這位傳說中的君王,是如何治政。如何平衡過去與現在的百姓關係,如何平衡原西北五國百姓和雪國百姓的關係。


    這當中的學問,足夠他們研究許久。


    啟明新政的失敗,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巢區和非巢區的對立,在他們本來的規劃裏,這兩者應該是相輔相成的關係才是。


    宋清約也進了太虛幻境,接收關於清江水族的一些消息,忽然抬頭,語帶驚愕:“傅抱鬆死了!”


    一場政變結束。


    國相沒事,大將軍沒事,水君沒事。


    最後是一直跟他們政見不合的傅抱鬆被殺了。


    杜野虎愣在當場。


    黎劍秋悵然回望。這時他才明白,章任那句“不用”的意思。


    政變豈能不流血?


    自有流血者。


    能砍而又夠分量的頭顱,就那一顆。


    ……


    ……


    祝唯我離開莊國,倒也沒有再去找杜野虎他們。確定他們的安全就夠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不是誰都願意天天待在酒樓裏的。


    他下意識地往北飛,但想起來不贖城已經不存在。


    他很想往南飛,钜城就停在南域的某一地。但現在的他還不夠格。


    他兩手空空,獨行在林間,每一步都在往前走,但總覺得太慢。


    “快走快走,钜城開放的日子可不多!”


    遠遠有這樣的聲音飛過耳畔。


    有一條長長的商隊,如龍蛇蜿蜒,一直南去。


    祝唯我忍不住凝神細聽。


    原來是钜城召開了已經幾百年未開的千機會。確切地說,自從前代钜子饒憲孫戰死於虞淵,成就修羅君王善檀的凶名,千機會就停擺至今。


    钜城是墨家總部所在。它是一座鋼鐵之城,亦是神工之城,它沒有確切的位置,但通常會在千機會召開的時候,停靠在天絕峰。


    而所謂“千機會”,算是墨家的傳統。是墨家向全天下展示最新機關成果的盛會。一般連開九天,彼刻的钜城門戶大開。往往雲聚四海,匯湧八方。


    墨家很願意展現最先進的機關術,且並不吝嗇分享。所以以前的“千機會”,還有個私下的名目,叫“偷師大會”。


    誰都能去學東西,學到什麽都算本事。


    但那顯然是過去的事情了。


    當代钜子錢晉華,很顯然要把它辦成一個“招商大會”。


    這次在天絕峰舉辦的盛會,幾乎邀請了全天下所有實力足夠的商會參與。墨家的千機閣,也已提前將許多貨品的圖影,發放給諸方勢力,用意非常明顯——想要就籌錢吧。


    說來也巧,這支路過的商隊,正好是雲國的商隊。領頭的是淩霄閣弟子,一個名為謝瑞軒的家夥。


    祝唯我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麽印象,看到那張特別方的臉,才想起來曾在雲國照過麵。


    是的,他最後還是沒能忍住,混進了車隊裏。


    在謝瑞軒的掩護下,他裝扮成一名商隊管事,負責管三輛貨車的貨物。


    “你們不是去钜城進貨麽,怎麽還裝這麽多貨?”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祝唯我問。


    謝瑞軒笑了笑:“祝大……祝管事一看就是從來沒有走過商隊的,商隊南來北去,哪有空車的道理?我們雖是去買钜城的貨,可也要散些貨到钜城裏。也不盡是钜城,我們要邊走邊賣邊買的。”


    祝唯我有些了然:“難怪你一路上都沒怎麽停,拿著賬本算個不停。”


    “跑商這種事情,很考驗掌隊的眼力。”謝瑞軒笑道:“我修行天賦不佳,還好在這方麵有些天賦。”


    祝唯我看著他:“那你可以考慮修商道。”


    謝瑞軒笑得更燦爛了:“大師姐已經給我準備了功法。這次回去差不多就能入門了——我知曉你們這些天驕都是不肯浪費時間的,我不打擾你,你在馬車裏修行,快到的時候再叫你出來。”


    說著他便掀簾而出,又跑到前麵去清點貨物了。


    祝唯我也不再說話,靜靜地坐在車廂裏。


    自那日不贖城覆滅,他折槍而走,凰今默被墨家擒回钜城,現在已經是第八年了……


    時光如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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