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是南鬥殿司命真人符昭範的親傳,一等一的宗門天驕,神臨境中數得著的高手,注定要接過宗門大權的人,他能遇到什麽危險?


    換句話說,他若遇到危險,可以找他的師父,找南鬥六真裏的任何一個,甚至可以找長生君,又怎麽會找到太虛幻境裏的朋友,找一個遠在萬裏外的趙鐵柱?


    除非他已經想盡了所有的辦法,算盡所有的可能。


    除非……出事的是南鬥殿。


    放眼天下,環顧南鬥之地緣,能讓上官發出如此潦倒之求救,信都隻來得及寫出兩個字的……除了泱泱大楚,更有何方?


    趙鐵柱,不,中山渭孫是個聰明人。


    趙鐵柱見信的第一眼,為朋友揪心不已。


    中山渭孫卻不得不在第二眼想清楚了一切。


    南鬥殿做了什麽,該不該被清算,為什麽被針對……全都不重要。這件事跟楚國有關,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麽,中山渭孫能不能做鷹揚府的主?


    鷹揚府是否能夠代表荊國?


    荊國有什麽理由在楚國手裏救人?


    這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更嚴肅。一個比一個更需要思考。


    而中山渭孫,在第一個問題就卡住。


    黃舍利是黃弗的掌上明珠,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任性自由,無法無天。就算她要把黃龍府賣了,讓黃龍衛全部去種地,她那個百依百順的老爹,也隻會拍手叫好。


    他中山渭孫不同。


    他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是爺爺希望他成為的人。是中山氏繼承人應有的樣子。


    他要優秀,要懂事,要允文允武,還要討人喜歡。


    他修得一身殺法,讀得諸子百家,學得長袖善舞,文韜武略,無不精通。


    長輩欣賞,同輩仰望,下屬拜服……當他是個孩子,誰不說中山家的孩子懂事?當他長成,誰不說中山家後繼有人?


    在人生中所有的重大決定裏,他從未違背過中山燕文的意願!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需要知道——中山燕文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同意他插手楚國事務,去救一個太虛幻境裏的“行者朋友”。


    他坐在太虛空間裏沉默。


    不時還有飛鶴飛來,不斷有人熱情提醒,反複提醒他,他在太虛幻境裏撞到了怎樣的鐵板。


    他隻是坐著。


    翩翩飛舞的紙鶴,像一個個並不清晰的字符,作恍惚的文章。


    它們有時像一篇《菩提坐道經》,有時像一篇《五刑通論》,有時像上官、賈富貴的名字。


    最後都是“救我”。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飛舞的紙鶴又累積了許多,停在太虛空間之外,等待他取閱。他沒有再看一眼,起身離開了太虛幻境。


    趙鐵柱有時候會想,幻境和現實的區別在哪裏?


    人類在哪裏不是戴著麵具生活?


    褥子很薄,行軍床很硬,甚至木板的毛刺都還在。


    到了中山渭孫這樣的層次,還需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嗎?中山渭孫當然也疑問過,但中山燕文亦是如此生活。


    中山燕文是出了名的優待士卒,在他手下的將軍,個個都錦衣玉食,在軍營之外,極盡奢侈。


    他唯獨是苛待自己,也如此要求他的嫡孫。


    衣食住行,都似“苦行”。


    比起那尊“黃麵佛”,他倒更像是修禪的那一個。是荊國高層裏,苦行僧般的人物。


    中山渭孫在外的奢侈享受,通常都是以交遊的名義進行。隻有“招待朋友,廣結良才”,才不被規束。


    所以中山渭孫是有很多朋友的。他是荊國這一代世家子裏,人緣最好的那一個。


    但趙鐵柱的朋友,隻有兩個。


    一個已經很久沒有音訊,一個剛剛給他寫了一封信。


    慢慢在行軍床上坐起來,中山渭孫的表情很平靜。他像往常一樣,整理了自己的儀容,再慢慢穿上了甲。召出一麵水鏡,仔細檢查穿戴,確認沒有失禮之處,才收起水鏡、掀開簾幕,走出帳外。


