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麽,這尊鬼修的麵相好像有點熟悉。但仵官王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張臉。可能死人都差不多吧,又或者什麽時候用過這隻鬼的肉身?


    眼瞅著墓穴裏鬼氣上浮,那具神臨殘屍的力量被瘋狂掠奪。


    仵官王怒從別人的心中起,惡從別人的膽邊生。


    敢搶他的貨!


    不過是在中央天牢裏進修了一段時間,世人竟已不記得他仵官王的惡名,真真豈有此理!


    他心念一動,將自己滾到荒草之中。


    而後三魂移位,操縱旁邊墓穴裏的陳屍,猛然破棺而出,撞破黃土。這具大半是白骨、腐肉還藏蛆的屍體,掠空疾飛,沉聲怒喝:“何人敢擅闖我季國皇陵?不知死嗎?!”


    嘴裏更是念念有詞:“大景上真,受吾聖祈,臨我寶墳,護我河山!”


    墓穴上方的鬼影悚然一驚,一句話也沒說,當場消散於無形。


    什麽叫做賊心虛!


    小偷小摸,真是難成大器。


    仵官王冷笑一聲,飛掠而前,抬手便將那具神臨殘屍召出墓穴——唔,神性殘餘沒被吞吸太多,還能使用。


    作為墓地常客,陵園老饕,他輕易就將墓穴複歸原樣,用此刻操縱的陳屍,替代神臨屍體,躺進棺材,抹掉了所有痕跡。


    而後以書生軀殼,背負這具新出土的神臨殘屍,遁入長夜中。


    偌大一個季國,除了這具死不太久的神臨殘屍,沒有什麽別的有價值的屍體。又因為地處中域,離景國極近的緣故,不方便鬧出太大動靜。


    所以仵官王離開皇陵,便潛往境外,對此地毫無眷戀。


    天已經亮了。


    他背著屍體,獨自行走在山林中,一邊處理著迎風飄散的屍臭,一邊考慮著接下來的行動。


    血棺是必須要重造的,但材料是個大問題。之前那具血海道棺,用了整整十年才鑄成……有什麽來錢快的路子呢?


    轟!


    思忖之間,仵官王忽然縱身掠退數丈,而身前出現了一個灰霧彌漫的深坑!


    深坑之中,薄霧氤氳,凝成一形。


    一個儒雅的聲音響起來:“我就說嘛,怎麽區區一個季國,還動輒景國上真?嗬嗬……原來黃雀在後!”


    隨著聲音落下來一個身著長衫的身影,正好攔在前路。


    仵官王眯起眼睛,注視著眼前這個人——不,眼前這隻鬼。


    與昨夜十方鬼鑒所照,沒有什麽不同。


    若一定要強說區別,今天這人一點鬼氣都沒有。


    相較於昨晚鬼氣蔽月的強大氣象,此刻在太陽底下不顯聲色,悠然行在山林間,方見不凡底蘊。


    作為黑夜之民,鬼魂對太陽的畏懼,幾乎是一種基於生命層次的本能。再強大的鬼修,行於烈陽之下,也多少要做一點遮擋。


    常言道,“鬼神同途”。一般來說,陽神層次的神靈,可與烈日真輝。真神層次的神靈,才會在任何時候保證自我。


    鬼魂通常都是修神道,最能改變本質的一步,就是假神為真神。


    眼前這鬼修,絕對沒有達到類於真神的層次。但在烈日之下,卻表現出一種自我自在。就好像……他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隻鬼。


    他還這麽的正義凜然……


    凜然個什麽東西啊!


    哪有真君子去盜墓取屍,掠奪死者的。


    仵官王不動聲色地托了托身後的屍體,冷笑一聲:“地獄無門辦事,不想死的就滾開!”


    鬼修看了看他:“我聽說地獄無門是個殺手組織,不曾聽說有盜墓業務。”


    這鬼東西不好糊弄……


    仵官王心下思忖,反手一按印。也顧不得完美的力量承接儀式了,就在這個過程裏完成了肉身的替換。


    此刻他以神臨殘屍為本軀,把書生軀殼握成備用,提在手中。冷聲獰笑:“或許你聽說過仵官王嗎?”


    他一邊冷笑,一邊拆了書生軀殼的胳膊,裝在自己身上,又淘換了心肝。


    那鬼修就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發生,然後道:“久仰大名,但還是初次見麵。”


    若不是這具神臨殘軀不夠發揮,仵官王早就將對麵這死鬼拆了。但此刻隻是道:“聽過就好,我正要去跟我們老大會合——你還有事?”


    老大雖然是個無情無義的狗王八,名頭還是能用一下的。


    畢竟成真了,成真就是了不起。


    那鬼修果然表現得更謹慎了,拱了拱手:“也沒有別的事。所謂不打不相識,在下林光明,想要跟閣下認識一下。”


    仵官王咧嘴笑了,用難聽的聲音道:“一個鬼修,竟叫‘光明’?”


    林光明凜然道:“身在深淵,心向光明!”


