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九歲,朕不懂事。”


    寶華宮內,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聲音從丹陛之上落下來,有一種俯瞰眾生的味道。


    “今年朕四十二歲,朕仍然不懂事。”


    那孤獨而尊貴的龍椅上,端坐著如今的夏皇帝。


    他的聲音沉下來,有一些壓抑,也有一些威嚴——


    “朕的兒子都成年了!”


    華麗威嚴的寶華宮,今日空蕩蕩。


    並無一個朝臣。


    他的聲音愈見寂寞、也愈見威嚴的回響。


    從夏帝姒成的視角,一直往前看,掠過丹陛、玉柱、甬道,在宮殿的盡處,高大的宮門下,有一個華貴的身影,站在光裏。


    光太刺眼,讓這個人的麵容不太能被看得清楚。


    就像這麽多年過來,這個人,這張臉,已經變成了一種符號。


    他已經看不清,也想不起來很久了!


    夏天子的聲音回響了很久。


    站在光裏的人才說道:“國師忠心耿耿,剖肝為國,一生盡付國事!你若是懂事了,何至於這般待他?”


    她抬步往殿中走。。


    足音敲得宮殿寂寞。


    真個是好寂寞的皇宮!


    夏皇帝坐在他的位置上,看著盛裝走來的夏太後,看著他的母親。


    他好像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這位大夏帝國過去三十三年實際的掌權者。


    他乃大夏天子,卻是第一次俯瞰此人。


    “哦?”他的聲音是漠然的:“他既然有必死之誌,想來也不在乎怎麽死。他膽敢置朕於險地,多擔點惡名又如何?”


    夏太後走了一步就停下,她在殿下,抬眼仰望丹陛上,真不敢相信,這是當年躲在她身後瑟瑟發抖的小男孩。


    畢竟是先帝的子嗣啊。


    就算再無能,再庸碌,也不可能全無雄心。


    隻可惜這三十三年來,她殫精竭慮,全心撲在國事上,將幾乎被打成一片焦土的夏國,重整出這萬裏璀璨山河……卻是忽略了,如何教導一個孩子,一個皇帝。


    她終究不是先帝,做不到內修德政、外治武功,盡皆遊刃有餘,還能時常把皇子皇女帶到身邊教導,甚至於關心每一個大臣的喪葬嫁娶……


    今日夏國能與齊國死戰,能有這麽多文臣武將慷慨赴死,皆是先帝當年的遺澤。


    先帝……


    “就連先帝當年,也未有啟動長洛絕陣。”夏太後道:“你怎敢……”


    “母後!”夏皇帝打斷了她:“今年已是神武三十三年!”


    他並沒有再說其它的話。


    可是還需要說什麽呢?


    還有什麽話語,比這更冷酷?


    夏太後本來有太多的話想說,可到了此刻,全都說不出來。


    她平靜地立在大殿裏,鳳冠之下,是一雙再無波瀾的眼眸。


    她隻道:“先帝慷慨赴死,尚有三十三年國祚。便看今帝行此大事,又能為社稷續命幾年?”


    分別在宮殿的兩端。


    她站著,天子坐著。


    是母子。


    是君臣。


    寶華宮外的天光,不肯落進殿門裏來。


    ……


    ……


    天光對世間萬物都不吝嗇,除非你有意抗拒。


    貴邑城可以是明亮的,江陰平原同樣如此。


    巍峨的同央城沐浴在燦爛天光中,有一種史詩般的壯麗感。而這座城池上空,密密麻麻的齊國棘舟,同樣清晰明朗!


    如驟雨般傾落的棘槍,流淌在陽光裏,遮蔽了大半的天空。


    緊急軍情也在此刻驚傳——


    南鬥殿天機真人任秋離,暗藏天意,潛匿動機,突然出手,重創大齊三十萬郡兵元帥陳符!


    而田安平力挽狂瀾,於萬軍之中證就洞真,以所部戰死九萬人為代價,逼退任秋離,陣殺觸公異!於是東線夏軍一潰千裏!


    北線戰場的這兩條消息,幾乎是同時擴散開來,震動齊夏雙方!


    曹皆手上,當然可以收到更詳細的情報——


    田安平的這場勝利,完全可以說是用手下將士的屍體堆成。


    據說在戰場之上,他親持法刀,有敢言退者,殺!有遲疑不進者,殺!有進而不速者,殺!


    他身為東線左路元帥,親掌的十萬齊國郡兵,這一次戰死了九萬之眾,其中他自己就刑殺了八千!


    硬生生用九萬郡兵的性命,擊潰了夏軍的意誌,堆死了大夏觸氏鎮族真人觸公異。


    此戰之後,還活著的一萬郡兵裏,有兩千多人精神失常,一千多人選擇了自殺。


    而他的嫡親兄長田安泰,也在這場戰爭裏瘋掉了!


