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走的時候是煙山霧水,坐下的時候如菩薩低眉。


    道袍是山上雪,木釵是一枝橫。


    “我是秦瀲。“


    她的聲音又是清靜的,似空山幽穀晚風回。


    眸光淡淡地垂落下來:“忝為稷下學宮常務教習。“


    桂台很安靜。


    近三十名學員不發一聲。


    誰都知道她是誰,隻有薑望不知。


    不過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


    臨淄四大名館中,溫玉水榭的主人,可不就是叫秦瀲?


    彼秦瀲和此秦瀲,是一人耶?


    薑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薑無邪。


    昔時大齊爭龍局裏的四位宮主。


    薑無棄自不必說。


    薑無憂自開道武,氣象磅礴。


    薑無華神華內斂,深不可測。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之前在雷貴妃案裏,卻說神臨就神臨,不知鎮住了多少人。


    唯是這個養心宮主薑無邪,幾乎沒有表現出什麽競爭力來。不是說他表現出來的部分不優秀,而是與他競爭的幾個人,實在太耀眼。


    薑望對他所有的印象裏,唯一深刻的,除了那張陰柔俊魅的臉,就是身邊形形色色的美人。


    當然薑望從來沒有小覷過薑無邪,但有時候也難免會想,這樣的養心宮主,憑什麽與薑無華、薑無憂,乃至薑無棄相爭呢?


    總不至於齊天子立四大宮主,隻是為了湊個雙數吧?


    即便湊數,如十四皇子薑無庸那種擠破腦袋想湊進來的,可也沒什麽機會。


    今日親眼見到這位秦激,他才不自覺地抬高了對薑無邪的期待—一能夠得到這樣的女子傾心,養心宮主怎麽可能是簡單人物?


    講台上,秦瀲的聲音繼續響起:“今天我要跟大家講一講,《靜虛想爾集》。“


    隻要往台下看一眼,就不難發現她的講課功力。


    講得實在是太好了,令一眾學員癡癡如醉…


    哪怕目前隻是講了一個名字。


    《靜虛想爾集》乃是道門先賢所著經典,除了闡述道門理念,還雜有一些上古秘辛的記載。


    當然,這些上古秘辛也是為了更好地闡述思想而錄入,因而並不能夠當做信史。


    司馬衡曾經點評過這部道門經典,其言日:“想爾集?想當然耳!"


    此書所記錄的上古秘辛,真實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它也沒有如司馬衡所說的那般不堪,不至於全部是想當然。在關乎上古秘辛的部分,至少十有七八,是尊重曆史的。


    畢竟道門才是最古老的修行源流,對於曆史長河的真實把握,任何勢力都不能夠比較。


    司馬衡的批評,無損於《靜虛想爾集》的偉大。他是從史家的角度來評判這部經典,但對於此書所體現的修行境界、所表述的修行理念,卻也是無處貶謫。


    千古以來,天京城無涯石壁上所列四十九部經典裏,始終有它的名字。是天下道門修士必讀的典籍之非有極高的道學水準,萬萬不敢講《靜虛想爾集》。


    秦瀲的修為,由此可見一斑。


    身邊坐著李鳳堯這樣的冰山美人,台上坐著秦瀲這樣的山水菩薩。


    隱約的香氣漂浮在鼻端,悅耳的聲音流動在耳邊。


    薑望卻全身心地徜徉在《靜虛想爾集》所構築的道學世界裏,他聽得極為專注,還不時以如夢令記錄下精彩之處。


    “上古時代,三位道尊聯手人皇,殺出現世,構築萬妖之門,分身乏術。有名‘祝由’者,打穿現世通道,覆碧州而為荒漠,起魔潮而滅諸世…是為‘魔祖。"


    薑望心中一動。


    一直聽說魔族,也親身下過上古魔窟,接觸過無上魔功,甚至還掌握了一尊血傀真魔……但他還是第一次聽聞魔祖的消息。


    竟名“祝由”。


    也不知是他的魔名就是如此,還是人族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就像海族之皋皆,人族這邊多以萬瞳名之。


    念及這些,他忍不住抬手提問。


    講台上秦瀲落下眸光:“祝由是他的本名,還是他侵入現世後自己取的名字,現有資料已是不可考。


    或者說,可信的資料並未公諸於世。我傾向於是他自取此名。因為往前翻遍所有記載,也未見祝由’之名,倒是一直有‘魔的零星記錄在祝由這個名字橫空出世之後,才有魔潮的大爆發。“


    所謂魔祖,究竟是魔的源頭,還是魔族的集大成者、將魔族托舉到一度席卷現世的強大存在?


