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友,見信如晤——


    “旁邊如果沒有人,你就可以繼續往下看了。


    “狗日的賈富貴!你進修進到哪裏去啦?,怎麽一去不複返,一去無影蹤?


    “躲債還是避禍,總得有個說法?


    “不是搞成鬼修了吧?


    “那你他娘的也多少托個夢,這輩子是牛是馬都說一聲,你鐵柱哥還能不養著你?


    “不跟你廢話了,見信速回,好漢難敵眾口,老子一個人罵不過。


    “老子甚是寂寞。


    “——趙鐵柱。”


    陳算是在太虛閣裏收到的這封信,可是他沒辦法回信。


    他現在是太虛閣樓中的囚徒,不僅被囚禁了道身,也被禁絕了所有太虛幻境相關的功能使用,什麽演道台、論劍台、鴻蒙空間,全都隻能幹看著。


    倒是能收到信,因為太虛閣和太虛幻境本就緊密關聯,但這他娘的也算不得什麽安慰——中央天牢裏還能收信呢!還能寄信!


    囚室的房間說不上差,但也絕對跟“好”字沒有關係。


    就是太虛閣樓裏一間普普通通的靜室罷了,因為太虛道主的偉力加持,故而並不普通。


    不普通的地方在於——除非超脫出手,全天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把他救出去。


    哪怕是在中央天牢,都有劫獄的希望呢!


    啊他奶奶的。


    陳算下意識地嘴皮子癢,但是想了想,並沒有罵薑望。


    回想起當日,是真的差點叫趙鐵柱罵中了,險些把自己修沒了。在薑望那等凶人手裏,說不得連轉鬼修的機會都沒有。


    至今想來,汗濕中衣啊。


    薑望是真敢在天京城殺真人,也是真能在天京城殺真人!


    靖天六真都沒了,他拿什麽擋那一劍?


    說起來作為聲名狼藉的鴻蒙三劍客成員,他尤其的謹慎自矜,一直不肯跟趙鐵柱和上官交換現世身份。心中其實是有些慚愧的。


    隨著太虛幻境的鋪開,太虛行者之間結交為摯友的事情,比比皆是,並不稀奇。就像太虛閣員薑望和東齊博望侯重玄勝,就是通過太虛幻境認識的。


    他們鴻蒙三劍客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是真的臭味相投,非常聊得來。不僅僅是可以罵到一塊去,在各方麵的認知、眼界,都是能夠作為朋友匹配的。這一點尤其難得。


    且他們相遇之初,彼此都不知道彼此,毫無功利之心,也不受現世身份影響,是真正的“相投於性情”。


    趙鐵柱和上官現世裏的身份同樣不會簡單,卻願意坦誠相待,做進一步的朋友。相形之下,他就顯得沒有那麽“朋友”。他總是希望一切都在“已知”中,而對“未知”的事情心懷戒懼。


    盡管如此,他們在太虛幻境裏的相處也沒有絲毫改變。趙鐵柱和上官都尊重他的意願,並不強求他交換身份。


    他在半年前宣布閉關進修,是打算一路突破到洞真,再給兩位太虛好友以驚喜,交換彼此的身份,順便坐穩鴻蒙三劍客帶頭大哥的位子。


    趙鐵柱和上官多次在現世聚會,吃喝玩樂好不快哉,他也是暗暗羨慕的。


    他也的確抓住了機會,在重壓之下挺直脊梁,證就了洞真。


    唯獨沒想到的是……前腳洞真,後腳就進了囚室。


    空空蕩蕩的房間,唯有一桌一椅一張床。有一扇門,一扇窗,但門窗都不能開。


    這是孤寂得能殺人的密室,沒有任何動靜能傳進來。除了太虛幻境裏的飛鶴傳信。且隻能收信,不能回信。


    如此這般的苦刑,刑期是五年——由太虛閣員劇匱裁定,其餘閣員聽審,最後定下這樣的年限。


    一位四十歲不到的當世真人的五年!且是剛剛成真後的、成長速度最快的五年。


    這五年若是在東天師麵前受教,實力該是何等樣的飛躍!