    但是曹皆並沒有對此做出任何評價,而是將這份戰報隨手放到一邊,將目光放到了遠處——


    東線戰場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北線戰場大夏奉國公周嬰、宣平侯樊敖等,盡皆戰死,東域諸國聯軍主帥謝淮安已經揮師西進,兵鋒直指貴邑。


    此刻他立在高大的戎衝樓車上,眺望著那座好像堅不可摧的同央城。


    在他和同央城之間,浩浩蕩蕩的大齊將士如海潮奔湧,填滿了視線所及的一切空當。


    那不斷響起的恐怖嘯聲,是射月弩接連不斷地在發射。


    戰車


    今日的江陰平原,不會有一寸平靜的土壤。


    秋殺、逐風、春死,三軍齊出,最後的決戰……已經開始!


    重玄褚良、李正言、陳澤青,都親自領軍,不斷地衝擊城防。


    整個江陰平原的天空,有一種斑斕的色彩,那是幾位衍道真君遺留的道痕。


    阮泅與姒驕,晏平跟虞禮陽……四位衍道強者,還沒正式開始交手,但道則已經開始碰撞!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戰鼓一遍遍擂響,仿佛在回應三十三年前,齊人在貴邑城下不甘的呐喊。


    紫微中天太皇旗高傲地飄揚,放肆地展現著東域霸主的威嚴。


    這場舉世矚目的大戰,正堅決地走向終點,走向最後的勝利。


    但曹皆的目光,仍然是平靜的。


    他那被形容為小媳婦苦相的麵容裏,具備一種偉大的堅忍。


    使得他能夠扛住所有壓力,堅定不移地執行自己的戰略,從而把這場伐夏戰爭,一步步推進至現在這個階段。


    這些壓力……


    不止是夏國的頑強,不止是景國的強大威懾,不止是齊國內部催促、不滿的聲音,甚至於不僅僅是百萬大軍的生死、齊國伐夏大業的成敗!


    還有他自己從開戰那一刻就不可能避免的焦慮!


    他的整個政治生命,他的一生名譽,都傾注在這場戰爭中。


    他比任何人都想贏得痛快,贏得精彩。


    但在很多時候,隻能選擇一種不被人理解的笨拙!甚至醜陋!隻為了最終的勝利。


    於今他站在這裏,昂首直脊。


    他感受到一種少有的、驕傲的情緒。


    並不是驕傲於他掌控了一場大國之戰的勝負,而是驕傲於自己,能夠有這樣的堅持,有這樣的勇氣。


    他的目光平靜如海。


    直到……


    一枝桃花飛來,泛起了微小的漣漪。


    俄而漣漪化為驚濤!


    一開始隻是唇紅齒白的美男子,漫步在小巷中。


    一開始隻是一樹桃花,過早地迎了春。


    這不是一個浪漫的日子。


    但錦衣華服的美男子,隨手折了一枝。而後抬起了多情的眼眸,穿過小巷、長街、屋宇、城樓……以及交戰中的近百萬大軍,看了過來。


    他看向曹皆的時候,他就已經靠近了曹皆。


    便將手中桃枝一遞,遞過來一整個料峭的春天!


    同央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若無齊軍,這該是一個溫暖的日子。


    若無曹皆,這是花開時節!


    虞禮陽的聲音,自有他一貫的溫柔,但輕飄飄地,便砸來了整個夏國的仇恨翻湧。


    “此中桃花豔似血,應插在曹君顱骨!”


    曹皆的眸中有驚濤,但曹皆一動不動。


    “貝郡有凍雪桃花,花中極品,世所罕見。三十年一開,一開三十年。岷王如果喜歡……老夫可以割愛。”


    說話間探出來一隻清瘦的手,很是隨意的拈起了這枝桃花,也收下了夏國人無法釋懷的春天。


    不顯山不露水地輕輕一嗅,清臒老者臉上帶著微笑。


    大齊帝國立國以來,唯一一個在相位上成功超脫官道,偉力歸於自己、站上超凡絕巔的相國,晏平!


    “姓晏的有這份心意,本王頗為嘉許。”


    姒驕還站在同央城的城樓之上,但是他的拳頭已經先將曹皆身周的空間碾碎:“來日攻破臨淄,必與岷王同去貝郡賞玩!”


    但是星光流動如水,那碎滅的過程仿佛根本沒有存在過。


    墨玉發簪斜插,麵容年輕得過分的欽天監監正,隻是平靜地說道:“我為你算了一卦,你好像做不到。”


    他語氣竟是異常的認真。


    隨後天上地下,一時出現了覆蓋整個戰場的星光網絡。


    無盡星光流轉,一瞬間便將四位衍道真君帶離此地,直去天外。


    轟轟轟!


    天空被不知誰散溢的力量,撞出了一道長痕,好像一條巨大的峽穀,倒臥在高穹。


    而武王的聲音如驚雷留下了——


    “長生君!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他在呼喚南鬥殿之主,曾經號為南極長生帝君的偉大存在!


    戰場上有聞此名號者,無不動容。


    但夏軍沒有時間歡呼,因為齊軍仍在衝鋒。


    曹皆仍然穩穩地站在戎衝樓車上。


    視野裏並沒有任何身影。


    聲音中也沒有任何異常。


    但是在命運的長河裏,有一個身著冕服的模糊身影,行走在曹皆的命途中!


