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別走啊!”


    “鬥兄為何如此匆忙?”


    “跟同僚再講兩句唄,你當初橫掃邊荒的英雄故事——”


    無論薑望怎麽嚷,鬥昭都沒有再回頭。


    留下一句“有點事”,便一去不複返。


    薑望的心情變得很好。


    以至於當他看到左光殊的時候,臉上還散不去笑。


    左光殊狐疑地瞧著他:“被人哄騙了還這樣開心?”


    “今日哄我,隻能借我名聲,還未能借到。他日交誼漸深,再哄可就不止如此。”薑望施施然笑道:“此防潰於蟻穴,我為什麽不開心?”


    “這麽說是很有道理……但總覺得,不止如此。”左光殊笑了兩聲,見薑望開心,也跟著開心起來:“走吧,去黃粱台。”


    薑望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帶了點妖界的特產做禮物。讓我先去拜訪淮國公和長公主。”


    他送給淮國公的禮物,是羽族真妖的靈羽,以之製成一支羽箭,用以裝飾武功。


    送給大楚玉韻長公主的禮物,則是一株完整的、還裹著妖界土壤的暮雪海棠。此物產於妖界,因有駐顏之效,常被用來製作養顏丹。


    不過淮國公這會兒不在楚地,禮物也隻能留待光殊轉交。


    長公主得了暮雪海棠,很是歡喜,但瞧著薑望卻道:“我都一大把年紀了,哪裏還需要養顏。你該送的人,可送了?”


    薑望有點不好意思:“送了的。”


    左光殊在一旁拆台:“他搶了一片花圃,誰都送了。舜華姐姐都有!”


    薑望急道:“這一株是最好的!”


    熊靜予便笑了起來:“你呀,不懂女人心思。暮雪海棠是珍貴的禮物,你送給伯母,伯母很開心。送給舜華,舜華也歡喜。但一樣的禮物你送了這麽多,就不好再送給你喜歡的姑娘——‘與眾不同’,才是送禮的真義。”


    薑望撓了撓頭:“與眾不同的禮物,可不好尋。”


    熊靜予笑得更開心了:“傻孩子,我說的與眾不同,不是這件禮物有多麽了不起。而是你要通過送禮物這件事,讓你喜歡的姑娘認識到,她對於你是多麽與眾不同。你待她永遠跟別人不一樣,明白嗎?”


    薑望道:“我待她,跟別人……是不一樣的。”


    熊靜予笑眼溫柔:“那就用禮物來強調這一點。”


    薑望逐字逐句,聽得十分認真。


    熊靜予瞧著他呆拙的樣子,略想了想:“青羊,我有件禮物想送給你,不知你……忌不忌諱。”


    薑望連忙起身離座,深深一禮:“伯母說的哪裏話?薑望早已視此為家,長者有賜,我喜不自勝。”


    熊靜予自隨身的儲物匣中,取出一隻精巧的、巴掌大的鳳翎白玉盒,旋動玉雕的翎羽,將盒蓋打開——


    裏麵是一對水滴狀的、似金似玉的耳墜。寶光暗藏,靈氣隱隱。複雜的陣紋,鐫刻成華美的圖案。它們像是一片雲,像是一片海,像是隨時要飛走的金玉鳳凰。


    “光烈還很小的時候,我就想,他長成了會是什麽模樣,將會娶什麽樣的女子,過怎樣的生活。我不期待她家財萬貫,不期待她傾國傾城,不需要是什麽絕世天驕、皇親貴胄,我隻希望他們真心相愛……”熊靜予輕聲道:“這對耳墜,我是為兒媳婦準備的。不能說有多珍貴,但它的確獨一無二。我想把它送給你,我希望你能夠遇到一個真心喜歡、也真心喜歡你的女子,在你覺得正確的時候,把這對耳墜送給她。你願意收著麽?”


    薑望完全能夠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情感。


    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祝福。


    她眼裏那份眺望的期待,她所注目的背影,是從牙牙學語,到跌跌撞撞,再到意氣風發,再一去不返。


    拒絕的話他當然說不出口,隻是下意識地看了光殊一眼。


    左光殊揚了揚手,大咧咧地道:“我的那份是一隻手鐲,小時候就給舜華姐姐騙走了。”