    想到這些,陳算又忍不住要罵人,尤其是在太虛幻境裏,不必有蓬萊島真傳的包袱,沒素質的破口大罵幾乎已是一種習慣,他和趙鐵柱、上官還經常切磋罵人技巧呢——但想起當日薑望看過來的那個眼神,他還是忍住了。


    太虛閣員說不定能竊聽他在囚室裏的自言自語呢。


    姓薑的也未見得做不出來這等事。


    還是修煉吧……


    他閉上眼睛,盤腿在床上,琢磨了一陣道則,又背誦了一遍蓬萊島根本功法,又打了一套拳,又回來打坐……最後還是把那口忍了又忍的歎息,歎將出來。


    因為福地卡位一案,已經有不少人知道他陳算在太虛幻境裏的名字是賈富貴了。


    至少經案的太虛閣員是清楚的。


    而他的遺憾,是沒能讓他最要好的太虛好友,最先知道他是誰。


    所謂鴻蒙三劍客。


    是風流倜儻劍上官,英俊瀟灑劍趙鐵柱,玉樹臨風劍賈富貴也。


    ……


    ……


    太虛幻境裏各有各的心情。


    太虛山上也各有各的悠哉——天下城除外。


    他們名義上的老大、在太虛山的靠山,所謂“天下李一”,是從來沒有來過天下城。還記不記得有這個地方都是問題。


    真正主事的王坤,則被薑閣員拖死狗般拖過了天京城,全程見證那一場大鬧天宮。後來又被劇匱審判,終生禁入太虛幻境。


    就算不被禁入,這個天下城他也是沒法呆了。顏麵掃地,威嚴盡失,終不能再服人。


    天下城由薑閣員親手留下的封鎮,現在是已經解除了。


    現在是順天府的伍將臣在此主事。


    薑閣員高舉太虛盟約大鬧天京城之後,涉及太虛諸閣部的整肅行動,也隨之展開。


    違反太虛鐵則的後果是如此清晰——


    天京城都鬧了,陳算都坐牢了,這天下還有誰抓不得?還有什麽地方能庇護違律者?


    伍將臣入主天下城之後,提出來“天下城為天下先”的理念。


    所謂“罰自天下城始,治亦自天下城始”。


    把陳算、王坤等一大堆人的刑懲,作為天下城“嚴治”的重大功績,由此整糾風氣。


    他不僅僅是在宣傳上如此做,實際上也如此做,在諸閣部中,第一個開始規束自己。依照太虛鐵則,逐條自檢,讓天下城所有的行為,都在太虛鐵則的框架內。


    這種觸及諸方利益的事情,在盤根錯節的景國內部本是極難推行。但薑望天京城一戰,卻是替他掃平了阻礙。誰敢再向天下城伸手,他隻需要問一句——“君不見東城事乎?”


    天下城如此大刀闊斧,其它閣部也都漸次跟上——不跟不行,薑望大鬧天京城,是得到諸方支持的。反過來天下城也可以拿著太虛盟約,去徹查其餘閣部,去其它霸國王都執法。


    薑望鬧得天京城。


    李一難道鬧不得臨淄,鬧不得鹹陽?


    雖然李一是個萬事不理的性子,也架不住景廷上麵強行派任務,要求他做事。一套家國大義壓下來,大羅山也不能超然世外。


    天下城一旦擦幹淨屁股,景國會看著你們其它閣部一團烏泱?


    沒誰會高估景國的忍耐,也沒誰會蠢到給天下城還回來的機會。故而霸國諸閣都極敏捷地行動起來,一肅同清。


    當然不可能說治就一夜大治,而且潛規則總能尋到誕生的土壤。


    但幾個月下來,大體也都控製在規則之內。偶有“冒犯”的,也都能及時處理了。


    可謂“太虛新風”。


    黃舍利背著雙手,像個大爺似的在太虛山來回閑逛,美其名曰“巡察”。


    五刑塔她是不會去的,老劇太嚴肅。


    刀筆軒她也不去跑,書山筆海的看著就頭疼。


    天下城裏沒李一,西極台很悶,秦至臻長得也頗為一般。


    神棄廟……就不必說了。


    總之她前腳從最高樓過來,後腳就到了風華殿,大手一揮:“叫你們閣員出來,本閣找他談事,大事!”


    風華殿的守衛歉聲道:“真不巧,我們閣員不在殿中呢。有什麽要緊事情,可以讓卑下轉告。”


    “去哪了?”黃舍利問。


    守衛拱手道歉:“卑下實在不知,也沒權利問。”


    黃舍利倒也不會與他為難,揮揮手便走了。


    “奇了怪了,人呢?鬥昭也不在,重玄遵也不在——都去殺真了?”


    自薑望大鬧天京城,連殺靖天六友,又當場放出要殺異族十八真的豪言後。他們這些年輕閣員的話題,就總是繞不開妖界、虞淵、邊荒這些地方,動不動就“殺真”,聽起來跟殺豬似的。


    “這些人也忒拚命!洞真之前那麽拚,洞真之後還這麽拚,那不是白洞真了嗎?”


    為了趕在三十歲之前洞真,她黃某人吃了多少苦頭!


    這些人怎麽都不知道勞逸結合呢?學什麽薑榆木!