    模糊的身影有清晰的威嚴,他輕歎一聲:“曹皆,到此為止。”


    聲音裏的意蘊如此堅決,那像是一種天理般的陳述,決定的是曹皆的一生,且再也沒有轉圜的可能。


    但是隨著他最後一步的踏出,在這段命河裏,突然掀起滔天的血色。血色如海,將這模糊的冕服身影所席卷!


    從始至終,曹皆都平靜地麵向戰場。


    多少衍道強者的交鋒,他並不移開一次眼神。


    ……


    跨過廣闊戰場。


    同央城樓上,奚孟府收回了目光。


    沒有任何意外。


    他知道齊國人為此戰做了充足的準備。


    他也一直清楚,僅僅靠長生君的出手,應無扭轉戰局的可能。


    但他還是抱著萬一的希望,懷著軟弱的期待,眺望曹皆。


    然而什麽都沒有看到。


    武王準備的這一記後手,根本就無聲無息地被化解了。


    他甚至不知道,長生君到底來了沒有,到底有沒有出手!


    “嘿,我突然想起來。”


    忽然出現的柳希夷,一拂袍袖,將一根撞落的巨大弩箭揮遠,隨口說道:“當年先帝戰死後,我們舉國死戰,正好守了三十三天。”


    “你想說什麽?”奚孟府問。


    “今年正好是神武三十三年。”


    柳希夷道:“我向來不喜那些龜卜卦算,隻相信人定勝天。也不知是不是太老了,現在開始感覺冥冥之中真有天定。”


    他垂眸而歎,顯得衰老極了:“那三十三天的努力,換來了三十三年的國運……而亡於今日矣!”


    奚孟府沒有說話。


    大夏亡於今日矣……


    時至此刻,這已經是他和奚孟府看到的結局。


    盡管他們還在等待。


    ……


    ……


    平靜的眼神,非是曹皆獨有。


    若是把曹皆的臉,換成血汙未褪的薑望,其實也不很違和。


    隻不過是一雙眼睛看著千軍萬馬、名將雄城,一雙眼睛,隻看著自己追擊的敵人。


    同樣的平靜,代表同樣的篤定。


    青衫染血的大齊青羊子,提劍追逐夏國北鄉侯已經很久。


    橫穿整個桑府,一直追到了長洛。


    在這個過程中,他迫近過幾次,但每次都被尚彥虎強行甩開。憑借著恐怖的肉身防禦,尚彥虎生受了不知多少次攻擊,仍然生龍活虎。


    眾所周知,廣平侯酈複的祖籍就在長洛。


    但人們說起長洛現今最有名望的人,還是第一個想到奉國公周嬰,哪怕周嬰的祖籍並非長洛——誰讓他最出息的那個兒子,在長洛地窟一守就是幾十年呢?


    周雄將來必定承爵,那麽奉國公不是長洛人,又是哪裏人?


    陸地瀚海貫入大夏,萬裏長河至此而歇,所以夏地曆來就有龍興之說。


    當年大夏定都貴邑,與長洛府相去不遠,也有控扼長龍、雄視萬裏之意。


    長河東入夏境,一路雄流,是夏國西部最有名的風景,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不朽詩篇。


    但是這風景,到無定堡便止。


    這座以混金石為基礎材料築造的堡壘,矗立在壁立萬仞的思歸崖上。前人有詩言之,說是“長河至此思西回!”


    可謂險極。


    遊人的腳步,到思歸崖便止。


    無定堡以東,靠近長洛地窟的位置,盡數被劃為禁地。


    常年有一支軍隊駐紮無定堡,人數在七千上下,論起個體精銳程度,幾乎可以說是冠絕諸府,隻在鎮國、神武二軍之下。


    哪怕是齊夏戰爭進行到如今階段,無定堡裏也依然留有兩千人鎮守,可見此地的重要。


    長河蜿蜒,繞思歸崖而走。


    崖麵光滑如石鏡,此時平靜的長河如水鏡。


    故而這裏也有“雙鏡河”的名頭。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劃破長空,在廣闊的長河水麵,留下兩道長痕。


    一路追擊至此,薑望早有不妙的預感。他本以為尚彥虎是要逃往貴邑城,因而在追擊的過程中,還有意地控製方位,提前阻止。


    但尚彥虎根本就西去不回頭,從頭到尾,沒有半點往貴邑城去的意思。如今更是一頭紮進長洛府,直奔長洛地窟!


    雖然不知道這長洛地窟下有什麽秘密,但想也知道,尚彥虎如此執意去做的事情,對齊國來說,絕不是什麽好事。


    鐺鐺鐺鐺鐺!


    薑望急追在尚彥虎身後,燎著火線的長劍,殺出了重重疊疊的幻影。


    但尚彥虎硬扛著傷害,頭也不回地往前衝!


    “大夏禁地,來者止步!”


    無定堡外,洪流奔起!


    平靜的長河一瞬間就變了模樣,龐然水龍衝天而起,張牙舞爪,橫住前路。


    留守副將第一時間就啟動了守關大陣,兩千多訓練有素的精銳士卒,也迅速開始集結。


    尚彥虎疾衝怒吼:“奉前線軍令入地窟,速與我開關!”