    薑望雙手將這隻玉盒接住,對熊靜予重重地一拜。


    此時更無它言。


    ……


    ……


    見我樓中,兩人對坐。


    左光殊哪個陪客也沒叫,便兩兄弟對飲。


    憶昔當年第一次來這裏,一桌五人,屈舜華、夜闌兒、楚煜之、薑望、左光殊,也算熱鬧。


    如今楚煜之早與世家割席,夜闌兒隨三分香氣樓脫楚,屈舜華正在征伐南鬥殿的前線……


    桌上仍然是人間絕品的美食,享用美食的人,心境已然大不同。


    “說起來,楚煜之近些年怎麽樣?”薑望隨口問起故人。


    在所有漸行漸遠的過客裏,楚煜之是令他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位。這是一個敢在楚國說“國弊在世家”的人。


    左光殊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就那樣吧。他在朝堂上的前途基本絕了,沒有向上的可能。不過他自己牽頭,建了一個同義社,發展得還挺有聲勢,裏麵骨幹成員,多是下層軍官。”


    “同義社。”薑望咂摸了片刻:“他們的結社綱領是什麽?”


    左光殊道:“天下大同,人人同義。”


    這小子嘴上表現得不很在乎,實際上卻還是頗為關注楚煜之的發展的,不然也不會對這個同義社這麽清楚,張口就能說出綱領。


    薑望按著酒杯:“好大的一句話。”


    左光殊已不是當初那個青稚的少年,他是大楚小公爺,注定要擔起左氏的人,對於同義社,他有自己的認知:“結社的綱領隻能大一點,太具體了這個社辦不下去。”


    薑望又問:“他現在修為如何?”


    左光殊道:“還是外樓境。現在分心社務,估計更難神臨了。”


    楚煜之本也是有著大好前途的青年,是軍中後起之秀,楚國年輕一輩裏叫得上名字的存在。現在基本全方麵落後於同輩,蓋因他走上一條注定艱難的路。


    他真刀真槍的贏得了山海境名額,卻在山海境裏一無所獲,注定要麵對權貴的壓力。他於山海境神魂受損,卻拒絕了左光殊的元魄丹。他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拒絕了左光殊與屈舜華的友誼,誓言要為楚國的平民開一條路——


    如今,他自己都沒能往前走幾步。


    現實總是超乎想象的殘酷。


    而理想的光輝,又能照耀到何時呢?


    薑望一聲輕歎,沒有說話。


    他當然不會瞧不起楚煜之。


    楚煜之這樣的人,隻要願意低頭,什麽都不會缺。


    越是境況艱難,越能說明他的堅持。


    “大哥很關心他?”左光殊問。


    “他是一個找到了自己道路,並堅持前行的人。”薑望說道:“世上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存在,會很寂寞的。”


    “你覺得他能成功嗎?”左光殊心裏是有答案的,但他還是這樣問。


    “不走到最後一刻,誰能說這就是終點呢?”薑望莫名想到了倒在不贖城的蕭恕,慢慢說道:“至少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並堅持自己的正確。僅這兩點,已勝過世上太多人。值得一份尊重。”


    芸芸眾生,蒙昧者多矣!


    太多人茫然不知前路為何,一生渾噩。


    而棄理想於半道,改弦更張,拋卻自我者,更繁繁難計。


    左光殊道:“聊點其它的吧。”


    薑望便問:“南鬥秘境裏,是不是有什麽三分香氣樓的重要人物?”


    左光殊笑了笑:“為什麽這麽問?”


    薑望道:“來楚國的路上,我正好遇到鬥昭在追殺三分香氣樓的奉香真人。按理說三分香氣樓行動失敗,應該早就撤走才是,怎麽還叫鬥昭抓到了高層?所以我猜想,他們可能還有什麽重要人物沒有走脫,引得其他人來救。”


    左光殊豎起大拇指:“薑真人真絕世也!明見萬裏,洞察秋毫!”


    薑望一巴掌把他的大拇指拍下去:“說點我不知道的!”


    左光殊笑道:“法羅已經被鬥昭揪出來殺死,那重要人物應該是沒有了。最多就是南鬥秘境裏有個叫昧月的,好像是什麽心香第一?神臨境的小角色,不值一提。”


    教育安安教育習慣了,薑望很有兄長的自覺,趕緊敲打他:“現在這樣傲慢嗎?神臨境都是小角色了?你什麽境界?”


    “別呀,神臨不也分高低麽?要不然怎麽是你創造神臨境的邊荒極限,鍾離炎創造神臨境的開銷極限?”


    “這個開銷……極限,是怎麽個說法?”


    左光殊笑起來:“他爹往牧國送了許多元石還有各類物資,車隊都去了好幾趟,才把人接回來。據說他在邊荒被打成豬頭,是呼延敬玄親自保他性命,給他治傷,開價可高了……他就是為了衝擊你的記錄才去的,你不知道?”