    天已經黑了下來,但天空還有偶然的亮色,是稀疏的星子。


    大地已經暗了,但地上有熱烈的炬火,是戰爭巨獸危險的眼睛。


    綿延數十裏的軍營,隨處可見刀槍的寒光和搖曳的焰光,像一座鐵與火的冷峻城市。


    中山渭孫在這樣的軍營中行走,他走在鷹揚衛大將軍的陰影中。


    他仍然對路過的每一個人微笑,還禮,關切,直到走到大將軍的軍帳之外。


    “請稟於大將軍,中山渭孫有要事請見。”他規規矩矩地向守衛報告。


    守衛也規規矩矩地回了禮,一板一眼地進帳傳稟,而後走出來,請中山渭孫入帳。


    先將卒,後爺孫,無矩不成軍。


    中山渭孫五歲的時候,就被藤條教會了這個道理。


    帳中有一張巨大的山河盤,黃沙彌漫,魔氣遊移,完整地複刻了無盡流沙中魔族力量的分布——鑒於無盡流沙的複雜變化,以及絕大部分魔物的混亂智識,經常無目的、無規律地亂竄,就連魔族自己,也很難厘清魔族的兵力分布。所以這張巨大山河盤,每過一段時間,就要重新測繪更新。


    鷹揚衛換駐生死線之後,龐大的軍費支出裏,有很大一部分,都體現在這張纖毫畢現的山河盤上。


    中山燕文就席地而坐,坐在山河盤前。


    他的眼神是這樣專注,仿佛在觀察什麽稀世奇珍。


    通常中山渭孫都會老老實實地候在一旁,等中山燕文提問再開口,今天卻是不能等待,走近了道:“大將軍。”


    中山燕文沒有理會。


    中山渭孫又道:“大將軍。卑職奏事。”


    中山燕文靜靜地看了一陣山河盤,開口道:“絕巔的風景我已然眺望許久,這一步跨上去,一定要站得穩當才行。再多的準備,也覺得不夠。黃弗、樓約、呼延敬玄,無一不是勇猛精進、自信自我之輩,也無一不在等待、磋磨。”


    “治軍又何嚐不是如此?要得前所未有之大勝,就要做超越所有之準備。練兵萬日,整軍千年,革新百代,用於一時!”


    他緩聲問:“何以得勝?”


    中山渭孫回答:“備軍備戰,是千日萬日,一言一行。”


    這是兵書上的標準答案,出自中山燕文所著之《工策書》。


    荊國是兵家盛世,而《工策書》具有一定的革新意義,是當代兵書裏聲名甚彰的著作。


    這部兵書完全貫徹中山燕文的軍事理念,他認為戰爭是工整的藝術。要嚴格要求,要細節完備,要盡善盡美,戰爭的過程可以拆解成無數的步驟,每一個步驟都有它的意義,但絕非不可替代。就像大名鼎鼎的鷹揚弩,每一個部件都是嚴整且方便替換的——戰爭巨獸一旦發動起來,一切嚴絲合縫,勢如狂瀾,隻有勝利能將它中止。


    “所以我這一步踏出來,要麽就取得足夠的功勳,要麽就等到足夠的積累。”中山燕文仍然看著山河盤:“中山渭孫,我不敢怠慢,你呢?”


    中山渭孫道:“末將也不曾怠慢過。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用勤用苦,何止春秋!”


    中山燕文仍然沒有抬頭看他:“說吧,深夜來找我,竟為何事?”


    “我在南域有個朋友……”中山渭孫頓了頓,精簡了一下措辭,繼續道:“在太虛幻境裏認識的朋友,他是南鬥殿司命真人符昭範的親傳弟子,名為龍伯機。他遇到了自己無法解決的危險,寫了封信向我求救。”


    中山燕文淡淡地道:“他如果真的當你是朋友,為你著想,這封信就不該寫給你。當今之時,霸國不伐,一切都為神霄讓步。東麵牧國大革,西麵黎國新起,尤其是需要我國慎重對待外交的時候,你的身份何等敏感,你竟不知?”


    “大將軍。”中山渭孫道:“一個人在束手無策的生死關頭,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救,我覺得我無法苛責他思慮不周。”


    中山燕文道:“你是說我冷酷?”


    “末將不敢。”中山渭孫低頭道:“隻是我的朋友向我求救,我不願想太多無關的借口。我隻知道,我想救他。”


    “你比龍伯機如何?”


    “強得有限。”


    “他自己不能解決的危險,你能解決嗎?”


    中山渭孫道:“不能。”


    坐在巨大山河盤前的小老頭,搖了搖頭,語氣輕蔑:“所以你根本沒有本事救他,你是來求我。”


    中山渭孫跪下來,雙手扶著膝蓋,頭顱低垂:“我……是來求您!”