    留守副將毫不動搖:“周將軍有令,未得他親準,任何人不許進出地窟!”


    尚彥虎驟然回身,拳發如萬箭橫空,生生將薑望逼退數丈,而後一回身,抖出一張聖旨來:“我乃大夏北鄉侯,禦印聖旨在此,敢不讓行者,以叛國論之!”


    他也是真急了。


    東線徹底放棄,寄予厚望的北線也被擊潰。尚在僵持的同央城,麵對的是齊人的絕對主力。無論怎麽看,這場戰爭都已經找不到任何翻盤的希望。


    而他早已得到天子之命,要在關鍵時刻啟動長洛絕陣、引禍水覆世,掃滅齊軍主力。


    眼看著再不啟動,夏國就已經沒有了,所以他才會選擇逃離。


    不然與薑望死戰,他何所惜?


    說是前線軍令,主使責任便由奚孟府來擔。


    拿出蓋了禦印的聖旨,這責任就須得夏太後來擔!


    因為大夏朝政的主掌者,三十三年來本就一直是夏太後!


    雖則天子令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以聖旨開關。”


    天子以增援前線的名義,不著痕跡地調離周雄,讓無定堡隻留下滿足最低駐守標準的兩千人,就是為了讓尚彥虎在必要的時候,也能做到強行衝關。


    但時至此刻,他哪裏還有時間衝關?


    他當然清楚奚孟府是如何忠心為國,當然知道當今太後是如何勤政愛民。


    但他更明白——


    先帝血脈,才是這大夏正統。


    大夏正朔天子之令,他必從之!


    聖旨一出,立時便對無定堡的陣法造成了壓製。


    守將也再無二話,直接控製大陣,打開封鎖。


    那龐然水龍輕輕一抬爪,尚彥虎便已經疾身穿過,直接沿著奔湧的長河,往長洛地窟而去。


    還不忘了回手一指薑望:“此人齊賊,誅之!”


    無定堡守軍立即移動弓刀。


    但薑望幾乎是貼著尚彥虎而飛,頂著尚彥虎的鐵箭拳以攻對攻,使無定堡一眾守軍不知如何發箭,令那龐然水龍也不知該不該落爪。


    薑望在激烈的戰鬥間隙,猛然一個轉眸,赤金色的眸光,瞬間落在了無定堡守將身上。


    五識地獄召發,使其茫然無覺。


    而後遍身起焰,三昧真火一焚而走,渺似雲煙。


    好歹也是一位外樓境的修士,是周雄的左膀右臂,在神臨境的薑望麵前,已是連一個眼神都撐不住!


    “貴邑已破,夏皇已死,此地並入齊土,擋我者殺無赦!”


    降外道金剛雷音滾滾而出,將一眾失去主將的士卒震得東倒西歪。僥幸站定了的,也目露駭然。


    薑望已經身如電轉,隨著尚彥虎一前一後,向地窟疾飛。


    無定堡尚在,闖關者已遠!


    長河流過思歸崖,往東複行數十裏,氣勢就陡然一變。


    轟隆隆隆。


    大河奔流,發出天雷般的轟響,陡然落進一個巨大到難以想象的天坑中!


    人在這頭,一時往不到那頭。


    結合大夏輿圖來看,這個天坑的實際大小,幾乎可以占據長洛府三分之一的位置。應該是有陣法遮掩,收縮了空間,才叫它沒有那麽突兀。


    這就是長洛地窟,現世最大、最神秘的一座地窟,是為無底之淵!


    尚彥虎便如一塊鐵鑄的人像,直接砸進了地窟裏。


    薑望毫不猶豫地跟上,又衝尚彥虎斬了十幾劍。在如此激烈的追逐中,他依然把控著十幾劍斬在同一條線。


    嗤!


    寒芒帶走幾滴飛血。


    這一路持續不斷地進攻,總算割破了渾鋼劫身的表皮。


    雖還不能入肉太深,但畢竟已是突破。再有一點時間的話,總能徹底擊潰防禦。


    尚彥虎一聲不吭,加速下墜。


    頃刻間已下落數千丈,仍然隻聽得瀑聲轟轟、河水如練,見不得此窟之底。


    “北鄉侯!”薑望邊追邊道:“夏國滅亡已是定局,你卻還有漫長人生,何不就此歸降?也好以你一雙鐵拳,繼續護佑夏地百姓,使他們免受欺淩!”


    “降齊?”這一路上勸降的話也已經說了很多遍,尚彥虎卻是第一次回應:“你敢留我性命?不怕我暴露你的神通秘密?”


    “北鄉侯的意誌令我佩服,立場不同當然誓殺彼此,敵我相爭應求不留後患。但世間少了你這樣的人物,也不免叫人遺憾!”薑望道:“你若肯降,我當然也願意相信!”


    “哈哈哈哈!”尚彥虎啞聲笑道:“相信?誓言不可信,誓約皆可違,世間一切約法,總有破解之道!你拿什麽相信我?!”


    “北鄉侯這樣的人物,若是不能替我保守秘密,我也認了!”薑望隻道:“我薑望之成敗,非由一神通而定!”