    他當然就是大莊義士、正人君子林正仁。


    在那場掀翻莊庭的弑真之戰裏,他作為莊國第一天驕,勇敢地站了出來,支持杜野虎、黎劍秋的正義起事,揭露莊高羨、杜如晦君臣的真麵目,最後憾死楓林城外,被轟成焦屍,實在令人緬懷。


    自那之後,他去人身、修鬼身,當然也改頭換麵。


    現在他的長相是端正極了,相比以前,更儒雅,更正義凜然。


    經曆莊國之變,看到舊友崛起,他越發認識到一個真理——這世上還是陽關大道容易走。他要做正義典範,他也要以名望塑造不破金身,要贏得天下支持。


    當然這些事情不容易,他首先換一張看起來就更正義的臉。


    濃眉大眼,秉性純良。


    “好,好得很。”仵官王來了興趣:“看來你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英雄不問出處,往事不必再提。”林光明略顯悵懷,慨聲道:“縱然被天下人所負,依然我手寫我心。”


    受過很多欺騙,依然選擇相信。嚐過很多苦痛,依然熱愛人間。


    好一個林光明!


    仵官王非常欣賞這種人:“我最喜歡心向光明的人,我常說一句話——一個人,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處在什麽環境,你都不要忘了你從哪裏來。勿忘初心!”


    這位地獄無門的元老,終於找到了人生的知音:“或許你也聽說過,地獄無門有一條規矩,就是殺手不濫殺,我們在任務之外,絕不傷及無辜。這條規矩,就是我和卞城王一起提出來的。雖然我出身不幸,沒有別的出路,隻能加入殺手組織,在刀尖謀生。但我跟那些沒有原則的殺手不一樣——你看,我需要屍體,都寧可去盜墓,也不殺人。我也是身在深淵,心向光明。咱們是同道中人啊。”


    林光明肅然起敬:“能夠在地獄無門那麽凶惡的組織裏堅持自我,仵官兄真乃吾輩楷模——吾道不孤也!”


    仵官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林光明。


    這個鬼修是相當強大。鬼浴天光,前途無量。


    也不知自己的【借屍】神通,借不借得鬼屍……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萬金易得,知己難尋!光明兄現在有沒有組織?”仵官王換了一副熱情的口吻:“你覺得地獄無門怎麽樣?你如果想要加入,我可以做你的引薦人。雖然現在行業不景氣,競爭激烈,但我可以做主,保你一個閻羅的位置!”


    林正仁信他個鬼。


    當初薑望弑真,就重金請了地獄無門的閻羅,刺殺莊國首腦人物。


    薑望既然和地獄無門有交集,他才不會送羊入虎口。


    如果有機會,他不介意讓薑望感受一下痛苦。


    但薑望已經變成薑閣老……


    他一丁點險都不會冒。


    大家還是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吧。


    他選擇在遠方默默祝福!


    “地獄無門當然很好,能跟仵官兄這樣的人才接觸學習,也是林某所願。”林光明長歎道:“但林某生性散漫,受不得拘束,沒有加入任何組織的想法,隻能有負仵官兄美意了!”


    “不妨事,不妨事。”仵官王擺擺手,態度十分溫和,並不輕言放棄:“我這個人,最不喜強人所難。說起來我們組織也是來去自由,想接任務的接任務,不想接任務的一年到頭不見人,工作非常輕鬆……”


    “不瞞仵官兄,我這個人性格很直,眼裏容不下沙子,恐怕無法跟秦廣王、卞城王那樣的惡人相處。我也不想為了錢殺人……組織我就不加了。”林光明誠懇地道:“但是仵官兄,我對你是十分敬佩的。你我一見如故,不如結為兄弟?”


    “好哇!”仵官王同他一拍即合,幫同事收屍哪有幫兄弟收屍來得理所當然:“我正有此意!”


    林光明舉手對天:“我這個人很重誓約,結義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仵官兄,從此以後,我拿你當親兄弟!”


    “我是出了名的一諾千金。秦廣王當年拉我進組織,這麽多年,我為他鞍前馬後、出生入死。我是忠心耿耿!地獄無門差點都死絕了,我都沒有背叛他!”仵官王也慷慨激昂:“從此你在我心裏的地位,不比他低。往後餘生,你不負我,我不負你!”


    “咱們敘一下年齒,也好論個長幼之序。”林光明報上了林正禮的生日:“我是道曆三八九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生人,仵官兄呢?”


    生辰八字當然不能隨便叫人知曉,哪怕他早就已經斬斷了相關影響。至於原身姓名,倒是不那麽重要。仵官王隨口編了個道曆三八九二年的生辰:“我本名叫崔棣,看來愚兄是要比你年長一點!”


    林光明當即抱拳:“大哥!”


    仵官王握住他的手:“好弟弟!”


    林光明聲音激動:“從此以後,咱們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等等——”仵官王攔住他:“老弟什麽時候死的?”


    “瞧我糊塗的!”林光明一拍額頭:“今日得遇兄長,一時得意忘形,竟忘了自己已經不是人身!我再說一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求共富貴,無患難!”