    《滅情絕欲血魔功》、《七恨魔功》…為什麽那些魔功始終無法根除?餘北鬥在斷魂峽對付的那一頭血魔,到底是什麽根底?


    按照《靜虛想爾集》的說法,祝由打破現世阻隔,才有魔潮席卷人間。所以說魔族是天外種族嗎?宋婉溪是水族,為什麽可以成魔?陽建德、靜野、宋淮,都是人族,為什麽可以成魔?


    知道了一些秘辛,反而生出更多疑惑。


    但《靜虛想爾集》終究是道學典籍,重點在於道門的修行之路,而非曆史記載,在這裏一直追問並不恰當。


    薑望微微垂首:“感謝解惑。”


    秦激也便略過這一茬,又繼續講述:“魔者,披麻之鬼。魔族者,逆亂之種!故以大道清源正本,應叫鬼神明之,於是撥亂反正。"


    講到這裏,她笑了笑:“想爾集上說,唯有道能消魔,所以從來道消則魔長,月滿則回缺。這句話我隻認可一半。道能消魔。但能消魔者,非止於道門之道’。”


    “你的道也可以,我的道也可以。隻要你足夠強大,兵法墨釋道儒…百家皆能。"


    她握住拳頭,輕輕舉起,很有氣勢地道:“故而,是力能消魔!“


    一時間掌聲雷動。


    顯然大家都感受到了“力”。


    真是文似看山。


    真是波濤如怒。


    好見解。


    好學識。


    薑望專心聽著秦瀲對道修的理解,其間還摻雜著一些道門標誌性道術的解讀和應用。


    以他如今的境界,很多東西都是一聽就懂,一點就透,是真個沉了進去。完全能夠理解秦瀲的精妙表達,能夠感受得到這位學宮常務講習的強大。


    道門作為超凡源流,自然有它浩瀚如海的底蘊。越是徜徉其間,越能夠發現自己的渺小。


    這種坐下來和很多同齡人一起聽課的體驗……薑望已經很久未有。


    以至於這一課結束時,他竟還有些恍惚。


    那些與鄰座的竊語,那些走神的時候,那一支長長的戒尺、通紅的手心,那些被罰抄的道藏…好像從來沒有離去。


    又好像從來沒有發生。


    除了他,還會有誰記得呢?


    “走啦!“


    重玄勝在背後戳了戳薑望。


    薑望回過神來,看到其他人都在退場,鳳堯姐姐也已經起身往外走。石台雖是擁擠,但靠得最近的人,也離她有好幾個身位。


    李龍川和晏撫則是早已經溜得不見影了。


    “武安侯留步。“講台上秦瀲忽然出聲:“不介意的話,留下來咱們再討論幾句。“


    重玄勝的手指在薑望後背再點了一下,算是提醒,便笑眯眯地起身往外走。


    人群仍在外湧,好像沒有誰在意這句話。


    但這些學員退場的速度,明顯都慢了下來,一個個耳朵豎得極高。


    已經走到石階旁邊的李鳳堯,略略回眸,看了薑望一眼。


    薑望趕緊站了起來。


    但還未說話,秦瀲又道:“李姑娘若是有興趣,不妨留下來一同討論。"


    “不必了。”李鳳堯淡聲回道。


    如霜的眸光收回去,就那麽走下石階了。


    彼刻萬裏霞光,都在她身後。


    而她的側臉,是第二種絕色。


    “楷模啊,我輩楷模。


    藺劫一邊往外走,一邊在心裏念念有詞。


    當然他並不敢念出聲來。小國出來的人,慣會察言觀色。來稷下學宮雖然不久,秦教習和那位九皇子的關係,他還是隱約有所聽聞的。


    武安侯有本事亂來,他可沒本事亂說。


    至於這裏麵好像還有一個李鳳堯不敢想,不敢想。能在石門李氏族譜上自己改名字的奇女子,他在來臨淄前就做足了功課,是絕不能惹的人物之一。


    說起來,武安侯在周雄之死上毫不居功,將殺死一位神臨的功勞盡數讓出,閻頗回去同他講過之後,


    他雖是佩服,卻也覺得就是一位絕世天驕會做出來的事情。不是特別了不起。


    但今天這一課,卻真是上得他五體投地。


    都說武安侯一意修行、無心女色,殊不知這才是返璞歸真的境界!豈不聞有一種釣法叫“願者上鉤”?