    尚彥虎緘默不語,隻是飛得更疾。


    薑望又問:“北鄉侯不相信?”


    尚彥虎的歎氣聲,像石頭一樣沉重:“我信了!”


    但是在下一刻,他的一身鐵灰之色,陡然間放出萬丈燦光!


    燦光收斂,顯現第三劫身!


    那是一種堅硬的鋼白色,如亙古之凍土,如不化之堅冰。


    “齊國有這樣的年輕人,我大夏輸得不冤!”


    “但我是夏國人。”


    “祖祖輩輩,生來在此,生來如此!”


    “哪怕終究是戰敗,我也須叫天下人看到——夏國人曾經存在的證明!”


    說話間,他橫身一撞,撞進了瀑流之中!


    薑望一劍斬出天柱折,緊隨其後,劍分瀑流。雖然讓尚彥虎在前麵抵禦了絕大部分的衝擊力,但是在這長河墜落的恐怖瀑流中,他的劍還是格外沉重。


    劍氣狂飆,斬開瀑流,頓時視野顯闊。


    穀腒


    此處瀑流之後,竟然隱藏著一個巨大的洞窟。


    隨著尚彥虎撞進來,他隨身攜帶的那一份聖旨金光大放!虛空中好像有一個偉大的存在,正在宣讀著某種不可違逆的意誌。


    整個幽暗洞窟瞬間亮堂起來,爆發出一道又一道的華光。


    那無數的華光之線,隱約組成某種繁複華麗的陣紋,似龍似虎。


    一時間虎嘯龍吟,風起雲湧。


    而尚彥虎猛然撲到一尊青銅巨鼎之前,雙手把住鼎耳。他的身體裏,發出弓弦拉滿的那種聲音,全身繃勁,如拔山河!


    薑望心中生起一種巨大的警兆,黑白色的神通種子瘋狂顫動。


    他眸中的赤光盡數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流轉飄渺幻影,一幕幕如似天地混轉!


    他使用歧途,幹擾尚彥虎,讓尚彥虎做出回頭搏殺的選擇!


    但這時候他才發現——


    尚彥虎的雙足已經陷進了地裏,仿佛在底下生長根須。他鋼白色的雙手竟然融化了一部分,與那青銅巨鼎的鼎耳熔鑄在一起!


    觸讓在薑望那不知名神通下的掙紮,已經讓他對這門神通有了大概的認知。


    因而此刻他在肉身和精神的層麵上,以自殘自損為代價,完完全全地限製了自己,不讓自己有多一種選擇的可能!


    他隻有拔鼎!


    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走入歧途。當一個人的意誌足夠堅定,沿途的所有選擇,都會為他的人生目標讓路。


    當然,誰又能說,這種偏執,不是在歧路上走得更遠了?


    嗡!


    那青銅巨鼎,好像終於挪開了一隙。


    嗡!


    這聲音不像是巨鼎移動的聲音,而像是山河大地的顫動,像是整個夏國的悲鳴!


    薑望感受到了一種極度恐怖的氣息,那熟悉的感覺,一似於曾經在凋南淵所見的那樣,無比壓抑,無比緊張,每一滴水裏都藏著無盡的惡念!


    此時此刻的這種惡意,比凋南淵更強烈,又何至於千倍萬倍?


    自青銅巨鼎之下衝出來的,是現世之【禍水】。


    是整個現世,千年來、萬年來、數十萬數百萬年來……無盡的負麵!


    而覆蓋整座洞窟的大陣,正是夏襄帝姒元當年所布置的長洛絕陣。那一尊青銅巨鼎,正是樞紐所在。


    聖旨一落,北鄉侯負皇命移鼎。


    於是長洛絕陣頃刻發動,一邊勾連那無底之淵裏的禍水,一邊貫通了大夏護國大陣!


    這一刻的確整個夏國萬裏山河都在動搖!


    貴邑城中,寶華宮內,夏天子驟然攥緊了拳頭!夏太後站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有一聲極輕的歎息。


    同央城頭,奚孟府長身而起,柳希夷默默走到他身邊。


    一位國師一位國相,臉上已經沒有太多的表情。


    他們完全擁有遺臭萬年的覺悟,粉身碎骨也全然接受。他們的力量合貫到一起,他們的權柄互相分享,他們操縱著整個護國大陣的力量——


    那是何等浩瀚的力量?這個偉大帝國在漫長曆史中的積累,盡數付予這最後的一搏。


    覆蓋整個江陰平原的天穹,裂開了!


    不僅僅是衍道強者交戰留下的餘痕,而是真正的、在時間和空間的意義上……共同發生的開裂。


    整個戰場上幾近百萬的士卒,絕大部分埋頭廝殺,渾然忘我。但同樣也有很多在衝鋒路上的人驚駭抬頭,已經自那恐怖的天穹裂隙裏,看到了浩瀚如海的恐怖奔流!


    那複雜得已經不能夠用具體的顏色來描繪的水。


    每一滴水中,都蘊含著恐怖的力量。


    在天穹裂隙裏奔湧的,是極端的恨、不可消解的怨、永恒的嫉妒……它可以說是一切負麵匯聚而成的、毀滅世界的可能。


    禍水就此要傾落江陰平原!