    “贖金竟以車載。”薑望不由得慨歎:“這呼延敬玄下手真黑啊!”


    左光殊笑笑:“要說三分香氣樓的神臨,也就一個夜闌兒值得忌憚——倒不知她現在洞真了沒?”


    薑望瞧他一眼:“你也沒交幾個朋友,還全跟你不是一條路人。”


    左光殊不見惱意,反而笑道:“人生不需要太多朋友,我以後執掌左氏更是如此——至少舜華姐姐和你這個大哥都還在。還不夠麽?”


    這小子現在不容易逗生氣了,反沒有以前有趣。


    薑望敲敲桌子:“說回正題。”


    左光殊見此,反倒不著急,故意轉道:“夜闌兒去齊國還找過你的關係呢,你對三分香氣樓就不了解?”


    薑望道:“僅限於還人情。”


    左光殊笑道:“那這個心香第一的昧月,你見過沒有?據說長得是禍國殃民啊,勾魂奪魄。”


    “我是沒見過。但你不妨繼續聊這些,什麽天香啊心香的。”薑望瞧著他:“我會原話複述給舜華聽。”


    左光殊笑嘻嘻地:“這你就有所不知,我都是聽舜華姐姐講的。她經常跟我討論這些。”


    薑望無話可說,隻好喝湯。


    左光殊這時才道:“她們偷走了洞天寶具桃花源,現今藏在南鬥秘境裏。安國公有意延長戰線,就是要讓這些人動心思。一個法羅算不得什麽,羅刹明月淨才是大魚。”


    薑望停下湯匙:“說到這個羅刹明月淨,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但除了知道她是三分香氣樓的樓主,其它一無所知——她到底是什麽來頭?這麽張揚還能這麽神秘?”


    左光殊搖搖頭:“這個人向來很神秘,在楚國這麽多年,真正見過她的也沒幾個,雲裏霧裏看不清。或許爺爺能知道一些吧,你要是好奇,回頭自己問問。”


    “哦?”薑望這下真的好奇了:“他們……”


    左光殊把頭搖的飛快:“我可什麽都沒說啊,你別瞎猜!”


    薑望忽然警醒,狐疑地瞧著左光殊:“你是自己好奇,想我替你問吧?”


    左光殊立馬拍胸膛:“大哥你是了解我的!怎麽會呢?”


    “我就是太了解你了,你早不像從前那麽單純!”薑望壓低了聲音:“我也不告你的狀,有什麽線索,拿出來咱們一起分析分析。”


    左光殊嘿嘿笑著,挪近了椅子:“我跟你說,爺爺的書房裏啊……”


    ……


    ……


    “中山渭孫,求見將軍!”


    度厄峰前,大楚軍營。


    滾滾兵煞取代了濃雲,神霄鳳凰旗如火焰一般燃燒在空中。


    方圓千裏盡殺場。


    中山渭孫再一次吃了閉門羹。


    “不見!”


    “不見!”


    “不見!”


    “說了不見!”


    “這裏是軍事重地,請自重!”


    中山渭孫撣了撣衣袖,輕輕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又去下一個營地。


    偌大的度厄峰外圍,是密密麻麻的軍營。


    他是沒資格拜見安國公伍照昌的,隻能挨個敲偏將的營地,找門路遞話給能說得上話的人——堂堂中山氏貴子,本不至於連這點門路都沒有。


    但是自他通過隱秘渠道,傳遞了他扯虎皮的消息後,那些渠道就一夜之間被掐斷了。


    此時他也無法代表鷹揚府,他隻能代表他自己。


    然而就連這些往常根本都夠不上他的偏將,卻也不給他麵子。道元石這無往而不利之物,根本送不出去。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得罪人了。


    那個人不會是薑望。薑望那樣的人,既然當時沒說什麽,就不會在背後使小動作。


    那麽是看不慣他扯虎皮的楚國貴族?


    又或是薑望的朋友,看不慣薑望被哄騙,為之出頭?


    中山渭孫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慢慢地走著,想著該從哪裏入手——軍中看來是走不通了。


    在人員數以十萬計的肅殺戰場邊緣,他獨自行走,像遊離世外的塵埃。


    於某個時刻忽然心有所感,抬頭望去——


    正好看到一個魁偉的身影掠空而過,此身雄壯,好似飛去之峰。那纏目的係帶飄在風中,有如山頂的雲翳。


    乃項家蓋世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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