    “國家不可能出麵,這件事情都不必放上朝議,實在太可笑。一個萬裏之外的神臨境的龍伯機,算得什麽?配得上一封國書嗎?”中山燕文冷道:“那就隻有鷹揚府出麵了——”


    中山渭孫膝行而前:“大將軍——”


    中山燕文沒有什麽表情:“你既然知道我是鷹揚府大將軍,那麽請你現在告訴我。鷹揚府出麵救一個龍伯機,需要付出什麽,又能得到什麽,這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這選擇是否值得?”


    中山渭孫張口欲言,中山燕文轉頭回來看他:“用鷹揚府少府都尉的身份,認真回答我這個問題。”


    少府都尉上麵還有少府騎都、上府參將、上府中郎將,中山渭孫的軍職實在不算高。但身為鷹揚府少府都尉,他的權責都很明晰。


    中山渭孫沉默片刻,終是開口:“爺爺!”


    中山燕文收回視線,看回山河盤:“這裏是荊國的前線,這裏是鷹揚衛的軍營。少府都尉,你讓本將軍很失望。”


    “龍伯機是我的朋友。”中山渭孫說。


    他隻能說出這一句。


    然而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太蒼白。


    相較於整個鷹揚府的利益,一個少府都尉的遠方的朋友,是多麽微不足道!


    中山燕文的聲音愈發冷漠:“同為上一屆的黃河天驕,薑望與黃舍利此刻在邊荒誅魔,殊死而鬥,你在做什麽?”


    中山渭孫沉默。


    中山燕文繼續道:“以他們表現出來的實力和戰鬥意誌,很可能引動天魔出手。我坐在山河盤之前,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錯過機會——拿下一尊天魔的機會。你呢,少府都尉,你在關心什麽?”


    中山渭孫沉默。


    與這個偌大軍營的夜晚,一起沉默了。


    ……


    ……


    殺進生命禁區後,是百裏一個坎。魔氣越來越濃鬱,危險性成倍地拔升。


    人身需要以越來越多的力量對抗邊荒世界、對抗那無所不在的“幹涸”,且在邊荒幾乎得不到有效補充,而麵對的魔族越來越強大。


    當初薑望立神臨極限六千裏碑,就已經遭遇真魔,在早有準備的情況下,當場洞真,斬真魔而歸。


    這一次他與黃舍利聯袂而行,輕鬆就突破了之前的極限,一路深入邊荒七千裏。但竟沒有再遇到一個真魔。


    一路都是陰魔將魔,陰魔將魔……這種魔物聚集再多,也無法遲滯薑黃兩閣員的身形。


    它們根本沒有聚集成大軍團的能力,更沒有這樣的機會。


    但同樣的,這樣的魔物殺得再多,對薑望和黃舍利來說,都談不上意義。


    在魔族的世界觀裏,陰魔隻是一種資源,將魔是奴仆,真魔才算是真正的魔族。也直到真魔層次,才擁有完整的智慧。


    隻有真魔層次的損失,才能夠真正讓魔族肉痛。


    但現在都殺到生死線後七千裏了,在這本該極度危險的地方……真魔何在?


    薑望看著旁邊頂著雷音塔在將魔群裏閑庭勝步的黃舍利,恍然有了答案。這次旁邊帶的人……太強了!


    都是黃舍利的問題。


    讓她不來,非要來。人家真魔又不傻,怎會衝著絕巔神通來送死?


    “怎麽回事啊?”黃舍利身繞佛光,理直氣壯地先薑望一步開口:“你跟蒼瞑在那邊殺得太狠了吧?嚇得對麵真魔都不敢出來,叫我白跟你跑一趟!”


    薑望想了想,明智地並不爭辯,隻問道:“還往前走嗎?以目前這個狀況來看,咱們恐怕能輕鬆突破中山大將軍的邊荒記錄。”


    “哇。”黃舍利很浮誇地道:“那可真了不起!”


    兩人各自一笑,都沒有說別的話,同時折身橫飛。


    對於這種投機取巧的記錄,他們同樣的並不在意。


    因為對他們這樣的絕世天驕來說——創造一個又一個的修行記錄,是必然的事情。也隻是修行路上,順便的事情。


    若真個在這特殊的形勢之下,因為魔族的戰略收縮,而掠取所謂的邊荒記錄,於他們並非榮耀。


    在這種人們所珍視的榮名上,投機取巧的盤外招,是弱者的兜尿布,強者的恥辱。


    “今日澄清七千裏線!”黃舍利放肆地舒展身姿,梵音環野,橫飛於空,所過之處,魔物成群跌落:“比比看誰殺的多?”


    薑望彈劍一笑:“為所有染血於生死線的英靈——今為此戲!”


    傾成劍潮,滾滾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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