    但聽得——


    喀嚓,喀嚓。


    那恐怖的天穹裂隙,在開裂的過程中,竟然僵住。而後出現了點點星光……無盡的星光匯聚在一起!星光如幕,竟像是一道薄膜,封住了天穹的傷口。


    所有帶著毀滅的禍水瀑流,也暫時靜止在空中。


    奚孟府愣住了,柳希夷愣住了。


    就連立在戎衝樓車之上,始終麵不改色的曹皆,在這一刻也目露訝色。


    不知究竟為何!


    ……


    ……


    長洛地窟之內。


    那青銅巨鼎已經移動,禍水開始泄露。


    恐怖的氣息四散奔流,有著吞噬一切危險。


    長洛絕陣的力量,與大夏護國大陣連接到一起,讓主陣者擁有了調度禍水的能力。


    薑望暫時還不能知道,這讓他感覺到本能恐懼的力量,究竟與什麽相關。他甚至不知道,這就是禍水。


    但是他能夠感覺到,尚彥虎正在釋放的某種恐怖力量,具備滅世的可能!


    這種世界毀滅、規則破碎前的感受,他在山海境中,已經經曆過一次。


    印象太深刻!


    山海境天崩地裂的末世景象,他絕不願在現世裏重見。


    在這一刻,他調動所有的力量,劍撞尚彥虎!


    劍尖首先湧出的,是全部餘量的三昧真火。


    熊熊烈焰,一瞬間覆蓋了渾鋼劫身。


    從桑府東部,一直殺到長洛府,再殺到這長洛地窟中。


    三昧真火焚這渾鋼劫身,已何止十次百次?


    他對尚彥虎的“知見”,已經太多!


    那不可磨滅的鋼白色,在烈焰中竟然迅速轉向鐵灰。


    已經進入第三劫狀態的渾鋼劫身,在三昧真火的焚燒下,不可挽救地向第二劫狀態退轉。


    了其三昧,而後焚之!


    呼呼呼!


    不周風在吹動!


    霜冷的殺生長釘,一套六根,一根接一根地貫落。


    第一根碎成了風,第二根接上。


    第二根受阻於渾鋼劫身,第三根接上……


    如此到了第五根。


    意誌頑強如尚彥虎,也仰頭發出一聲痛吼:“我固當死!痛快啊薑望!”


    第五根殺生釘擊破了渾鋼劫身,代表著極致殺力的不周風,在尚彥虎體內呼嘯!


    曆得百劫成此身,一朝身死萬事空!


    鐺!


    霜風撞在了青銅巨鼎上,發出孤零零的冷響。


    將自己與青銅巨鼎熔鑄一起、誓死不讓的尚彥虎,卻是已經被抹去了痕跡。


    但禍水已經泄露!


    那青銅巨鼎已經挪開了一隙,禍水與現世之間的屏障已經打破,無窮無盡的負麵力量正在奔流!


    雖則大部分的力量都被長洛絕陣轉向了它處,可僅僅是散溢出來的部分負麵力量,就讓薑望有一種神臨之軀正在溶解的感覺。


    金軀玉髓都扛不住!


    他猛地貫力於臂,道元狂湧,血液奔流,肌肉一塊一塊地炸響,奮起所有,試著去推回這巨鼎,但青銅巨鼎紋絲不動!


    不僅僅是他的肉身力量遠不如尚彥虎,更是因為,他此刻推回這青銅巨鼎,同時也要壓製禍水的氣息才行!


    尚彥虎受夏帝皇命,享國勢加持,控長洛絕陣,才能夠推動青銅巨鼎。


    薑望單人獨臂,怎麽可能做得到?


    真乃蚍蜉撼大樹!


    此時抽身遠遁方是良策,天塌了自有高個子頂著。


    這青銅巨鼎不是他推開的,這長洛絕陣不是他引動的,他沒有半點責任。


    這無垠現世,霸國有六,大宗林立,強者不止凡幾。


    多少恐怖強者,站在那超凡絕巔,俯瞰人世間?


    更有那絕巔之上的存在,站在曆史的迷霧中。


    此等有可能滅世的恐怖災厄,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一個剛成神臨的年輕修士來麵對。


    他雖然不知道這青銅巨鼎的根底,但是他完全可以感覺到他的渺小。


    他的力量相對於此鼎,不值一提!


    他更能夠感受到,便是在這僅僅隻有細微力量散溢的地窟裏,也有某種規則的力量正在崩解。


    這是……世界規則的崩塌。


    他在山海境裏見識過。


    再待下去,他或許也會失去脫身的可能。甚至於他的金軀玉髓,已經開始磨損!


    但他仍在嚐試!


    他試著調動天地元力,形成某種封鎖縫隙的法印,但天地元力一湧過去,便被那股力量所融化。


    他以貫徹了自身意誌的、神臨之後磅礴的道元力量,試著去填補那道縫隙,但也頃刻就被汙染,道元潰散。


    他再呼應遙遠星樓,傾落如瀑星光,不斷地與那縫隙中湧出的負麵力量對撞。


    或許是因為星光力量更純粹,這一次稍起了緩解作用。


    但那青銅巨鼎縫隙後的負麵力量何等浩瀚?一時間,北鬥星路傾落的磅礴星力,都不足夠,薑望於是開始抽調玉衡星樓裏那頭老龍的力量。


    “小友!糊塗啊!”