    黃舍利想了想,一時也逛不住,旋即打道回府。這些人太驚悚了,趕緊摟著美人喝幾杯,壓壓驚。


    ……


    眼瞅著黃閣員的身影已經消失,風華殿守衛趕緊轉回殿內,屁顛屁顛地去報信。“殿主,我已照您的吩咐,把黃閣老哄走了!”


    重玄遵正躺在一張軟榻上,隨意的披了一件薄衫,單手枕頭、翹著二郎腿,就著窗格外潑進的陽光,懶洋洋地看書。


    聞言隻是在鼻子裏“嗯”了一聲。


    守衛恭恭敬敬地退下,撇眼晃到了幾個字——《明山九卦》。


    滿懷敬佩地離開了。


    這書的名頭他是聽說過的,乃卦道經典著作,書中自言是命占祖師卜廉的親傳弟子所作,但顯然是托名。


    因為書中有一句“測度鬼神,不能測國。”


    國家體製可是道曆新啟以後才盛行的。你卦道也不好領先時代太多?


    但這本書的價值是毋庸置疑的,被諸多卦道宗師公認為經典,啟發過不少強者。書中隻講九卦,但九卦演化萬千。


    比這本書的價值更有名的,是它的晦澀難懂。


    卦師們自己都出了好幾十個版本的注解,可見有多麽難讀。這麽晦澀的書也看得進去……殿主真是修行不輟,吾輩楷模!


    重玄遵正認真地讀著書,太虛幻境裏有信傳來。


    翻書的右手隨意一拈,自空中拈出一隻紙鶴,抖為信紙,漫不經心地瞧了一眼,是王夷吾的信。


    信上寫道:“快來虞淵!”


    重玄遵俊眉微蹙,有些猶豫。


    第二封信又飛來,寫著——“我和計師兄都在!”


    他不猶豫了,單手回了兩字——“沒空”。


    繼續看書。


    第三封信緊接著又飛來……


    這個王夷吾,總是一段話分成好幾段發,早晚得給太虛飛鶴弄個收費提案,就按條收。


    重玄遵漫不經心地想著,便看到信上寫——“秦黎聯手修築虞淵長城,修羅族都瘋了!這邊宰惡修羅的機會很多!”


    重玄遵歎了一口氣,回信道——“你多少沉穩一點……也罷,我來瞧瞧。”


    他從軟榻上坐起來,收起了手裏那本道裝典藏圖冊。


    又好好地泡了個澡,換了身衣服……


    而後太虛無距。


    ……


    ……


    邊荒生死線,一邊碧海漾波,一邊黃沙漫天。


    戍邊的騎隊在界線前徘徊。


    載著騎兵的烏篤那高大又笨拙,沉默而堅韌,大口大口地嚼吃著刺球。


    在邊荒這裏,能夠騎烏篤那的,可比騎妖馬的都要更精銳。因為他們是常年要跨過生死線,在無盡流沙裏討功勳的。


    “……回來了!”騎隊最前邊有人在低呼。


    以勇敢著稱的烏篤那黑駱駝,有不少都本能地撤步,帶動駝鈴叮叮地響。實在是來者身上,煞氣太重。


    人們都往遠處看——


    在視野的盡頭,有一襲灰衫……青衫?


    一個青灰色的身影,一手提劍,一手拖著一個人,在沙地之上,拖出一條長痕。


    “誰啊?”騎隊裏有人問。


    “薑閣老和神使大人?”另外一個人不太確定地回答道。


    雖則蒼瞑已經宣布脫離牧國,列席太虛閣,但很多人還是改不了神使的稱呼。


    “應該是吧!兩個人就敢深入生命禁區,最近也隻有他們了。”騎隊保持了一定的戒備,竊竊私語。


    人慢慢靠近,走著的和沙地裏拖著的。


    沙塵撲撲的確實是薑望,他看了一眼這群圍觀的兵油子,沒好氣地道:“愣著幹什麽?搭把手啊,你們的神使忒重!”


    頓時一堆人跳下黑駱駝,急忙上去迎人,把蒼瞑抬起來,安置在駝背上。


    薑望隨手撣了撣身上的沙,徑往草原走:“給我安排個帳篷,我歇一晚。另外等蒼瞑醒了跟他說一聲,明天不用來找我,讓他好好休息一下,養一養身上的傷。五天之後,我們再戰邊荒。”


    騎隊統領看著已經完全癱在駝背上毫無知覺的神使大人,一時都忍不住心疼……自打上個月跨過生死線,神使大人就沒有回來過,在生命禁區過的是什麽日子可想而知。都累成這樣、傷成這樣了,還隻能休息五天!


    “對了。”薑望又丟出兩顆頭顱:“這兩顆真魔頭顱,帶給你們駙馬,是我送他的禮物。他要送誰,由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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