    “好個共富貴,無患難!”仵官王緊握他的手:“但我還要加一句,咱們要替天行道,不忘初心!”


    “大哥!”


    “賢弟!”


    烈日之下的山林,樹影搖暖,陽光灑金。


    兩位好兄弟執手相看,互相打量對方的致命弱點,久久不舍得放開。


    有道是:屍龍鬼虎一相會,正道百年起風雲!


    ……


    ……


    三日之期,彈指即過。


    這三天的時間,薑望也不是簡單地守在山洞裏。而是鋪開見聞,以仙念顯化耳仙人、目仙人出走營地,潛遊四方,補充對虞淵的知見。


    對於如何行動,嬴武已經有全盤安排。


    但薑望還是要自己再斟酌一遍。


    計昭南和甘長安也都如此,皆以暗湧待風雲,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驗證這次行動的可行性。能夠為自己生命負責的,隻有每個人自己。


    嬴武如約帶著冠軍小隊,來到了約定的山洞。


    那一堆熄滅數日的篝火,也隨之點燃。


    小小一個山洞,已然聚集了兩位頂級神臨,四尊強大真人,還有一位隨時準備衍道的頂級洞真。這是放在現世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稱得上強大的武力。


    若能把他們的身份全都具現為力量,更是足以影響現世格局!


    “……基本計劃就是如此。”眾人環火堆而坐,本無次序,但嬴武龍盤虎踞般地往那裏一坐,儼然便是上首。“算算時間,消息差不多在半個時辰之後就放出去了。諸位有想要反悔的——現在就得趕緊逃回長城。”


    山洞裏無人說話,都到這一步了,當然不會有人再退出。


    “嬴武怎麽說服你的?”薑望在潛意識海裏問重玄遵。


    重玄遵波瀾不驚地回道:“他說你已經答應了,你們勢在必行。”


    “……以後要離這個人遠一點,他太危險了。”薑望道。


    “你不會覺得你很安全吧?”重玄遵回道。


    遂無言語。


    嬴武的計劃並不複雜,無非是誘敵、被圍、反圍剿——越是複雜的計劃,涉及到的變數越多,就越難成功。尤其是在這種兩族相爭的巨大戰場上。


    所以作為這次行動的主導者,他反而要盡可能地簡化行動步驟,減少變數。


    這個計劃的重點,在於實施者對分寸的把握。


    比如虞淵長城那邊給予的壓力,是否能將修羅九君牢牢釘死在前線?


    比如怎樣讓皇夜羽確定有機會,又不至於感覺到危險?


    比如怎麽控製戰場,讓虞淵深處來不及傳遞情報、調動支援?


    嬴武相信許妄,更相信自己,但這仍然是一次在懸崖邊上走刀尖的冒險。


    在修羅族知曉秦太子行蹤的那一刻,他們就不能再回頭。


    “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我們就進行具體的任務分配。”嬴武絕不浪費時間,直接開始指揮:“前期三步棋,追殺宗湮、逃歸長城、被皇夜羽攔截追殺,都是孤一人直麵。這個過程裏如果有什麽意外——比如貞侯未能在前線製造足夠壓力,使得超過兩位修羅君王回返;比如孤未能拿捏宗湮……你們自行離開便是。這不是你們的責任。孤當無怨。”


    “你們要做的事情,是在前期如往常一般遊獵,不要讓修羅族警惕,同時要關注孤的戰場,在恰當時候完成合圍——什麽是恰當時候,孤相信大家都自有洞見。戰場上千變萬化,孤隻劃出幾個戰場,不提前安排你們的行動,以免束住諸位天驕的手腳。”


    “諸位。”他環視一周:“孤的這條性命,可在你們手上。話要提前講明白,如果前期沒有漏著,卻在合圍的時候出了問題,有誰失約——這就要論責了。”


    不愧是天生的王者。


    他畫餅的時候讓人熱血澎湃,定矩的時候又能切實叫人感受到威嚴。


    整個行動過程,計劃清晰、權責明確,且是他自己承擔最大的危險,眾人自然都不會有什麽意見。


    嬴武又道:“此次行動,由王夷吾和甘長安兩人負責放哨,一個關注長城動向,一個關注虞淵深處動向。一旦出現計劃外的異常情況,就要立即通知我們。知否?”


    甘長安這時倒不含糊,立即起身,行以大秦軍禮:“臣領命!”


    這支陣容相當璀璨的七人隊伍聚集後,王夷吾就很少說話,此時聽得任務分配,卻將身往前:“放哨這種事情,一個人就可以了,我是應該站在正麵戰場的人。”


    嬴武並不言語。


    重玄遵懶散地坐在篝火前,手肘撐著膝蓋,五指虛握半拳,撐住自己的側臉。篝火不太馴服地跳躍著,火光在他英俊的側臉上遊動,令他似笑非笑的嘴角,時隱時現。


    倒不知究竟是什麽態度。


    “你跟修羅君王正什麽麵?我都在側麵!”計昭南冷麵如霜,拿出師兄的架子:“放你的哨去!”


    王夷吾看了他一眼,終是沒說什麽,用沉默表示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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