    森海老龍在星樓裏懇切地請求溝通。


    “你這是在幹什麽?”


    “你怎麽擋得住禍水!?”


    “再不逃走,本座……咱們就——”


    “禍水?”薑望猛地打斷他:“這是禍水?如何應對?”


    “走為上策——”


    薑望猛地提高了抽調老龍力量的強度!


    “吼吼吼吼!”森海老龍狂吼一陣,一時氣瘋了:“那是禍水!龍皇當年都沒解決,老子有什麽辦法?!”


    看來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薑望一邊持續不斷地抽調星力,一邊心念急轉。


    還能怎麽辦?


    還有什麽法子?


    不到最後一刻,他絕不願放棄努力。


    誠然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可此時此刻,是他站在這裏!


    他看到,他經曆,他就認為自己,應該有所承擔。


    所謂超凡的力量,超凡的責任!


    猛然間視線一轉,落到了自己的小臂上,那裏有一處星環,正在流動著夢幻般的星輝。


    觀衍大師所贈,他老人家當年所立的星樓,又在成就星君之後,加以改造!


    薑望靈識一動,這星環印記便離手而出,具現出一座威嚴肅穆的星光佛塔。此塔隻在空中一躍,便化作美麗星沙,如水一般,盡數流往那青銅巨鼎被拔起的縫隙,將其填補起來。


    觀衍大師的實體星樓果然非同凡響。


    如此美麗夢幻的星沙垂落後,一時之間,威脅的感覺竟然散去了許多!


    “鎮住了嗎?”薑望長舒一口氣。


    但很快就咕嚕嚕,咕嚕嚕。


    觀衍大師實體星樓所化的星沙之河,開始不斷地鼓泡。


    那是禍水的力量在不斷衝擊封鎖。


    這一座實體星樓蘊含的星力就算再浩瀚,畢竟已經脫離觀衍大師,而禍水無垠,它又怎能長鎮?


    實在無力!


    哪怕已經神而明之,麵對這種程度的災難,仍然會感到自身的無力。


    正在薑望已經束手無策之時,有一物忽地撞開了儲物匣,出現在他身前——


    其貌不揚,可有著炙熱的溫度。


    廉雀交予他的命牌!


    今日齊地的鑄兵師家族南遙廉氏,曾經就生活在夏國的這片土地上。


    那時候這裏還不是夏國,彼時占據這裏的國家,是名為【燕】!


    正是燕國覆滅,曾經煊赫一時的廉氏家族,才一落千丈。僅有一支嫡脈萬裏遷徙,去到了東域。


    此刻這枚命牌,代表的是廉氏之主。


    代表著曾經以此地為封地,用禍水祭煉兵器的強大家族!


    萬年榮光已消逝了,今朝又有何人知?


    這塊黑色的命牌,曾經被廉雀在天府秘境裏交予薑望。離開天府秘境後,薑望又毫不猶豫地還給了他。兩人因此結緣,成為至交好友。


    而此次出征南夏,廉雀又以這枚命牌相贈,請他尋找廉氏先祖的遺留。


    冥冥之中,真有一種命運莫測的味道!


    此刻它懸浮在薑望身前,在無盡的時間和空間裏,有一種偉大的感應在發生。


    它本來絕不會存在,它本來早已經沉寂,若不是禍水開始倒灌!


    那種感應,不是什麽財富,不是什麽名望,不是什麽力量,不是人們趨之若鶩的所有。而是……責任!


    大燕廉氏曾鎮長洛地窟、使禍水不入人間的責任!


    人們忘記了,曆史忘記了,就連廉氏自己的族人,也不再記得。


    可是它還存在著!


    “夏都西去兩百裏,有潭曰螭。相傳人皇煉龍子為九橋,螭吻悲泣而東,血淚成寒潭!”


    薑望驟然驚覺,若是剝開陣法遮掩,從長河地窟的實際位置來看,此地與位於貴邑西部的那座螭潭,其實已經相去不遠。


    他將長劍歸鞘,伸手握住了這塊變得滾燙的命牌,於是感應到了那座螭潭!


    有一種偉大的力量在與他呼應。


    無言,而描述了萬萬年的曆史。


    此刻,薑望的目光仿佛洞穿了曆史長河,在飄飄灑灑的塵埃裏,看到龍頭魚身的螭吻虛影,正悲泣而東!


    而後一座古老石橋的虛影,跨越時空而來,就在他的麵前,落在了青銅巨鼎之上,將這座巨鼎,撞回了原位!


    長河九鎮第九橋,是名【螭吻】!


    洞窟裏長洛絕陣的燦爛光華,一時黯滅!