    帶著對武安侯的無限崇敬,他的步子也輕快起來。


    還在心裏琢磨《靜虛想爾集》的林羨,不由得有些懊惱。比不過武安侯也就罷了,怎麽同聽一堂課,


    竟也不如藺劫那麽有收獲?看藺劫那副樣子,分明是大有所悟!


    別人怎麽想,薑望管不著。


    他自己尚是一頭霧水,不知秦瀲留他下來要討論些什麽。難道要聊一聊魔功?七殺魔功不方便聊,滅情絕欲血魔功,他倒是有些發言權的。


    秦瀲靜坐講台,有仙風道骨的氣質,卻是人間尤物的體態。擺出一套茶具在石案上,慢條斯理地沏茶。


    茶好之後,人也走了幹淨。


    她用食指輕輕往外推動茶盞,隻道了聲:“請。"


    薑望隨手拿了一個蒲團,放在石案前,盤膝坐了下來。拿起這瓷盞,姿態隨意地喝了一口。


    “素聞武安侯愛茶,初來臨淄便飲遍八大名茶。此茶雖不入八大,卻是我私下飲慣了的如何?"


    她問。


    她的眸光如水光,人也似水做的。


    稍稍一動,便是水起微瀾,平卷波峰莫名的,薑望就想到了之前無意翻的一本閑書裏,不怎麽惹眼的一句詩一深壑方知埋首晚,柳腰如何掌中輕!“


    他修行向來勤勉,哪怕那本閑書是天都典藏版,看得也不多。但這一句的確是牢牢記住了。


    而今日方知其妙!


    何等貼切的用字。


    齊武帝真奇人也。


    薑望的視線落在杯中水,在盞中漣漪裏稍頓了頓,便道:“茶極好,可惜薑某是個不通風雅的,當初品八音茶,其實是為了研究道術,難免牛嚼牡丹了…不知秦教習留我下來,是有什麽事情要討論?”


    秦瀲笑了:“武安侯真是個有趣的人。無怪乎桃娘對您念念不忘,前幾日還同我說起你說你當初去水榭的時候,明明與她很聊得來,怎麽後來就不去了?"


    薑望愣了一下,桃娘?誰?


    當初許象乾還在臨淄的時候,四大名館的確是去得勤。但他除了喝茶品酒就是琢磨道術,還真沒跟哪個姑娘結下交情。


    後來許象乾戒酒,重玄勝也修身養性,曾經的狐朋狗友組合,聚會的場合也便漸漸換成了茶樓之類的地方,有時候就幹脆在家裏。


    什麽臨淄風月,早就記不得什麽。


    見得薑望這樣子,秦瀲歎了口氣。


    “你們這些男人呐,總是使盡了手段,惹得人惦記,卻又不會惦記惦記你的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


    但薑望忽然就想起來桃娘是誰了。


    當初他去溫玉水榭找薑無邪的時候,遇到的那個破綻很多的女人。


    想起來歸想起來,並沒心思攀扯。


    隻是一笑:“秦姑娘跟九殿下的事情,薑某恐怕不便多言。“


    秦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於是道:“其實九皇子對武安侯的善意,一直以來從未變過,武安侯應能知曉。


    “薑某一早就與九殿下說過,我們之間雖無恩義,更無仇怨。當時如此,現在亦如此。“薑望道:


    “我對九殿下,也從來不存在惡意。“


    有些話點到為止便好,多說反倒不美。


    秦做顯然很懂其間分寸,因而也隻是一笑,便道:“方才上課的時候,我看武安侯好像還有疑問,不如聊聊?“


    “問題的確有一個。”薑望環顧左右,道:“哪裏有桂?“


    他當然有很多關於道門修行的問題,甚至是魔族相關的問題,但隻會在課上問。


    課上是課業,課下是人情。


    “沒有桂。


    “那為什麽叫桂台?“


    秦瀲笑道:“本來叫卦台,後來先生們覺得不好聽,就改叫桂台了。“


    薑望大感意外:“這麽隨意嗎?“


    秦瀲意味深長地道:“在這裏都不隨意,在哪裏隨意?“


    薑望哈哈一笑:“我知道了。“


    瀟灑起身,自往桂台下走:“秦教習,再會!“


    他青衫飄飄,踏天階而去,真個灑脫卓然。


    這回輪到秦瀲,看畫外霞光,照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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