    所有一切危險,煙消雲散。


    發起時驚天動地,消散時如此悄無聲息。


    薑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在他的命運之河裏,好像有什麽陰翳,就此散去了。


    隨後便是無窮無盡的疲倦,如潮水湧來。


    參與伐夏以來,除了修行,就是戰鬥,沒有一刻停歇。這一次更是從桑府一直殺到長洛地窟,親手斬殺五位神臨境強者,又想盡一切辦法,終於解決了禍水的隱患。


    實在是……已經到了極限。


    他勉強支撐著釋放了一記禍鬥印,以極其微弱的幽光,勉強隱蔽自身,整個人便軟倒在地。


    腦袋碰在鼎身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在這個身心徹底倦怠的時刻,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時候。


    “嘶……好疼。”


    這麽小聲地抱怨了一句,便沉沉睡了過去。


    ……


    ……


    長洛絕陣與大夏護國大陣的連接,勾連了禍水,也溝通了長洛地窟與江陰平原。


    數以百萬計的目光,眼見得天穹開裂,眼見得禍水倒灌,似有滅世之厄降臨。


    而後便聽得北鄉侯尚彥虎那一聲——


    “我固當死!痛快啊薑望!”


    緊接著便看到星光如幕,竟將禍水擋住。


    再然後,就是大齊絕世天驕薑望的聲音,帶著點忐忑、帶著點小心的自言自語——


    “鎮住了嗎?”


    再然後,便看到天穹裂隙裏,星幕開始動搖,禍水又變得狂暴……隻見得一座古老石橋的虛影,忽然間橫貫天穹裂隙!


    那是長河九鎮第九橋的幻影,落在了長河地窟,也顯化在江陰平原的高空!


    那恐怖的天穹裂隙,又迅速愈合了!


    所有帶著毀滅的禍水瀑流,又重歸於天盡頭!


    最後隻有“咚”的一聲響。


    是腦袋磕在了什麽地方的聲音。


    江陰平原上,數以百萬計的人用心去聽。


    天地之間,隻有一個年輕人,極度疲憊的、孩童般的喃語——


    “嘶……好疼。”


    一場滅世之禍,就此消弭無形。


    這過程如此短暫,如此奇幻,但發生了什麽,不難判斷。


    甚至可以說……清晰可見。


    夏國北鄉侯尚彥虎,企圖引禍水倒灌人間,水淹大齊九卒三軍。而大齊青羊子薑望,斬之!鎮之!


    ……


    “哈哈哈哈哈!!”


    同央城頭,大夏國師柳希夷,笑得手舞足蹈,眼淚都笑出來了。


    “天子欲行大事,卻不密不周。真是下得一步好棋!不僅於事無補,還幫薑述掃平了人心!!”


    “哈哈哈哈哈!!”


    長笑罷了。


    他一甩大袖,就在這城樓之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對奚孟府道:“我乃大夏國相,不願死於齊人之手……有勞國師了。”


    奚孟府隨手一招,從旁邊士卒的腰間,抽出軍刀。


    便提著這柄普普通通的製式長刀,走向跪坐的夏國老人。


    “我還有最後一句話。”柳希夷忽道。


    奚孟府看著他,靜等著他開口。


    柳希夷一本正經地道:“我觀這滿朝文武,皆是英雄。但堪交者,唯你奚孟府一人。我膝下無子,你也沒有爹。不如……”


    刷!


    一刀斬過,頭顱滾落。


    奚孟府提著血淋淋的軍刀,就此轉身。


    躍下城牆,殺進萬軍。


    他的身形如此自由,就如當初跳下那條船一般——


    “大夏國師奚孟府在此,誰與我決死!?”


    他落在春死軍的兵潮裏。


    兵煞湧動了幾回,便歸於平靜。


    ……


    ……


    貴邑城,寶華宮。


    夏皇帝端正地坐在龍椅上,不發一言。


    旒珠垂下,是深不見底的陰影。


    而一襲盛裝人獨立的大夏太後,也隻是緘默地轉身,走出這寶華宮。


    她一路走,揮退了所有太監宮女,獨自一人,走回了青鸞殿。


    前一腳踏進殿中,後一刻就燃起了大火。


    火中的她如此高貴,如此明豔。


    比火焰更燦爛,比火焰更輝煌。


    熊熊烈焰中那無瑕的玉手垂落,玉指如花瓣一樣散開,落下了一張飄卷的紙。


    殘火未盡,隱約還能看到紙上的四個字——


    “青鸞有信……”


    就到這個信字為止。


    而後這句話也被火焰吞滅了。


    ……


    ……


    史載。


    道曆三九二一年元月。


    大夏北鄉侯引禍水侵人間,薑望斬之。


    大夏太後自焚青鸞宮。


    大夏國相死於同央城城樓。


    大夏國師戰死於萬軍之中。


    大夏武王姒驕戰死。


    大夏岷王虞禮陽降齊。


    重玄褚良先登同央城,手刃大夏鎮國軍統帥龍礁。


    謝淮安攻破貴邑城,生擒夏天子。


    曹皆攜滅夏之勝,侵吞夏國國運,證道真君!


    統治南域東部一千兩百七十二年的大夏帝國,宣告國滅!


    正是——


    “千古興亡多少事,留得汗青照此名!”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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